宋小克
摘 要:《莊子》中以形相禪的意象,即通常所說的變形。《莊子》中鯤鵬相變的意象,與《夏小正》的記載可相互印證。《莊子》中人變為魚,變為鳥,變為蝴蝶的意象皆為虛擬的夢境,與原始宗教的轉生神話存在明顯差異。而以疾病為題材的變形意象,則在一定程度上向原始轉生神話回歸。《莊子》變形意象體現了萬物相通、生命一體的理念。
關鍵詞:莊子;變形;以形相禪;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6—0229—03
生命一體,萬物有靈,是原始先民的基本信仰。由此而來,有的文化群落還認為世界上各種存在物之間可以實現形體上的轉換,即由一種形態變成另一種存在物的形態。這種形體轉換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就是黑格爾所說的變形記。先秦諸子大量出現變形意象的作品,當首推《莊子》。其中的變形意象,既與生命一體的原始信仰有密切關系,又與轉生神話存在明顯的差異,體現出《莊子》的獨創性。
一
變形意象出現的思想基礎是承認生命一體,世界上各種存在物可以實現生命形態的演變,《莊子》作者秉持的正是這種理念。《寓言》篇寫道: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這里所說的種指的是類別。萬物各有類別,因類別不同而形相異。但是,各種類別的有形之物又能實現不同形體之間的禪變。這是《寓言》篇的基本理念,是變形意象的理論基礎。
《莊子·至樂》則描繪出一幅萬物“以形相禪”的畫面:
種有幾,得水則為,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馀骨。乾馀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
這段文字中雖然有幾類生物的具體所指不很清楚,但基本意思是明確的。首先,草木、魚蟲、鳥獸和人的生命形態是可以轉化的。其次,生命形態的轉化不是單向的,而是循環性的。萬物從自然造化中生出,最終又回歸自然造化。
《莊子》書中上述兩段文字,已經對萬物“以形相禪”從理論和事實上加以確認,這就使變形意象在《莊子》書中反復出現具有了必然性。
二
《莊子》中的第一種變形意象是動物之間的“以形相禪”,其中以《逍遙游》的鯤鵬之變最為典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由鯤變成鵬,是由水族動物變為飛禽。這種變形在《夏小正》里可以看到。《夏小正》是夏代的歷書,收錄在《大戴禮記》中,其中記載許多有關變形的事象,反映的是夏族先民的生命觀念。其中提到:正月“鷹化為鳩”,五月“鳩化為鷹”,三月“田鼠化為鴽”,九月“鴽為鼠”。這是物物相生的觀念,生命形態之間的轉化是相互的,轉化的時間也是有規律可尋的。《大戴禮記·夏小正》九月和十月提到:“雀入于海為蛤,雉入于淮為蜃。”九月、十月是秋冬之際,這時的鳥類變為水族動物,那么相應地,水族動物變為鳥類當在春夏之際,也就是五月、六月。這正與《莊子》的鯤鵬之變相合。
《夏小正》所秉持的物物相生觀念后來被《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的“十二紀”所繼承,并且所列舉的這類事象也更加繁多。不過,追溯《逍遙游》鯤鵬“以形相禪”的文化源頭,還要從《夏小正》算起。《大戴禮記·易本命》中寫道:
鳥、魚皆生于陰而屬于陽,故鳥、魚皆卵。魚游于水,鳥飛于云,故冬燕雀入于海,化而為蚧。
魚鳥之間的“以形相禪”在先秦時期已經成為比較普遍的觀念。《易本命》用陰陽學說和卵崇拜對這種顯現加以解說,《莊子·逍遙游》則是在生動具體的意象中蘊含著生命一體、萬物“以形相禪”的觀念。如果我們仔細比較《夏小正》中的變形意象與《逍遙游》的變形意象,會發現《莊子》的匠心所在。首先,《夏小正》和《莊子》中的變形都與氣候密切相關,即水族動物變為飛禽一般在春夏之際,而飛禽變為水族動物都在秋冬之際。這種對氣候的依賴,在《夏小正》中表現得非常明顯,不管是鷹還是雉,都是為了適應氣候的變化而變形,帶有很強的被動性。而《莊子》中的鯤鵬之變對氣候的依賴就不太明顯,所要突出的是鯤和鵬的巨大形象。其次,變形動物所蘊含的意義發生了變化。在《夏小正》中,不管是鷹雉還是蛤蜃,都是原生態的動物。雖然我們能從其中的變形看出先民的生命意識,但就其本身來說,它們都以本身固有的形態出現。而《莊子》中的鯤與鵬就不同。它們龐大的形體是出自莊子的虛擬,是采用夸張的手法進行渲染。
三
《莊子》中的第二種變形意象是人變形為動物。《大宗師》寫道:“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這里出現的是想象的夢境。人在夢中變成鳥飛上天,變成魚潛入水。這種想象的夢幻變形出自莊子的虛擬,但是,古代先民確實存在著人變為魚、變為鳥的“以形相禪”的傳說。
