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痣

朱朝敏

一

年文青有兩次建議，且均是不由分說。黃小璐只有接受的份。

若不接受——想到這里，黃小璐就會發笑。笑聲氣流似的漫涌而來，充塞整個大腦，阻隔了她的假設，沒有如果。后來的事實也在證明，假設純屬多余。

首次建議，是關于就業選擇。大學畢業后，黃小璐先是在宜江市一家醫院做護士，人辛苦收入也低。那時，年文青已經是宜江市著名的白酒企業豐收酒業的副總，還是豐收酒業最年輕的副總，很注重企業文化。而黃小璐陸續發表一些詩歌散文，于是轉行到豐收酒業做宣傳，寫下有關豐收酒業的紀實文學《豐收啟示錄》，并拍成紀錄片，一下掙到三十來萬的稿酬。年文青建議：你心臟不大好，與其給人打工辛苦拼搏，不如拿這些積蓄來創業，自己當老板。

創業？我能干什么？黃小璐傻眼了，可憐兮兮地問道。她還談不上懷疑自己的能力，而是雙眼一抹黑，根本就看不見方向。年文青說，我考慮下，過兩天給你建議。第二天，年文青電話就來了，語氣不容置疑。小璐，你大學學的是護理專業，開個整容機構怎樣？宜江市現在是省域副中心城市，經濟水平較高，現代氣息濃厚，整容美容的肯定不少。但是，她僅靠護理知識和幾十萬積蓄就能站穩腳跟？年文青看出她的疑慮，以堵后路的方式勸導：不就幾十萬塊錢嗎？虧了算我的，賺的全歸你，我已在江東大學附近租下一個地方。

江東大學靠近宜江市郊區，背后群山綿延，這……黃小璐滿是疑慮。年文青解釋道：那地方是偏僻了些，但房屋好租租金也不貴，創業后續大有余地。

你放心，有你紅火的時候，而且為時不遠。年文青一字一頓地說完，掛斷了電話。

要說，宜江市美容院多如牛毛，但專業整容的卻不多，說得上的也就一兩家，何況，自己還懂得一些醫學知識，這是一大勝券。黃小璐接受了建議，成立了“妙相美容整形中心”。年文青在他企業朋友圈中一再推介，并帶來不少生意圈的成功女士。不看僧面看佛面，成功女士的捧場點贊，多多益善。這些中高端客戶提升了“妙相美容整形中心”的起點，著實讓生意火爆了好些天。后來，生意有些下滑，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才開始嘛，品牌都是一步步做起來的。黃小璐躊躇滿志，似乎“妙相”紅彤彤的明天伸手可觸。

怎么說呢？三個月后，來“妙相”的客人一天天多起來，絕大多數是來取痣，主要是取臉上的美人痣，也不局限美人痣，還有其他痣的，不管是一點黑，還是肉痣，統統要求取掉。這事說來，與宜江市曾經發生的兩樁命案還很有關系，兩個女性遇害，都被挖掉了美人痣。四五年前的命案，沒有破，美人痣留下的恐懼陰影就不會消除。

“妙相”適時在媒體（微信公眾號、社群部落、微博、自媒體APP等）打出取痣的精彩廣告。這廣告去掉傳統的單純口號形式，植入情景式的故事模板，配以動漫或沙畫或脫口秀，抑或電影細節。還不止，黃小璐又玩起直播。那直播，頗費心思，通過去年為豐收酒業做紀錄片合作的媒體相助，黃小璐幾經折騰，終于在“妙相是你啊”直播平臺制作出融入情景故事的直播。直播口號是“妙相在左，真相在右”。情景故事以那兩樁美人痣命案為背景，講述一個女孩祛痣后破蛹成蝶的故事。黃小璐充滿激情地結語：我們應當承認，真正令人恐懼的，不是長期受困的情緒病狀，而是缺乏開采富有活性的酵母的意識，從而將這非生非死的衰弱轉化出核聚變式的生機。這是真相，固然可怕，但我們接受的剎那，妙相也在誕生——妙相在左，真相在右，妙相是你啊，我們都是無畏真相的妙相人。直播選擇在祛痣手術室，現場感極強，不乏勵志，打Call不少，而那段結語后來被粉絲在微信微博什么的轉來轉去。或許，這些新潮東西蠱惑了她們，她們來到“妙相”，一個跟著一個，排起隊伍取痣。

“妙相”起始不凡，被年文青說中了。年文青的武斷，就是果斷嘛，黃小璐表示感謝，一個醞釀心間已久的稱呼脫口而出，哥哥——年文青卻揚起右手制止，然后嚴肅糾正，別……喊名字吧，我哪配這稱呼。黃小璐半晌沉默，冒出淚花的眼睛依稀閃現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天，她先天性的心臟病又犯了，莫名抖顫，班主任喊她去辦公室，她見到了一個人，徹底結束了抖顫。

一個瘦弱的男孩子，還在讀大學。你才十一歲？父母卻不幸……你心臟也不大好，哦，我去過你老家孤島，就在長江中。說到這里，男孩子閉嘴點頭，左手握成一個松散的拳頭，食指微微勾出，掛在鼻尖上。鼻尖帶點鷹鉤形，掛住他的拳頭，又在拳頭上掛出滿是憂慮的眼神。黃小璐也點頭，后面的事實——踏入高中后，每個月都在退學與否間掙扎，十一月又要結束了，班費資料費卷子費生活費沒有一項能夠交清，盡管老師照顧她，催促得不那么著急，可她總要吃飯，實際她每天只吃兩餐飯了，有時一天一餐也不吃。這困難沒有說出，但彼此點頭中，她與男孩子無聲地交流了。班主任有事離開，辦公室剩下他倆。男孩子放下左手，長舒一口氣，臉龐布滿了嚴肅。從現在起，我們就是親人了，我們一起努力，別人有的你都會有的，我叫年文青。

這算作誓言嗎？是與不是，黃小璐沒那么認真分辨，一顆心卻穩妥落地。至少，這是安慰了。而那不茍言笑的安慰，攤在以后十多年的時間，一摞一摞地鋪就黃小璐上升的臺階，不能不說是百分之百的干貨。

從高中到大學畢業，再立足宜江市，年文青的關照無微不至，較好地詮釋了“親人”的含義，但他一直拒絕“哥哥”的稱呼。好吧，一個稱謂而已。

二

“妙相”出現一件有趣且令人振奮的事情。

大概是“妙相”開業半年后，一個瘦猴子般的戴墨鏡的男人來“妙相”找黃小璐。那天，黃小璐為一個比較特殊的病例去省城請專家去了。男人固執，就坐在大堂里等。無奈，大堂里人太多，男人只好移步到“妙相”外面，坐在一處棕櫚樹下的休閑椅子上等候。天氣很熱，棕櫚樹為男人遮蓋出不少陰涼，但到了正午，棕櫚樹的陰涼大打折扣，再加上“妙相”里面的房間排出的空調熱氣，蒸桑拿似的。男人呢，固執到執拗地步，把屁股焊在椅子上，就是不離開。

下午四點多，黃小璐一身疲倦地回到“妙相”，到大堂門口，被墨鏡男人攔截。男人始終不取墨鏡，瘦猴般的身材在高冷中映襯出幾分陰鷙。本著“來的都是客”的生意原則，黃小璐允許男人到辦公室面談。

到了辦公室，黃小璐建議男人取下墨鏡。男人無聲地笑笑，瘦臉扯出溝壑似的皺紋，聲音干癟。如果能讓一個丑陋的男人壯膽來見黃總，戴墨鏡不過分吧。

黃小璐笑笑，做出請坐的手勢。男人坐下就道出目的。來“妙相”取痣的人那么多，“妙相”生意好啊，我要回收取掉的肉痣，助“妙相”生意如日中天。男人逐字逐句地慢速表達，襯托出他的慎重冷硬。

回收？

墨鏡男人鄭重點頭，并伸出右手，岔開三個指頭。一顆痣按照這個數目算。

三百還是三千？黃小璐腦海一陣迷霧，嘴巴卻架不住好奇，詢問道，你回收肉痣做什么呢？

萬物都有其用處，那些取痣的為追求美貌扔掉肉痣，扔了也是扔了。我回收，既為黃總做了貢獻，也做到了物盡其用，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黃小璐的目光鉚住墨鏡男人。這樣的人，其貌不揚，卻愛借墨鏡之類的遮蓋物，遮來一方安全，從而助長神秘和膽量。事實也是，他們一張嘴巴，你就知道，“結果”就長在他們嘴巴上，他們屏蔽過程，專為摘取“結果”而存在。沉寂中，墨鏡男人又補充，數目以千為單位。

三千，一顆痣？黃小璐到底年輕，滿臉都是詫異，心中又不禁重溫墨鏡男人的話——何樂而不為？墨鏡男人微仰的下巴輕點。

沒辦法，生意在人為，更在運氣。運氣來了，想擋也擋不住，只能說，這是沒辦法的，生意人只能順勢而為。“妙相”果真是妙相，好運還在后面。“妙相”經營九個月后，宜江市發生了一樁謀殺案。

江東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五個學生到郊外一座山上踏秋，下山時，一個大三的女生突發奇想，想接點泉水帶回寢室，于是去找山泉，偏離了隊伍。等她帶著山泉下山，天已經黑了，還下起了綿綿細雨。入秋后的山間小雨，碰上了夜幕四合的時段，顯得異常冷清。女生在山腳找到先前綁在一棵樹上的自行車，騎上自行車返回。經過一段泥濘的鄉間小路，再拐個彎，便進入橋洞。橋洞上面的橋許多年了，還在發揮作用，旁邊正在修建高鐵，橋暫時廢棄。橋洞里零星堆積了碎石和土堆，但仍舊保持了通道。這是他們來時就走的路，要不，女生也不會選擇橋洞返回。過了橋洞，再上省級公路，然后拐入宜江市的城市公路，看似復雜，其實也簡單。

女生留在橋洞里再也沒有走出。她被人撞倒后遭遇重擊，石頭砸在腦袋兩邊的太陽穴，致命傷。女生仰面躺著，一只眼睛緊閉，另一只眼睛還保持著錯愕的圓瞪模樣。臉上有黑糊糊的淤血，五官尚好，上唇邊卻被剜掉一個肉洞。市民都在傳，這是一顆美人痣，又被變態殺手剜掉了。

女性遇害……剜掉美人痣……相似謀殺案件的續集，第三起了，再次加深宜江市女性的恐懼，也喚醒了宜江市人的記憶。第一起還是四年前，也是江東大學的，人文學院的一個女老師，就在學校山坡處的樹林里，時間有點晚了，也是下著小雨，女教師似乎有些情趣，竟沒有離開，還留在樹林獨自散步，不幸被人從后面襲擊，然后用石頭重擊太陽穴致命，接著被剜掉唇上的美人痣。第二起是三年前，順達商場的一個專營海寧皮草的女老板，同樣是突遇襲擊，被石頭撞擊太陽穴致命，剜掉的美人痣不在上唇，而是嘴角。

女學生的被害，構成相似案件的一環，三起類似案件，就是連環殺人案了，每一起都與美人痣有關，于是，約定俗成地稱之為“美人痣連環殺人案”。“連環”嘛，動態加懸疑，倆特性太勾人，一時，大街小巷坊里廊間，眾說紛紜。唾沫腌漬下，這連環殺人案過于血腥殘酷。殺手面目不大清晰，但傳聞賦予殺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能耐，殺手形象也就集中了，冷酷、殘忍、來無影去無蹤、手法快而準，只要這個殺手一起殺心，稍微挨近目標，便輕易得手。沸沸揚揚的傳聞渲染出談痣色變的恐怖氛圍。于是，長有美人痣的女性，均條件反射地用右手捂臉，極力遮掩黑痣或者紅痣。那曾經增添風采氣質的美人痣不再是驕傲了，而是累贅，還是罪孽。

長有美人痣的女性只能選擇取痣了，她們爭先恐后地來到“妙相”。取痣，成為她們迫不及待的行為，成為當務之急。

哪里又只局限美人痣？面孔上任何部位都可以長痣，比如眉尾痣、鼻尖痣、人中痣、頰骨痣、眼中淚痣……出于安全的考慮，都希望去掉。反正，來取痣的女性，沒有一個部位是重復的。“妙相”取痣取出了經驗，總體來說，比較得心應手。也遇到棘手的，一個客人眼瞼內長有黑痣，那東西平常看不見，但只要眼睛睜大，黑痣就跑到外面來了，而且有些肥大，快要連到眼珠。主刀的大夫建議這單生意不做了。客人不依，振振有詞：兇手變態，以痣為癖好，哪里又管得了是什么痣？只要是臉上的痣，都有可能觸發他殺人。而眼瞼內的淚痣，比長在外面的淚痣比所有的美人痣還要生動……客人手指她的右眼，睜大眼睛，那顆比美人痣還要生動的淚痣露出部分，晶瑩剔透。客人眨眨眼睛，繼續說，你們看，是不是比美人痣還要美？我恐懼啊，老感覺背后有雙眼睛盯著我，尾隨我身后，等我走到一個僻靜處，那個人突然加快步伐，一把抓住我，然后拿石頭砸我太陽穴……客人的聲音發顫，雙眼漫出了水液。我哪里是找你們美容整容，是找你們救命的，你們怎能拒絕呢？

拒絕不了，黃小璐還是慎重，請來省城眼科大夫一起會診，拿出了可行方案，總算取掉那顆痣的大半部分，靠近眼球部分留下。

還有一個例子也棘手，一顆黑痣長在太陽穴處的青筋上。怎么取？這是在鋼絲上跳舞，但客人的要求同樣強烈，非取不可。這是在太陽穴的青筋上啊，請來的專家再有膽識，也不敢冒險，生怕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最后，采取一個折中的辦法，淡化色斑，黑痣也不那么顯眼了。

取痣的女性那么多，黃小璐才發現，臉上長痣的女人太多太多了，從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來“妙相”取痣的絡繹不絕。后來，她照鏡子，看見鏡中人也有不少痣，鼻梁正中一顆痣，眼角一顆淚痣，下巴也有痣，人中也有痣……她突然悟出，每個女性臉上恐怕都有痣吧，不長痣的女性不是鬼就是仙，凡人嘛，都長的，只不過突出與不突出的區別。這樣一悟，她才想到，年總的建議真的是太有眼光了。如此說來，“妙相”生意的火爆，說到底，還是年總眼光的勝利。

三

十一月底的一個周日，具體說，是十一月二十四日，黃小璐約好年文青一起吃晚飯，這是“妙相”開業來，她第一次請年文青吃飯。年文青在電話中問道，生意不是忙得腳不沾地嗎？現在有時間了？

再忙，今天也必須見到年文青。

見我——有什么好見的，沒趣。

年總，今天十一月二十四日……無論如何，你要給我一個面子。

兩人的晚餐有些悶，但黃小璐早習慣了。年文青寡言，也不大幽默，而黃小璐的嘴巴也不乖巧，好歹，都知曉彼此習氣，也就談不上尷尬。

感謝，今天整整十二年了。

年總點頭，黃小璐也跟著點頭。那些沒有出口的話在相互的點頭中，默無聲息地交流了。十二年前的今天，年文青還是一個大學生，卻開始資助一個孤女，從高中到大學。在她大學畢業后，發掘她文字上的特長，幫助她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又鼓勵她創業。黃小璐有了自己的產業，終于在宜江市站穩了腳跟，別人有的她似乎也不缺。

這里面蘊含了說不清楚的苦楚和辛酸。兩人碰杯，各自點頭，然后是輕微的咀嚼和吞咽聲，偶或夾雜了碗筷勺子的碰撞聲。寂靜的空氣中，微弱的聲響斷斷續續，破解了沉悶。三四十分鐘后，年文青放下碗筷，拿餐巾紙抹嘴。黃小璐叫服務員上茶，被年文青制止。喝咖啡去吧。

黃小璐臉上揚起笑花。好啊，還是我請年總，請給足我面子。

轉到良友咖啡廳，現磨了藍山咖啡。黃小璐捧著香噴熱乎的咖啡，抿一口，一絲甜蜜電流般傳遍全身。她抬起腦袋，雙目炯炯，看向對面的年文青。年文青很專心，拿銀勺攪拌咖啡，正一圈反一圈。咖啡打出玫瑰花蕾時，他嘴巴靠近杯沿，輕輕抿上一口，再正一圈反一圈地攪拌，攪拌出半開的玫瑰花蕾，再抿上一口。玫瑰花蕾乍開乍敗。黃小璐有些泄氣，抿一口咖啡后，又來了勁頭，眼神明亮，嘴唇輕啟。年總。年文青嗯一聲，眼神剛與黃小璐相遇，卻又轉向他處。黃小璐在心中醞釀話語，年文青掏出一支煙，點燃叼在唇上。

你有了產業很好，也算專業對口，對了，你不是愛好文學嗎？以前還發表不少詩歌，現在還寫嗎？

黃小璐徹底松懈下來，突然被鼓舞的念頭火焰般亮了下，迅疾熄滅。她耷拉下腦袋。

其實，生存是很不容易的。

是。黃小璐抿上一大口咖啡，接上年文青的話題。生存需要運氣，年總審時度勢，建議我開辦美容機構，就是抓住了運氣，這一年來，“妙相”生意紅火，每天都有大撥人涌來，要求取痣，長痣的女人那么多，我也不例外。攬鏡自照，發現人中上的黑痣比以前更黑更亮了，那一刻，我醒悟了，沒有不長痣的女人，臉上長痣的女人都想去取痣，為什么？害怕啊，你知道的，那美人痣連環殺人案就在我們身邊，太無厘頭了，說殺人就殺了，誰不長痣？難道只有美人痣才惹來殺身之禍？真的是恐懼，我每天接觸那些取痣的女人，實際是每時每刻都在重溫恐懼，翻來覆去的恐懼，疲倦的恐懼，那感覺就像漂泊在風起云涌的水面上的一葉小舟，到處尋找靠岸的地方……

嗨，換品種。年文青打斷了黃小璐，招手喊來服務員。綠茶換掉了咖啡。黃小璐訕笑。喝咖啡不是年總的意思嗎？不到一杯又改成了綠茶。他這人……黃小璐搖頭。年文青左手握成一個松散的拳頭，食指微微勾出，掛在鉤子般尖翹的鼻尖上。拳頭上面的眼神晶亮晶亮，接近了銳利，逼回黃小璐的眼神。我口味雜，也說不上口味，咖啡也好，綠茶也好，換著喝提神，別介意。

一時又是沉默。寂靜中，茶氣裊裊。年文青喝茶心無旁騖。很快，茶杯要見底了，黃小璐起身，提壺斟茶。年文青伸手攔住。你坐下。

有件事知會你，宜江市剛申辦了詩歌城，明年開春，宜江市首屆詩歌節會舉辦長江杯詩歌賽。這個活動由豐收酒業出資，聯合中國詩歌學會和全國幾家大刊主辦，名頭響亮，大賽設有中國詩歌特別貢獻獎、金獎和銀獎，你不妨一試。

試這個……黃小璐遞來狐疑的目光。

你不是寫詩嗎？還發表不少詩歌。

那純粹是玩的，我現在的心思在創業上。

業已經創起來了，我說啊，生存是很不容易的，拿“妙相”來說，要招攬有品味的客人，做出格調來，使產業走上良性循環的軌道，除了……像這次她們爭相取痣，的確是運氣，但運氣會有多久？它很勢利，不會跟隨落魄人的，它總是屁顛屁顛地跟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后面，試試吧，事在人為，說不準就會拿下大獎，這與“妙相”的前途大有聯系。