人變為魚的傳說見于《山海經·大荒西經》:
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
袁珂先生注:“據經文之意,魚婦當即顓頊所化。其所以稱為魚婦者,或以其因風起泉涌,蛇化為魚之機,得魚與之和體而復蘇,半體仍為人軀,半體已化為魚,故稱魚婦也。”①這一段的意思很晦澀,但袁珂先生的解釋大體不錯,即顓頊死后變為水族動物,以半人半魚的形態在水中繼續生存。
與顓頊變形為魚傳說相類似,在《國語·晉語八》、《山海經·中山經》中亦有鯀變形為水中甲殼動物的記載。
人變形為水族動物的傳說,早期分別出自顓頊氏所屬的楚族和鯀所屬的夏族。這些傳說寫入《國語》、《左傳》、《山海經》等先秦典籍,在當時已經廣為流傳。
人變形為飛鳥的傳說見于《山海經·北山經》,這就是著名的“精衛填海”的神話:
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
這個傳說出自炎帝系統,精衛是自然暴力的受害者和反抗者,它的轉生方式是由人變成鳥,鳥在天空飛翔,可以超越水域的限制,因此銜木石以填東海。
另一則人變形為鳥的神化見于《山海經·西山經》:
鐘山,其子曰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是與欽GFDA8)殺葆江于昆侖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曰GFDA9)崖。欽GFDA8)化為大鶚,其狀如雕而黑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鵠,見則有大兵;鼓亦化為鵕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即其邑大旱。
鼓和欽GFDA8)是半人半獸的形象,它們被殺后變為鳥,也是以變形方式轉生。女娃、鼓、欽GFDA8)轉生變形為鳥,轉生后的形體都是色彩鮮明,并且具有復仇心理。
對比原始神話和《莊子》兩種變形意象,我們可以發現其中的差異。首先,表現在變形的契機上。在原始神話中,人和動物之間的變形以死亡為契機;而《莊子》中的變形則是在夢中完成。顓頊在上古神話中有崇高的地位,其死因已不可考。其余轉生神話的主角,都是遭遇外在暴力而中止生命。也就是說,這種變形完成得并不自然,充滿對外在力量的恐懼感。而《莊子》中的變形則完全看不到這種外在壓迫所產生的恐懼感。人變為魚和鳥是輕松而自然的。原始神話中痛苦的變形,在《莊子》里變為超越具體生命形態局限溝通萬物生命的契機。其次,表現在對待生命的態度上。原始神話中的變形意象充滿悲劇意識,表現出對原有生命的執著;而《莊子》中的“以形相禪”則體現出對變形的欣喜。鯀受帝之命治水,因救民心切,盜竊了帝的息壤來治水,結果被殺死在羽郊,鯀是一個壯志未酬的悲劇英雄。女娃、鼓、欽GFDA8)變成鳥以后,并沒有按照新的生命形態開始正常的生活,而是充滿了仇恨。它們對外在暴力的報復,其實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對原有生命形態的執著。《莊子》中“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鳥和魚已經成為莊子的生命體驗。在莊子的時代,人的活動范圍很大程度上被鎖定在陸地之上,無垠的天空,神秘的海洋,對普通人來說都是極大的誘惑,更何況是希望與“天地精神獨自往來”的南華真人!變為鳥翱翔天空,變為魚遨游大海,無疑是莊子夢寐以求的境界。
《莊子》通過說夢,變原始、被動的神話變形為生動、優美的藝術變形;把人類的文化積淀,特別是自己生命的體驗滲透到變形意象中去,變原始宗教事象為文學意象,脫去了原始宗教的外殼,更具文學價值。
四
《莊子》中的第三種變形意象,是人變成蝴蝶,這就是《齊物論》篇中那個著名的“莊周夢蝶”的寓言: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周夢蝶,實際是人變形為鳥的流衍。從活動方式上看,鳥在空中飛,蝴蝶也可以飛翔。從形體樣態上看,鳥有雙翅,蝴蝶也有雙翅。正因為如此,鳥和蝴蝶往往被視為有密切關系。《莊子·至樂》篇所列的物物相生鏈條有如下一段:
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馀骨。
在這個鏈條上,蝴蝶生出蟲,蟲化為鳥,蝴蝶和鳥的親緣關系很切近。因此,莊周夢蝶所出現的變形意象,可歸入人化為鳥的變形系列。