黃小璐滿臉迷惑。

你剛才說的，倒給我啟發，一大通話都饒不開痣啊恐懼的……恐懼和命運，一個人和時代，細想下，誰都能說個一二……年文青瞇起眼睛，聚攏的眼神掃出劍氣刀光。黃小璐似被刺疼，抬起耷拉的眼睛，思維也被刺醒。

你說美人痣？黃小璐脫口而出，一些想法受到召喚漸次冒出，小草般在心胸招搖。

美人痣。年文青重復，眉心揪出川字。可以寫成詩歌嗎？你那么多想法，而且……你比他人更多更深地感受了恐懼，還有先驗，不妨表達出來，說不準就是好詩。

黃小璐搖頭。說實話，我是個文學門外漢。年文青搖擺右手，制止黃小璐的感慨，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行的，你的經歷……誰說的，詩歌就是經驗，要我來看，還是一段經歷的梳理，有必要，我們一起拼了。

黃小璐一臉迷茫。年文青把雙手放在茶桌，挺直上身，恢復了滿臉嚴肅。還記得你高考前一個月我跟你說的話嗎？年文青壓低嗓門，重復那天的話。你對自己說，我會順利過關的，你的心理就會對身體各個部位發出指令，調動它們，帶領它們過關，并在你周圍形成“過關”的氣場。

那一天，他哪里只講了這些？還講述了他的一些經歷，他講自幼身體瘦弱，老被人欺負，還時不時地生病，但他堅持鍛煉，更堅持鼓勵自己——你要強壯起來，結果高中時，他的身體真就強壯了。當時為了驗證說法，他站起來抬腿踢腳，雙手咚咚地擂捶胸脯，骨骼啪啪作響。的確，那時他是強壯的，不在肌肉的多少，而是骨骼的力量。黃小璐那時心中莫名升騰一股定力。

被帶回往昔的黃小璐唏噓不已，她無法反駁。雖然寫詩與高考是兩碼事，并不能等同，可在年文青眼中，只要他想拿下，都大同小異了。況且，他的心理暗示說，無不在展示自信和韌勁，這是他的長處，用多了順手了，也就成為他做事的訣竅。這訣竅恰好照應出黃小璐的嬌弱與懶惰。兩相對比，擺在了桌面，黃小璐無話可說。

這是年文青的第二次建議，依然不由分說。

四

年文青的話又兌現了。

這次似不能顯示他有多高明的預見性，而是證明，證明他在豐收酒業的地位，三個字：不一般。正值中年的年文青，是豐收酒業的副總，是領導層里最年輕的，卻是業務能力最強的。熟悉年文青的，均熟悉他的工作法寶，那就是：只要年文青下決心去做的事情，他會拼卻全力地做到做好。這樣的法寶在商場中太常見，幾乎失去了作為“法寶”的意義，可就年文青自身情況來說，他那套心理暗示氣場形成說，恐怕屬于年氏專利吧。這種專利，也只有黃小璐知道，她的明白，還是她受益后的臣服。先是開辦“妙相”整容機構創業，接著是鼓勵自己參賽詩歌獎。年文青兌現了他說過的話，一樣一樣地兌現，太不尋常了。

二〇一六年端午節，黃小璐創作的詩歌《美人痣》在宜江市首屆詩歌節上獲得了大賽金獎。第一時間，黃小璐向年文青致謝。年文青卻說，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我不過點贊鼓勁而已。

真與你無關？不會吧。

年文青強調：真的，要相信自己。

黃小璐哦聲，卻無驚喜，連基本的欣喜也沒有，也說不上不心虛，更談不上愧怍。單就作品而言，《美人痣》經得起品評，它有題材優勢，涉及社會問題，有沖擊力，還有自己的體驗，這與自身經歷有關，幸虧年文青點撥。說來奇怪的是，那些詩句似乎早已默默生成，排好了隊伍守在一個暗門處，只等著她放出。年文青恰好就是幫她找到暗門的那束光亮。完成初稿，她大舒了一口氣，身心被洗濯似的輕松。畢竟待在黑暗處太久，詩句缺點什么，修改須慎重。黃小璐專門跑到她信任的幾個詩友那里討教，又拜訪了一個詩歌前輩。詩歌前輩強調心靈共鳴后的獨到發現，而“獨到”說到底還是“記憶的蘇醒”。黃小璐似懂非懂，但她某個周末回到老家孤島，腦殼兀地開竅。幾番斟酌定下了稿件。如此盡力盡心，也就無愧了。

頒獎會在宜江市體育館，全國有名望的詩人來了不少，規格較高。給黃小璐頒獎的是宜江市新廣局局長鄒國普。鄒局長上臺，與黃小璐握手，表示祝賀，并親切地表揚：小璐詩人是物質精神都強硬的青年才俊，了不起啊。這個鄒局長對黃小璐頗有了解，應該是“妙相”的緣故吧。看來，“妙相”已經深入宜江市上層人物的腦海了。黃小璐微微一笑，頷首致謝，接過鄒局長頒發的獎杯。

下臺后，黃小璐在外面過道上徜徉，碰上從衛生間出來的鄒局長，迎上前朗聲招呼：鄒局長，我們還是家鄉人，當年您在江城縣的江心孤島上擔任父母官。

鄒局長駐足，哦一聲，很感慨。那時，小璐詩人恐怕才……說著，右手扶扶眼鏡框，睜大眼睛，上下打量黃小璐。

還是小孩子，懵懂著，大道理還是知曉一二。黃小璐補充。

好，好，孤島那地方風水不錯，出人才，算得上人杰地靈，我挺懷念的，哈哈，《美人痣》我讀了，有味道，小璐詩人要多寫好詩，多宣傳宜江市，為我們宜江市繼續爭光。

領導過譽，小女子擔當不起，只能說，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而已。

小璐詩人實在，我們宜江市注重文化興市重視人才，晚上要舉辦大型詩樂會，還有學生專門朗誦你的獲獎詩歌，這也是一種有效的宣傳途徑。

黃小璐禮貌地頷首感謝。鄒局長再次與黃小璐握手告別。

晚上，詩樂會開始。宜江市四大家主要領導均到齊，比頒獎會來得還要齊整，充分表明了宜江市大打文化品牌及文化興市的決心。黃小璐作為嘉賓入座，心中滋生無法按捺的興奮，大概人的虛榮感在某種層面等于興奮感。黃小璐絲毫不否認虛榮心作怪，但她很清楚，她的興奮除了虛榮還有憧憬，提高“妙相”品質的憧憬，一切在料想中，卻又來得那么自然。

詩樂會打頭的節目就是朗誦《美人痣》。

如泣如訴的笙簫中，一個身著漢服的女孩子上臺站定。女孩十四五歲吧，身著漢服，不是花里胡哨的裙子，而是灰白色的長衫，襯托出俊逸感，女孩子頭發不長，但在頭頂梳起丸子頭，女孩子的靈秀清俊與男孩子的硬朗挺拔合二為一。這中性的回歸古代的裝扮，不僅沒有不適，反而將時髦前衛和古樸仙氣調和。用時下的網語概括——“逼格高”。屏幕上出現的名字有趣，叫鄒公子。這是女孩子的本名還是化名？真名化名，不過一個稱呼，況且，鄒公子好聽。剛才鄒局長說，有學生朗誦自己的詩歌……這鄒公子與鄒局長是親人關系？黃小璐眉頭揪了下，但眼神又膠在女孩身上。

鄒公子有張滿月似的臉龐，額頭正中長有一顆紅色美人痣。美人痣圓潤晶瑩，紅瑪瑙一般，隨著她搖晃的腦袋，反射霓虹光影。這是個流光溢彩的女孩子。

黃小璐釘在座位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鄒公子先用英語朗誦了一遍《美人痣》，再用漢語朗誦。英語詩篇，應該是鄒公子自己翻譯的。怎么說？鄒公子天真無邪，卻又激情萬分，以為力度和情感就在音量和聲腔上，這是年齡限制的結果。詩篇中的心悸和撕裂的痛感消失了，增添了無畏和尖銳，尤其是英語，聽來，那咬牙的沉重顯得呆板僵硬。鄒公子的漢語朗誦，在處理特殊字詞時，顯然也是用力過度，把特殊詞語背后的東西抹殺了，但是，鄒公子肯定學過聲樂，注意了停頓與拖音，凸顯了詩歌朗誦的美感。黃小璐跟著鄒公子圓潤激情的聲音默聲讀詩：

……

我以痣款待自己：我可以與黑夜并肩

緩緩穿越流血的時光

它飄搖的火焰

突圍風，死亡

……

掌聲回蕩。黃小璐朝前面一排看去，瞧見鄒國普正舉著手機拍照。她眉頭不由又揪起，但雙手手腕合在一塊兒，拉動兩個巴掌來回撞擊。盡管鄒公子的朗誦可能偏離了她作詩的本意，可對于白紙一般單純干凈的高中生而言，過多要求無異于吹毛求疵了。去掉這些，毫無疑問，這朗誦算得上完美，她除了拍掌還能做什么？

五

端午節后，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妙相”也跟著湊熱鬧，生意由紅火升級到火爆。

妙相的品牌樹起來了，不再是以前單純的美容整容機構。要說，整容美容這外形上的美化，在現代人眼中，是不大入潮流的。外觀修整管一時，而內外兼修才是根本啊，可以管人的一世。黃小璐改變了名號，將以前的“妙相美容整形中心”修改成“妙相有約”。“有約”的言外之意豐富啊，堪比遼闊無邊的田野，雖有邊際，卻一眼望不到邊。“妙相有約”就是這個意思，只要女性有妙相的打算，都可以來這里坐坐。“妙相”現在是女性休閑中心，美容整形、讀書品茗、文學沙龍、書畫健身、心理咨詢，一所內外兼修打造女性妙相的場所。

黃小璐直播平臺“妙相是你啊”適時上位，仍將情景故事植入直播間，卻花樣翻新，增加了酷炫的PPT，打Call的粉絲簡直瘋狂，點擊量一路飆升，從開始的五位數字到六位數字，某天竟然飆到七位數，仿佛一夜江水綠。這就是新媒體的好處，不怕你不被人所知，只怕你沒有點子。黃小璐直播團隊逐漸成熟，策劃、出稿、攝影、剪輯、后期制作合成和定時推出，以及后臺維護和粉絲管理，人員各司其職。黃小璐固定在周三下午出現直播間，招手妙粉。嗨，妙相在左真相在右，咱們又見面了，璐璐問安，妙粉別來無恙……

“妙相”擴大經營時間不長，但發展勢頭好。位不虛設的狀況下，黃小璐再一次發現，除了美容整形，女性要求內修的也很多。各個時間段，一撥一撥的女性涌來涌去，一點也不亞于追求外形美的。當然，宜江市有一些專門的書畫院、讀書會、茶道、文學沙龍、心理咨詢等機構，它們開辦好多年了，積累了一定經驗，都形成了套路，對“妙相”的生意有一定影響，卻無太大影響，兩三個月后，影響煙消云散。相反，“妙相”倒大大地影響了他們。別的機構，性質專一經營老套，而“妙相”作為女性活動的綜合場所，再加上新媒體推介，可謂別具一格獨一無二。說到底，這是黃小璐開辦的。要是放在端午節以前，“妙相”做個美容整形可以在宜江市稱稱老大，而內修之類，恐怕只能門可羅雀吧。今非昔比，明擺著的，黃小璐是宜江市的名人和網絡紅人了，身份地位的漲價，“妙相”能流于俗套嗎？要是有人不信，那也是滿含了嫉妒和憤憤不平的情緒，或者就是淺見。起碼，黃小璐現在人脈豐富，“妙相”要舉辦活動，隨便一招手，就有全國知名專家和文藝大咖到場，貨真價實的道理就在這里。再者，一些活動就是交流，而優秀的內質好的客人聚攏在“妙相”，彼此的言行舉止都是影響啊，況且，潛移默化的影響更容易讓人接受。成千上萬的妙粉——這無形的資源更是不容小覷的推手，“妙相”在虛實相生的現代空間拓展出高大上。

一個周末的下午，天空緊繃著陰沉臉，似乎要大雨傾盆。鄒公子也來了，來參加詩歌交流會。不是鄒公子一個人來的，而是一個中年婦女帶來的，就是鄒公子的媽媽吧，那長相，一個模子。

都是圓潤的鵝蛋臉，皮膚白皙，五官端正。近看，黃小璐發現鄒公子額頭正中的美人痣是點上去的。這女孩子也有美人痣，在左上唇的唇邊。黑色的美人痣不大，卻因為白皙圓潤的臉蛋而散發出玉石般的光澤。

鄒公子媽媽也有美人痣，在右上唇的唇邊上。說來，鵝蛋臉適合眉心痣和眉間痣，點化作用才突出。有說服力的就是演員沈傲君，左邊眉毛上長有一顆黑亮的肉痣，映襯出靈動魅力。唇邊長痣的，適合瓜子臉，也就是今天流行的錐子臉，有代表性的就是演員瑪麗蓮·夢露，倒三角形的臉上，唇邊痣增添了萬千風情。這樣看來，鄒公子表演時的眉心點痣，可謂畫龍點睛。見到女孩，黃小璐心情有些復雜，先是冷淡點頭，而后又熱情有加。

下午，母女倆都參加了詩歌交流會，一起坐在后面，聆聽從外地請來的詩歌大家的講座。鄒公子一邊聽課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天空緊繃的陰沉臉終于松懈了，風起雨飄，風呼啦啦地刮出聲響，撒了一陣歡后，見飄灑的雨點不配合，不好意思地收住了手腳。鄒公子媽媽手機響了，可能忘記消音，陡然炸響會場的鈴聲令鄒公子媽媽不好意思，她捏著電話，佝腰跑出會議室。在外面接完電話，回到座位，與鄒公子耳語后，拎包離開了會場。

詩歌大家的講座后是互動，會場氣氛融洽。鄒公子提了一個問題，關于語文高考作文禁止詩歌的要求對學生帶來的影響。講座老師回答完后，鄒公子繼續站著，朗誦了她自己的詩歌，誠懇地請老師點評。老師給予“才氣逼人”的高評。鄒公子笑了，偏著臉四處打量他人反應，一張滿月臉天真無邪。接著，鄒公子又問：如果老師參加高考作文閱卷，遇見了詩歌——很有可能就是我寫的，您會如何處理？會場響起了笑聲和掌聲，也完美地收尾講座。鄒公子收拾背包，準備離開。黃小璐走近，一陣耳語，鄒公子仰起滿月臉，欣喜地點頭。

晚餐是自助餐，由“妙相”提供，所到客人一律免費。“妙相”的品質體現在大氣，來的都是客，主辦方就要有主辦方的面子，品位也就上來了。餐畢，又是小型的詩樂會，自發的，沒有一個節目是預先組織好的，可唱可跳，可彈奏樂器，可朗誦詩歌，還可即興表演情景劇。這節目采取直播形式，客人都有上“妙相”直播的機會。太難得了，客人躍躍欲試，因為少了要求，也減少了壓力，純粹是隨心所欲，真性情倒得到了充分發揮。鄒公子明天上課，唱了一首英文歌后，準備告辭離開。

黃小璐送鄒公子出門。那時，雨已經下起來，不是傾盆大雨，但也不小，嘩啦的雨水在地上噴濺出密集細小的雨腳，反彈出破碎的雨花，然后折射路燈和霓虹燈的光亮，給濕淋淋的路面鋪上細碎的光影。注意安全。黃小璐揮手。鄒公子手撐一把黑傘（那是妙相免費提供給客人的），回頭一笑，唇上的美人痣黑珍珠似的亮了下。鄒公子轉身，消失在雨幕中。

這是鄒公子第一次來“妙相”，也是最后一次來“妙相”。

這也是黃小璐最后一次見到鄒公子。鄒公子離開“妙相”不久就遇害，她從世人眼中徹底消失，成為“美人痣連環殺人案”的第四個受害者。

六

次日上午，警察來到“妙相”調查，關于鄒橙橙的情況。鄒公子果然是化名，女孩的本名好聽，卻是標準的女生名字。關于鄒橙橙，就是鄒公子，黃小璐還不適應鄒橙橙的稱呼，她習慣也喜歡稱呼女孩鄒公子。

關于鄒公子，她又了解多少？太有限了。但是，昨天晚上，她親自送鄒公子離開“妙相”，哪想到，鄒公子卻慘遭……唏噓感慨后，講述兩人的交集。宜江市首屆詩歌節的詩樂會上，鄒公子分別用中英文朗誦了我的詩歌，給我留下聰明伶俐、才氣逼人的印象。正式接觸是昨天，鄒公子來參加“妙相”的詩歌活動，是她媽媽帶來的，后來媽媽有事先離開，鄒公子留下來，聽完了詩歌講座，又吃了自助餐，接著參加了晚上的詩樂會。詩樂會上，鄒公子唱了一首英文歌，提前離開了，時間剛剛過了九點，可以理解，她是高中生，今天早上還要去上早自習，不能在“妙相”逗留太晚。我送她出門的，那時，天下著細密的小雨，鄒公子回頭朝我笑笑，唇邊的黑痣還晃了下我的眼睛。

誰知……黃小璐的聲音低弱下來，充滿了疲憊。不止疲憊，還有震驚和莫名的傷感，但沉浸在回憶性語言中的情緒，以嘶啞干癟微弱的特征出現時，也只能概括為疲憊了。

切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連環殺人案，距離上一起案件不過一年時間，相對前面幾起，時間間隔是越來越短了，這第四個受害者還是未成年的少女，昨晚還在一起……黃小璐這次深刻地舔到血腥味，心中一陣不舒服，而恐懼再次循著蹤跡而來。她強烈建議，請警察多多費心，一定要破案，抓住兇手，我們嚇壞了，感覺整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膽中。

警察勘驗了鄒公子昨天活動的地方，很仔細。她坐過的椅子沙發，喝過的水杯，用過的餐桌和餐具，又去衛生間仔細檢查了一番，還觀看了“妙相”昨晚的直播節目。最終，警察帶走了鄒公子遺失的手紙和圓珠筆，鑒于黃小璐是最后一個聯系鄒公子的人，又請黃小璐去公安局做筆錄。

黃小璐再次重復了她與鄒公子的交集，詩樂會，鄒公子朗誦自己的詩歌《美人痣》，昨天鄒公子來“妙相”后的活動，她送鄒公子離開時的對話、時間、天氣、鄒公子的表情……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旁邊做筆錄的是一個女警察，姓于，名叫提香。黃小璐眼神一時膠在她身上。提香警官從口袋掏出香芋色的手帕，點點額頭和鼻尖——她這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還是注重儀表的表示？還是……揣想中，提香警官一聲“稍等”，轉身出去，馬上返回，手里拎來一把臟兮兮的黑傘。黑傘還保持著撐開的狀態。黃小璐瞥見黑傘上綠色的“妙相”兩個字，點頭道，就是這把傘。提香警官介紹，這是在鄒公子遇害地點發現的，同時還有鄒公子的背包。黃小璐的心抖了下，眼前又閃過鄒公子離開時的笑臉，那顆黑亮的美人痣尤其突出。

黃小璐準備離開時，提香警官招手——你等下。黃小璐重新坐下。

你說鄒橙橙在詩樂會上朗誦的詩歌叫《美人痣》？

嗯，是我寫的詩歌。

為什么你想寫這樣的詩歌……你肯定知道，宜江市的連環殺人案就與女性的美人痣有關。提香警官的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那對銅鈴裝滿狐疑，上下打量黃小璐，似乎黃小璐是個怪物。說說為什么要寫美人痣這樣的詩歌？