莊周夢蝶中,“栩栩然”和“自喻適志”的主語都是夢中的蝴蝶,都是化為蝴蝶后的生命體驗。“不知周”,表明這種生命的溝通很自然,沒有絲毫的障礙。“蘧蘧然”則是莊周作為人的感受,從蝴蝶回到莊周只在“俄然”之間。一般人以自己為中心,認為是人夢為蝴蝶,人是真,蝴蝶是幻。其實這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單向思維方式。“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的疑問,則打破了這種單向的思維方式,實現了思維的雙向貫通。在生命意識層面,則是打通了具體生命形態的隔閡,實現了與世間萬物生命的會通。“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即指世間萬物生命形態的千姿百態,落在一個“物”字上。而“化”字不僅指生命形態之間的自然相互轉化,更重要的是世間萬物之間的生命溝通。
五
古代普遍存在著物物相生觀念,其中往往滲透著價值判斷,對于變形有高低善惡之分。如《大戴禮記·夏小正》就有如下評論:
鷹則為鳩。鷹也者,其殺之時也。鳩也者,非其殺之時也。善變而之仁也,故其言之也,則盡其辭也。鳩為鷹,變而之不仁也,故不盡其辭也。②
田鼠化為鴽。鴽,鵪也。變而之善,故盡其辭也。鴽為鼠,便而之不善,故不盡其辭也。③
以上評論并非《夏小正》原來就有,而是后人所加。在《大戴禮記》的作者看來,鷹化為鳩,田鼠變形為鵪鶉,是由惡向善的方面禪變;而鳩化為鷹,鴽化為田鼠,則是由善向惡的方面禪變。這種道德評判反映的是儒家的觀念。但是,《莊子》打破了這種以人為中心的價值判斷,也沖破了以人為中心的單向思維模式。在《莊子》的作者看來,人和萬物之間只有生命形態的不同,沒有高低善惡之分。《莊子·至樂》篇所列物物相生鏈條,總的禪變趨勢是由低到高,始于生命最簡單的草類,終止于作為萬物之靈的人。但因消解了以人為中心的思維模式,在這個鏈條伸展的過程中,既有從簡單到復雜的變形,也有從復雜到簡單的變形。《至樂》的作者并沒有對各種變形劃分高低,而是同等對待。
《莊子》中出現的一些寓言故事,則明確表達了這種生命觀念。《大宗師》篇有如下故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子輿把生死看成不同生命形態之間的轉化。人的手臂不可能變成雞,更不可能變成沒有生命的彈弓。但是,子輿作了這種假設。他對這種假設的變形非但沒有厭棄和拒斥,反而抱著歡迎的態度,把它看做自然造化的恩賜而欣然接受。《至樂》篇也有類似的寓言故事: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于冥伯之丘,昆侖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滑介叔把身體的變形提到生死的高度來看。他把生死看成晝夜的交替,也就是把生死看成生命形態的正常轉化。
這兩則以疾病為題材的變形寓言,都是把人和其他事物的“以形相禪”與人的生死相貫通,如此一來,就又和前面提到的轉生神話有了相似之處,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原始宗教的回歸。但是回歸中蘊含著超越,即不再強調生死之別。
這種思維模式的轉變,也來源于自我中心的消解。“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但“機”卻不在物物相生鏈條的某一環,它是高于具體生命形態的形而上的存在。超越具體生命形態的局限,以“機”觀物,則又是一種境界。以某種生命形態為中心觀物,則生命的“以形相禪”就是生死之別;超越具體生命形態,以生命一體化觀念來觀物,則生死不過是萬物“以形相禪”;若再超越生命形態這一層次,以“機”觀物,則是“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通過引入“機”,消解了萬物之間善惡高低判斷,也消解了萬物之間不可逾越的“種”的差異。這種自然而開放的生命狀態,即是人類與萬物之生命自然溝通的境界。
總之,《莊子》中的變形意象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充分體現了作者的獨創性。這些變形意象不僅滲透著《莊子》作者對生命的體驗,也反映了對生命的哲學思考。
注釋
①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6頁。
②③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2004年,第28、35頁。
責任編輯: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