黃小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一樣不舒服，嘴唇試了幾下想表達，又不知從哪里說起。她是寫了詩歌，詩名叫《美人痣》，但是她寫了“美人痣”這個實物嗎？美人痣只是隱喻，生活的隱喻，卻包含了女性經驗和生命體驗……但這樣的想法要化成語言，真的是活受罪。

說話啊。提香警官催促道，銅鈴探照燈似的打來強光。

黃小璐穩定下情緒，從“妙相”取痣開始說起。去年那個江東大學的女學生受害后，許多女性來取痣。那些女性，無論什么痣，只要是長在臉上，都要求取掉，甚至不顧生命危險。很長一段時間，“妙相”取痣生意火爆，排隊的女性已經排到了大堂外面，稱得上人滿為患。美人痣連環殺人案，已使女性人人產生了自危感。如何說？其實，每個女性臉上都長痣，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這樣，連環殺人案后，女性為臉上的痣煞費苦心，就是為了擺脫那份悸怕，我也是的，每天攬鏡看淚痣，看來看去，若有所思，想起自己的經歷，總覺得有種無法擺脫的宿命感……是，宿命感，你別笑，呵，我腦子亂，難免語無倫次，總體就是這個意思，可能是日有所看夜有所想吧，就提筆寫出了《美人痣》。

提香警官那雙銅鈴眼睛毫不松懈，在黃小璐住口后，又上下打量一番。玄乎。她咕噥道。

我可以走了吧。黃小璐有準備接受這樣的對話，但還是傷腦筋了。她決定閉口不談詩歌了。那么，最好就是提起屁股走人。

還沒說完……算了，黃總回去后，麻煩把詩歌內容傳給我們，對，還有那個直播。提香警官喊道。

剛走出辦公大樓的黃小璐又停住了腳步，她想起了什么，轉身又去找提香警官，申請去看望下鄒公子的尸體。提香警官收起銅鈴大眼，皺起眉頭。鄒公子是鄒橙橙的別名，現在你又說起，我提個醒，以后再說這孩子，還是喊她本名吧。說完，她又掏出那手帕擦額頭和鼻尖，然后朝黃小璐粲然一笑。

黃小璐也笑了。鄒公子這個稱呼很適合她，我喜歡，就好像我稱呼你提香警官而非于警官一樣。

哦，有些事情不能光憑喜歡……現在這情況復雜，況且還上了你的直播，公子不公子的，張揚了些，不好。

黃小璐自然沒見到鄒公子的尸體。提香警官斷然拒絕，客氣地解釋，外人不能見，再說，橙橙父母也交代過，孩子已經破相，案件也沒有破，真的不合適。

七

做完筆錄回到“妙相”后，黃小璐心情空落。一天過去了，第二天在辦公室發呆坐到中午，還是沒勁，卻絲毫不覺得饑餓，調出鄒公子唱英文歌的直播畫面看。鄒公子滿臉英氣，卻不乏興奮，還跟妙粉以手勢互動，收獲了不少禮物飛吻……黃小璐眼角濕潤了，起身倒了一杯水喝。溫水滋潤了心田，也喚醒了思維。她掏出手機，撥響了年文青的手機號碼。

年總，你知道嗎？前天晚上，一個女孩子，名叫鄒公子，本名叫鄒橙橙，來“妙相”參加活動，回家走到江東大學后面時……慘遭殺害，這是“美人痣連環殺人案”第四起了，殺到了一個高中女生頭上，讓人不寒而栗。黃小璐說到這里，身體仿佛受到指令，打了一個寒戰，牙齒也輕輕地咯吱了下。

年文青出差了，三天前去的，現在在青島參加年度白酒品鑒大會，還有三四天才能回來。聽完黃小璐的訴說，年文青嗯嗯兩聲，顯然沒有接收到黃小璐的可憐的恐懼信息，也許接收到了——怎么不會接收到？那無助的語氣，那飽含愧疚的聲腔，那細微的卻不間斷的瑟瑟抖顫，他一個正常人，肯定有所感知的。可是，他還是那樣一副言辭謹慎的狀態。

為什么啊，兇手專門殺害那些長有美人痣的女性？終于，黃小璐扯起喉嚨，發出吼叫般的哭喊。

手機那邊卻是沉默，但黃小璐捕捉到一絲嘆息，接著，又是一聲嘆息，煙絲一樣爬行，爬行到自己身邊，在形跡消滅處以氣味侵襲五官。黃小璐聳下鼻子，也跟著嘆息。她太明白，這個問句是沒有答案的，除非兇手自己回答，任何人都回答不了。這任何人都回答不了的詢問，也就流于感嘆，但黃小璐此時的感嘆是不得已而為。祖父過世后，年文青就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她生命中一起走過的年頭最長的人，她不相信他們沒有靈魂層面的共振。

手機里的電流鼓起吱吱聲，仿佛風聲，又似嘆息，也僅相似而已。年文青是不是也在判斷自己此時的想法？他總這樣，面對相對的人，免不了拉長面孔研究揣摩，然后謹言慎行（當然，他的言語本身就不多），表情保持單一的嚴肅。哪怕對方幽默風趣，擅長營造輕松氣氛，沒用，他頂多輕聲笑下，也是局限于禮節的回應，馬上，嚴肅有加了。他拒絕輕易地暴露心思。這是常年商戰的結果使然，還可能是他“心理暗示說”的一個套路吧。

年總，鄒橙橙的父親我熟悉，好多年前就知道這個人。黃小璐率先打破沉寂。

哦，你認識？

談不上認識，當年他是我老家孤島的父母官，現在是宜江市新廣局的局長……名叫鄒國普。

當是你是少不更事，還記得？

記得，那是一九九八年長江洪澇，我十一歲，印象太深刻了，他那年名聲大起，在我們縣是家喻戶曉。

你說說。

你要聽，等你回宜江市后，你給個機會，我給你接風再爆料。

以后再聊。年文青簡單干脆地結束通話。黃小璐盯看逐漸暗沉下來的手機，一動不動，直至屏幕完全發黑。

辦公室外面人來人往，都是女性。現在，“妙相”生意更好了，女性來取痣的增加了新的年齡段，就是少女們，豆蔻年華的少女們由媽媽帶到妙相來取臉上明顯或不明顯的痣。女孩子站在媽媽的身邊，大都羞澀，眼睛還流露出焦急。焦急的情緒，如同被污染的水流，從眼睛淌過，不由抓緊了人的心靈。說白了，就是擔憂，一種對已經公認的卻束手無策的災難的憂慮恐懼。黃小璐心中感慨不已。而今，不光是少女們來取痣，還有女童——臉上長有各類痣的，招眼得很，也在媽媽們的陪伴下來到“妙相”。女童對災禍完全陌生，遇見年齡相仿的伙伴，不由雀躍歡呼，媽媽們忍不住小聲斥責。工作室外面的走廊上又擺起一長溜的鋪位……她為火爆的生意沾沾自喜過，但在第四起案件后——幾乎是在自己轉身后發生的，可能感同身受，再看見那些來“妙相”的少女和女童，似看見恐懼從體內飛奔出，血液似的濺落在肉眼可見的地方，她毫無興奮感，相反，心情說不出的沉重。

意外的是，墨鏡男人又出現了，這次是專門回收女童的肉痣，單價翻了一倍。男人依舊不茍言笑，來無影去無蹤，也不留聯系方式。大賺啊，何樂而不為？感慨之余，心頭又升騰煙霧般的疑惑，他回收肉痣，真就是為了生產某些獲得高利潤的產品嗎？想法還沒有出口，心中隨即釋然。人家回收肉痣，自有用途，而自己不費力氣賺大錢，想那么多干啥。

墨鏡男人剛離開，鄒公子的媽媽來了，沒敲門，直接推開了虛掩的辦公室門。

我是鄒橙橙媽媽。女人隨手關緊辦公室門，并拉上了辦公室的窗簾，又慢慢朝辦公桌走來。女人滿臉悲戚，隨著邁開的腳步，那悲戚呼之欲出。有些不正常，出離悲傷了……難道她要把喪女之痛算到自己身上，于是來教訓自己發泄悲憤？黃小璐下意識地站起來，右手抓住茶杯。

鄒橙橙媽媽似乎氣短心慌，走到辦公桌前的一把椅子旁，身體就癱了，看不出攻擊的能力。是啊，突然間喪失了女兒，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由頭，還是如此的死相，她短時間怎么接受？沉重如山的悲傷下，她來到“妙相”，終于松垮成廢墟。女人面色發白，右唇邊上的偏黃的黑痣完全顛覆美人痣的稱號，鳥屎一般，皺巴巴地耷拉著。女人窩在椅子中，右手按在胸口，嘴巴微張。黃小璐趕緊倒上一大杯溫水，喂向女人嘴唇。女人很配合，咕咚咕咚喝完了溫水。大半杯溫水聚攏了女人渙散的真氣，女人在椅子里扶直了上半身，臉色依舊蒼白，美人痣依然破敗，眼神看上去空無一物。

黃小璐柔聲勸告女人節哀順變，又心理咨詢師一般用上“共情”技巧安慰，表示自己也有過失親人的經歷，那是天塌下來的悲傷，無法用言語描述，心理的痛苦沉重如山，塞滿了心胸，堵塞了血液，還壓制人呼吸，那種體驗……只有經歷的人才能體會。但是人去如燈滅，這是事實，無論我們怎么悲傷都改變不了，唯一能改變的是，也有意義的是，懲辦兇手——此時，女人茫然地轉了下眼珠，泛白的眼珠看向黃小璐，嘟噥“為什么”。

她終于說話了。黃小璐趁機建議，不要強行憋著憂憤悲傷，硬憋著，猶如用肉身去對抗大山，無異于拿雞蛋碰撞石頭，與其痛苦地硬挺，不如想辦法排棄。女人眼睛看向黃小璐，眼珠一動不動。黃小璐補充，排廢氣一樣排掉。

女人垂下眼睛。黃小璐絲毫不放松，繼續建議，既然已經來到“妙相”，不如放松下，放松形式多樣，可以傾訴可以吵鬧哭泣可以拳擊。說到拳擊，黃小璐壓低聲喉放慢語速——在拳擊中，你可以體驗毆打真人的快感。說著，黃小璐抬起屁股，走到女人身旁，做出邀請姿勢。

女人唿地一聲吐出沉滯在嘴巴中的氣，右手伸出，擋在黃小璐身前，斷然又及時地拒絕了黃小璐的邀請，而遞來的眼神讓黃小璐一震，那種恨到骨髓的憤怒……原來，鄒公子的媽媽身體是有些崩潰，但思維卻一點也沒渙散啊。黃小璐尷尬地笑了笑，退回到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好。

八

女人站起來，重新拉嚴了窗簾，并關閉了剛才還亮著的電燈。

黑暗頓時籠罩了房間，鐵銹一般的氣味順勢而生，在黑暗中迅速地擴散充盈。生澀、堅硬的氣息，在房間膨脹出異樣感。女人可能坐回椅子上，她在抽搐，接著，沙啞的喉嚨抖顫出嗯嗯嚶嚶的哭聲。黃小璐撮起嘴唇，心中勸告，放開喉嚨哭，盡管哭，我這里的房間隔音效果不錯。女人沒有聽見黃小璐內心的勸告，她壓制著聲喉，使逸出的哭聲四處漏風，短促，不成形，又夾雜了胸腔拋出的氣息，形成了低沉的混雜音，鬧騰著耳膜。

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閃爍的光源和音樂一時壓服了女人的哭泣。黃小璐抓住手機，摁下拒聽鍵，還按了消音鍵。手機又在震動。黃小璐惱火地彎了腰，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下面，點開屏幕。是提香警官的短信，催促黃小璐把《美人痣》詩歌稿發給她，并發來了郵箱。黃小璐手指劃拉出回復：等會兒發你。

女人已停止了哭泣，端正了上身就坐，這個女人其實不大容易被擊倒。

你叫黃小璐，是江城縣的孤島人吧。女人打破了沉默，遞來沙啞的詢問。

您也知道孤島——黃小璐的話馬上被女人打斷，不耐煩的四個字回蕩在黃小璐耳邊：去過一次。

嗯，那地方特殊，您家的鄒局長曾經是孤島父母官。

那時，我們還不認識。

您的意思——是指我與您，還是您與鄒局長？

都是的。三個字，干脆利落，棗核一般從女人嘴唇里吐出，經由女人嘴唇朝向，穿越黑暗，準確無誤地打在黃小璐臉上。黃小璐抬起眼睛，愣愣地面對黑暗中的女人，視線停留在某個地方。她什么意思？火氣挺大的，她與她那時就認識——怎么可能，我黃小璐那時十一歲，生活在四圍環水的孤島上，誰都不認識，她呢，正值青春年華風華正茂，兩人沒有認識的絲毫可能，她卻……

女人又站起來，拉開了窗簾，再次給自己倒滿溫水，坐回椅子上喝水，然后抬起腦袋。有個冒昧之請，我女兒鄒橙橙唇邊的美人痣被兇手剜掉了，兇手下手重，刀子落得深，一個大洞，橙橙破相了，現在殯儀館的美容師已經修補好，橙橙來到世上就這樣離開，我不忍啊。女人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她走得太突然，我當媽媽的，沒保護好她，只能保證她模樣完整地離開，還請你幫我完成這個心愿，為橙橙補上美人痣。

鬧了半天，這個女人來“妙相”，原來與別的女性背道而馳，別人是來取痣，她卻是為女兒來補痣。黃小璐心中感覺到不舒服。我是美容師，但是，是給大活人美容整容的，給……這是為難我。

對面的女人紅腫的雙眼漫起水液，水液把眼睛浸泡得桃子一樣鮮亮刺目，而唇邊的美人痣仿佛觸電一般，奇怪地抖顫了下，接著，又抖顫了下。請你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她太無辜了……女人聲音發抖，吸了下鼻子，繼續說，她喜歡你的詩歌，特別是那首《美人痣》，她用雙語朗誦，聽，我耳邊又有聲音了，她在用英語朗誦你的詩歌《美人痣》……場面似乎定格，兩個女人相互凝望，瞪起雙眼，而莫須有的聲音，仿佛受到某種召喚，真就響在黃小璐耳邊。

不會虧待你的，價錢是你現在報價的雙倍，甚至……你說多少就是多少。

的確誘人，但不是價錢的問題，真的不是。黃小璐舔下嘴唇，支起耳朵，繼續捕捉那莫須有的朗誦聲。女人還在央求，給我女兒一個完整的模樣，讓她漂漂亮亮地走路，就今天晚上吧。

黃小璐很無奈。今晚可能有些急，明天上午吧。但女人固執地搖腦袋，要求今天晚上補痣，理由是：你這里又不缺痣。怎么不缺？墨鏡男人剛來過。黃小璐不好解釋，卻又無法拒絕，只好說，明天上午肯定有，如果今晚……我等會看下，說不準今晚可以補痣。

痣呢？女人站起來，瞪起眼睛，又掃射來刺眼的憤怒。黃小璐不理。女人離開座位，轉身離去。

她說走就走，步伐被灌注了力量，邁得快而有力。黃小璐跟著離開辦公桌椅，仍舊趕不上女人的步伐。而嘴唇受到一股力量的催促，不由張開。您知道嗎？一九九八年年底，鄒局長在孤島做了一件好事，大好事，從此官運來了，年底就進了縣常委班子，再接著被提拔到宜江市，一路官運亨通啊。

正在拉門的女人，身體凝滯在辦公室門前，右手僵持在大門把手上，臉龐外側。黃小璐還看見，女人右唇邊上的黑痣似乎抖了下。

您剛才說你們那時不認識，嗯，鄒局長年長您許多，您那時正值青春，至于我……自然您也不認識我，我一個窮困地方的小屁孩，目不識丁，能認識誰？可我就是因為鄒局長做的大好事記住他的，看見您，我就多嘴了。黃小璐有些管不住嘴巴，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但，女人已經拉開了門。黃小璐的嘴唇又張開，卻是輕而恭敬的語氣：請問您的尊姓大名，冒昧哈。

客氣了，我叫朱碧，哦，你剛才答應我的，就今天晚上。

朱碧？她叫朱碧？

這下輪到黃小璐情緒失控了，她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的女人嘴巴一張一合。奇怪的是，女人唇邊的鳥屎一樣的美人痣完全活過來了，隨著上下抖動的嘴唇，竟顫出一陣眩目的光芒，而沙啞的聲音也恢復了水分，圓潤清脆。是你留下橙橙吃晚餐又參加詩樂會的？我特意交代了她，詩歌講座一結束就回家的。

黃小璐覺得嘴唇干疼，舌頭伸出舔舔。是的，因為詩樂會采取直播形式，對大家都是個機會，哪曉得……

你算定了，那樣的夜雨天，橙橙回家要經過后面靠山的路，你心機深啊。

心機……

我叫朱碧，請記住。

黃小璐的雙唇微微張開，喉嚨卻被突然涌起的千言萬語堵塞。她叫朱碧，是鄒國普的妻子，鄒橙橙竟是他們倆的女兒。黃小璐眼睜睜地看著朱碧離開，站在原地愣怔了一會兒，又就近坐在朱碧剛才坐過的椅子上發呆。

晚飯時，同事喊黃小璐去用餐，黃小璐想起提香警官的短信。

發出詩歌稿，吃飯。到工作室，果然有新鮮肉痣，然后帶助手去殯儀館。意外地遇見了鄒國普。他老了不少，胖臉松垮打皺，頭發也白得刺眼。鄒國普朝黃小璐輕點腦袋。黃小璐也點下腦袋。鄒國普收回的眼神在鏡片后虛出模糊的白光，剎那間，黃小璐心中一凜。他們真的懷疑自己了……那么，他們也記起往事了，有些事情并非真被時間無情地埋葬了。

九

鄒橙橙跑到夢里來了。

身著灰白色的袍子，頭發扎成丸子頭，額頭上的美人痣紅瑪瑙似的反射燈光，整個人飄飄出塵，又華貴大氣。鄒橙橙笑著吐出舌頭，紅舌頭左右搖擺，泛出水泡，小水泡不斷繁衍滋生，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鄒橙橙不可遏制的笑聲中，水泡咕咕冒出，瞬間成河，又逐漸豐腴漫漶，快要覆蓋整個視線。鄒公子，黃小璐喊道。但鄒公子不見了，自己也不見了。只有洪水，土黃色的洪水，波泛沉渣廢物，見縫插針地流淌淹沒。黃小璐覺得呼吸緊張胸口發悶眼睛酸疼。接著，自己和鄒公子出現在洪水中，只有上半身，洪水逐漸上漲，淹沒了她倆的雙臂肩膀，又淹沒了脖子。兩人哭喊著救命，接著又呼喊彼此的名字，黃小璐——鄒公子——

掙扎的兩人伸出雙手，在洪水中蹣跚，剛要挨到一塊兒，一個巨浪撲打來，分開了她倆。鄒公子凄厲地呼救，半個腦袋不時閃現，球似的沉浮飄蕩。黃小璐伸手抓住一把頭發，正是聚攏在頭頂的丸子頭發，黃小璐捏緊了上提，退回岸邊，再使勁地上提，卻提起一個男孩子的腦袋，被輪船撞擊后的腦袋殘骸，鼻子沒有了，半邊腦袋沒有了。

睡夢中的黃小璐頭昏胸悶，強迫自己翻了個身。又見洪水涌來，掀起一個滔天驚浪，十一歲的自己，站在洪水中，右手提起一個男孩子的腦袋……黃小璐眼前發黑，右手一松，腦袋殘骸浮蕩在水面，水草一樣飄來蕩去，蕩出一個又一個漩渦。漩渦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叫朱碧，是你以后讀書的資助人，快救我起來，快啊……一個急流沖襲，沖來的不僅是浪頭，還有濃霧。伸手不見五指的霧氣中，呼救的聲音時斷時續，殘骸時沉時現。慢慢的，殘骸漂浮到眼皮底下，刺疼了黃小璐雙眼。那殘骸腦袋哪里還是腦袋？它被削掉了血肉，只剩骨頭，僅余半邊骨架的骷髏不斷冒水，在黃小璐身邊縈繞。

黃小璐驚醒了，黑暗中，睜開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伸手摸下自己，全身汗濕。

朱碧？朱碧不是男性嗎？這不會有假的，她十一歲的記憶是被刀子鏤刻進腦海里的，以致沖淡了孩童時其他記憶，怎么能有錯誤？黃小璐坐起來，盯著眼前的黑暗，輕易地就把自己送到了十一歲那年。

那個大學生在一個周末來到江城縣，又坐船來到孤島，找到了黃小璐的家。那時，一場車禍奪走了父母性命，黃小璐一個人待在家里，也不是一個人，還有身患哮喘的祖父。祖父本來住在另一邊，因為孫女成為孤兒，而且孫女心臟也不好，特意來照看她，也只能照看，黃小璐的學業聽天由命了。但誰曉得，運氣來了，一個大學生看見關于黃小璐不幸遭遇的報道，心生惻隱，竟然尋到了孤島。先找到廟村村委會，在村書記的帶領下去黃小璐的家。村書記嗓門粗大，還在田埂上，就扯著嗓門喊：黃呴包（孤島稱哮喘病的土語發音，均是第一聲），有人給你家孫姑娘送好東西來了。祖父迎出門，黃小璐跟著出來。村書記介紹，這是江東大學的大學生，要來資助小璐讀書。大學生額頭上長有鮮紅的青春痘，在微笑中甚是奪目。人靦腆得很，說話前一直笑，還在臉頰笑出女孩子的胭脂紅。大學生說，江東大學就在宜江市，離江城縣不遠，清晨坐班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縣城，又花費三個多小時找到了黃小璐的家，真是隔山容易隔水難啊，到這里就是下午了。

大學生帶來了書籍、學習用品和一些食物，走時還給了黃小璐五百元現金。黃小璐的祖父感動得老淚縱橫，卻又說不出體面話，一著急，嘴巴就喘息，拉起了風箱。旁邊的黃小璐懵懂著沒做聲。大學生雙手相互搓著，說，小璐，別擔心，你的學費我全包了，以后每年我都會來看你的。黃小璐的淚腺突然被戳穿一樣，頓時涕淚四橫哇哇大哭。

嗨，記住哦，我叫朱碧。大學生離開時，朗聲告知姓名。村書記人不錯，感謝大學生慷慨資助，騎摩托車把大學生送到長江邊的渡口。那時已經到了年底，一九九八年年底，天氣異常冷。

大學生走到渡口，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他的運氣好，一艘輪渡停靠在岸邊，差不多塞滿了車輛和人，一副要起航的模樣。名叫朱碧的小伙子跑上輪渡，卻被人趕了下來，不光是他，所有的車輛和人都被趕下輪渡。

下去，都下去，這趟輪渡別人包了，大家趕下一趟吧。三個彪形大漢驅逐著人群。旁邊還有兩個干部模樣的男人，一個提醒彪形大漢們注意言辭，另一個鼻腔濃厚地解釋，上級領導正在孤島上檢查工作，還要趕到其他鄉鎮去，所以特意包了下午四點鐘的輪渡，但是有事情耽擱了，領導正在趕來的路上，情況特殊，請大家理解，多多支持。一個說普通話的聲音響起——是朱碧，他揮舞右手，強烈抗議：先來后到是規矩，我們又不是不買票，就因為我們是百姓就低人一等嗎？就要讓當官的先走嗎？他的抗議得到旁邊幾個人的呼應。但兩個彪形大漢圍住朱碧，顯然，他們判斷出朱碧是外地人，一拳砸在朱碧臉上，還有人一腳踹向朱碧的膝蓋，朱碧倒在甲板上。下去，趕快下去。催促聲不斷。兩三個騎摩托車的發犟，氣憤地把摩托車橫在輪渡跳板處抗議。三五個人圍攏一塊兒，唧唧喳喳地發表見解。還有兩三輛轎車也按兵不動，一輛加長貨車不停地按喇叭……亂哄哄中，橫在輪渡跳板處的一輛摩托車栽倒，滾下跳板，摔在江水蔓延的斜坡處。駕駛艙里的喇叭傳來威嚴的命令：必須馬上下輪渡，這是命令，請大家務必配合，否則我們會采取其他手段，如果有特殊事情發生，自負其責。

終于，人群散開，車輛爭先恐后地下輪渡，好在斜坡右側搶占有利位置，趕下一趟。輪渡空了下來，時間慢慢過去，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約好的車隊沒有來。隆冬時節，零下溫度，江風吹寒，斜坡上的人群把自己縮在厚實的羽絨服或大棉衣里面，腦袋基本都裹著圍巾帽子，只留部分面孔在外面。有幾個婦女實在是受不住寒冷，袖著雙手圍攏一起蹦跳撞擊。朱碧臉色浮腫，他還是早上吃了一碗面，現在挨了打，又冷又餓，他站在江水與斜坡交界處一動不動。快五點鐘時，車隊亮閃著紅燈突突地開來了，下坡，上輪渡。總共五輛車，輪渡顯得空蕩寒冷，鳴著汽笛起航。

好歹，輪渡離岸不久，一輛客渡船開來靠岸。客渡船可以裝載摩托車和一部分渡客。運氣不算特別差，朱碧上了客渡船。

十

一九九八年年底的渡船事件，其實也算不上多大多突出，但是它終究在孤島上家喻戶曉，還細節突出地鏤刻進黃小璐十一歲的腦袋，是因為……

一場橫來的大霧莫名攏來，罩在眼前，罩住了江水。客渡船離開了岸堤，向江心挺進，濃霧布下了一張大網，客渡船失去了方向，在江心徘徊。但一艘旅游大輪船剛好也開到那里，頗有氣度地在江心轉圈，在轉圈中尋求平衡。小客渡船憑借巨浪掀起的顛簸已經感知，附近有大輪船，大輪船在哪里，是未知數。失去方向的客渡船，再有自知之明也無能為力了，大漩渦下的它，左右顛簸，撞到旅游大輪船。強烈的撞擊力下，客渡船翻了，船上的摩托車和渡客被甩進了江水，沒有什么能夠幸免。

朱碧會一點兒水性，也許根本就不會。這是黃小璐后來的揣摩，她之所以要做這樣的揣摩，是因為朱碧最后呈現的形象是，他長有青春痘的腦袋沒有保全，竟被削掉了部分。那被削掉的部分，不可能是被魚或者其他水怪吃了，只有一個可能，他掉進江水后，靠近了大輪船，卻不能爬上輪船，反而被轉圈的大輪船撞擊，剛好撞擊在腦袋上，削掉了部分腦袋。他怎么就靠近了大輪船——是他運氣不好，被江水推涌的結果？還是他依靠一點水性故意靠近輪船來求救？黃小璐不免揣想。揣想中，夾雜了愧疚、憤怒和恐懼。

朱碧死得太慘了，尸體無著，隨著江水四處漂泊，四天后，才在江陵被人發現。被削掉半個腦袋的尸體，出現在電視上，村書記看見后，跑到家里來。黃呴包，那個要資助小璐的大學生死了，你們快看電視。村書記急性子，見祖父和黃小璐愣怔發呆，就自己動手打開了電視。黃小璐守著電視看，真的看見那個奇怪的腦袋，她的心臟一時緊縮，眼睛眨巴了下，圖像就不見了。祖父說，就是那伢子。祖父和村書記都說是，理由充分，那場事故中，客渡船被大輪船撞翻后，船上的摩托車和人都掉進了長江，車輛都毀了，人呢？死了一些，救上來的也有一些。那些被救上來的人，雖然均有不同程度的傷殘，但生命還在啊。

誰來救的？孤島父母官鄒國普親自壓陣，組織救援。他那天陪同視察的領導抵達江城縣城后，接到渡口客船被撞翻的緊急電話，馬上帶著一幫人趕到長江邊組織救援。據說，所有救援的人都穿上了沖鋒衣，開啟渡口停泊的所有船只（輪渡、客船、飛艇、信號船、漁劃子等）上的霧燈，又請來專業的救生艇慢慢向江心挺近。那天晚上，刮來了北風，嘩啦啦的北風氣勢洶洶，慢慢吹散了籠罩在江面的霧氣。因突然彌漫的濃霧而引起的翻船事故，很驚心動魄，但威力猛烈的北風又慷慨地伸手相助，致使救援很及時，也比較得力。鄒國普放下官架子，親自爬上救生艇，還親自拉起一個水中掙扎的小伙子。那天晚上，坐客船的，不外乎是江城人，百分之九十的是孤島人。很快，孤島鎮政府弄出了名單。事情蹊蹺的是，遇難的五個人，恰恰都在第二天找到了尸體，沒有一例失蹤。

名叫朱碧的大學生，來去都是異鄉客，不在登記的名單上，他的失蹤或者死亡，也因為漏掉登記而被忽略。但是，當一具被削掉部分腦袋的尸體，在孤島下游出現，被拋到江岸時，多事的好心的江陵人第一時間想起幾天前長江孤島的翻船事故，便聯系上孤島電視臺，發出這樣一個通告。

不是那個伢子又能是哪個？村書記吐一口濃痰，粗著嗓門說道。祖父喉嚨又拉起風箱，一邊喘氣一邊哀求村書記：求你用摩托車帶我收回那伢子的尸體吧。村書記吐了口濃痰，說摩托車沒有油了。祖父氣喘吁吁地，快要倒地，人卻耍賴撲在村書記身上。你們黃家真是個栽門戶，算了，我跑一趟。村書記轉身走了，真的拖回那具只有半邊臉的尸體。尸體呢？大致是祖父和村書記一起處理了。那個大學生真是慘死的。黃小璐看了一眼，頓時，渾身發冷，一個巨大的事實裹成雪球砸向她弱小的身體——她以后讀書怎么辦呢？寒冷中，心跳加速的黃小璐蹲下身體，抱住自己，牙齒瑟瑟發抖。

咋啦？九年義務教育，你上完初中沒有問題的。村書記丟下這樣一句話，吐口涎水離開了。離開時，還忘不了嘟噥，天災人禍啊，怎么說呢？

鄒國普在整個孤島頓時家喻戶曉，自然也在整個江城縣家喻戶曉。他成為江城縣的楷模，是心系百姓以百姓疾苦為使命的優秀基層干部。那些天，孤島電視臺白天黑夜地轉播節目，不是有關鄒國普的表彰會，就是地市級和省級采訪鄒國普的訪談，或者是鄒國普的人物志……

村書記站在田埂邊上的一個土堆堆上面，仰起脖子喊——通知啦，大家沒事都要在家看電視，是我們鄒書記的節目，鄒書記上電視了。鄒國普很快就被提拔進了江城縣委常委，擔任江城縣常委不到三年時間，又上調宜江市，任職宜江市某個區的區委副書記，接著升職宜江市新廣局一把手。黃小璐掐指一算，在十多年的時間里，鄒國普順利地完成了官場升遷三級跳。

踏入宜江市之前，不，應該是今年端午節之前，黃小璐從未與鄒國普謀面，但是，從十一歲之后的記憶，鄒國普這個人的印象無與倫比地深刻，甚至超過了那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名叫朱碧的大學生。她很少想起那個男孩子，應該說，已經多年沒想起了，就是現在，她被噩夢驚醒，坐在黑暗中攀附噩夢的枝節回到以往，才想起了他。這個驀然發現，要黃小璐心尖尖顫抖不已。忘恩負義的賤人。她閉上眼睛自罵。接著，看見了——那個額頭上長有鮮亮青春痘的男孩子，微微笑著，一說話，臉頰竟然出現女孩子的胭脂紅，他慢慢抖落了滿身塵埃，面目漸漸清晰。他的聲音輕而親切，不乏雄渾磁性，而如今回味，卻是青春的荷爾蒙味道，夾雜著激情的生猛和青春期的羞澀。他說，嗨，記住哦，我叫朱碧。

他叫朱碧。黃小璐嘴角浮現清淺的微笑。朱碧喪命于長江，死得那么慘，真的是天定的厄運？哪曉得，一個女人也叫朱碧，還鬼使神差地嫁給了鄒國普，她可比鄒國普年輕許多……其中的權色交易和陰謀勾當，黑暗中，黃小璐咬緊了牙齒。

閉上眼睛，疲倦襲身，她滑進被窩放平了身體。疲倦似乎被平攤到身體各個部位，意識清醒了。鄒國普知道那個名叫朱碧的男大學生嗎？疑問剛剛亮閃，馬上熄滅。他怎么能知道？男朱碧憑借一腔激情，從江東大學跑到孤島開始他的援助計劃，卻……現在除了黃小璐，不會有誰知道了，若不是因為這個女朱碧的出現，黃小璐也不愿去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他……真忘記了？黑暗中，黃小璐凄慘一笑，徹底否定。不，是慘烈，攜裹了太多恐懼的慘烈一度鉗制了記憶，或者說，她的弱小限制了她的記憶選擇。記憶強大時，終將醒來。她徹底理解了，理解年文青點化自己參加長江杯詩歌節的舉動。生存、詩歌、表達——作為需要，不那么多也不過分，僅僅正常，也是要有底氣的。

朱碧于鄒國普，就是一個女性名字，一個比他年輕的，頗有姿色的還是大學行政管理者身份的女人，他與她匹配互為映襯，而且，他倆的生命得到延續，還有了鄒公子。

十一

窗外的夜空發白。沒有熄滅的路燈散發出虛茫的光影，浮塵一般黏附在眼皮上面。黎明還未到來，但腦袋蒙了白霜一樣越來越清醒。黃小璐爬坐起來，拿起手機撥打電話。

年文青沒接，在睡覺吧。這個時辰，正是酣眠時刻，多少黃金美夢正在繼續，撥打電話，實在是不懂禮貌的攪擾，而對方不接聽，也在情理中，甚至還可以不耐煩地關閉手機，掐斷呼叫。

年文青沒有掐斷，如果他要掐斷，證明他被吵醒了，吵醒后看見來電是黃小璐，有可能會接。他沒接，任憑手機鈴聲響徹到底，那么，他不想理睬，或者說他睡眠好，沒有被吵到。

黃小璐不死心，繼續撥打電話，年文青還是沒有接聽。

她上了趟衛生間，又拿起手機再撥打。

第三次，年文青終于接了。喂，他開始了傾聽。他的喂聲干凈利索，一點兒也不含糊，也聽不出不耐煩，看來他不是剛剛醒來，而是接聽電話前就已醒來，并適應了黑暗中的攪擾。年文青保持了較好的耐心，傾聽手機那邊有些哆嗦的敘述。女朱碧男朱碧，黃小璐有些語無倫次地講述。可能受制黑夜的影響，黃小璐雖然腦海清醒，但心理波折大，不能像白天那樣容易平靜，思維深陷于心理亂泥沼，深一腳淺一腳地以語言跋涉。

聽了個大概后，年文青的喉嚨嗯哼下，打斷了黃小璐的述說，問道：女朱碧找你？你們認識？

不認識，只曉得她是鄒橙橙的媽媽，她離開“妙相”時，我才知道她叫朱碧，而我十一歲那年，一個資助我的大學生也叫朱碧……

年文青又嗯哼一聲，打斷了黃小璐的話，她找來問責你？

主要是為她女兒鄒公子，就是為鄒橙橙補上美人痣。鄒公子遇害，兇手老手段，剜掉了她唇上的美人痣，聽說兇手這次極為兇狠，唇邊被挖出一個深洞，朱碧不忍心女兒殘破著臉相離開，就找到我幫忙，你認識朱碧和鄒國普……

不認識。年文青口氣急躁，明顯地不耐煩，截斷了黃小璐的詢問。接著，他打了一個悠長的哈欠，語氣含混地嘟噥，想睡覺。

黃小璐著急地喊道，年總，你知道嗎？那個資助我的男朱碧，跟你一樣，也是大學……年文青又一個哈欠。黃小璐頓了頓，聲音期期艾艾。還有件事，那晚是我留下鄒公子的。電話出現短暫的沉默。沉默中的電流如霜風刮耳，黃小璐接著說，有個戴墨鏡的男人，兩次來“妙相”回收女性的肉痣，他有嫌疑……

警察會查出兇手的，我們回宜江市后再聊。年文青結束了通話。

盯著手機，黃小璐鎖起眉頭，眼皮再次感受到窗外路燈投射來的虛茫光影。扔掉手機，勾著腦袋，坐在床上發愣呆想。腦海亂麻一團，有些結實的麻團盤亙出堅硬的影子，壓迫大腦血管，又壓迫心臟。她感到呼吸急促，仿佛一個強硬的事實擠壓身體，要她認識清楚并接受，那就是：年文青只是她的恩人，可以在她困頓時伸出援助之手，帶她走出窘境，并創造發達的有利條件，但拒絕她孤獨心靈的靠近。作為豐收酒業的年輕有為的副總，年文青早過而立之年，一直單身，是名副其實的鉆石王老五，身邊不乏女朋友。那些風采各異的女性在他身邊左傍右擁，沒誰固定下來。黃小璐也算他的異性朋友，還是聯系頻繁且親密的朋友，關鍵是，他是看著黃小璐成人創業的，黃小璐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們的關系，比天賜的緣分能差多少？那么，兩顆孤獨的心靠近相融可謂水到渠成，何為過？事實卻一次次地證明，她的想法過了，錯了。

那天生的心臟病，好多年都沒問題了，幾乎要人忽略，此時遭遇風浪的推涌，亂蹦亂跳，敲鼓一樣敲擊胸膛。她跳下床，快步走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右手搭在胸口上，輕揉慢撫，穩住了蹦跳的心臟，再慢慢吐出一大口氣。等氣息均勻，回到客廳喝水，然后坐躺沙發上半閉雙眼。那時，退學的憂慮整天要她愁眉苦臉，但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滿地金光啊，好運氣來了。年文青從天而降般來到她身邊，眼神亮亮地罩住她臉龐，對她說：別擔心，從現在起，我們就是親人了，我們一起努力，別人有的你都會有的。

啊，親人。對一個孤單的還未成年的少女而言，這是多么珍貴的詞語。年文青就是她的福友親人，比親人還要親的，卻毫無血緣的……就是貴人了，讀書、就業、創業，一次次地鼎力相助，還有誰能夠擁有這樣不打折扣的貴人呢？親人，貴人，從開始就站穩了腳跟，長出了周正大氣的喬木，是不會旁逸斜枝的。這樣一想，腦海里的麻團慢慢松綁渙散。

回“妙相”上班后，提香警官的電話來了，請黃小璐去配合調查，他們還想了解一些情況。提香警官客氣地解釋他們不來“妙相”的原因，是因為“妙相”客人太多，不方便，再說“妙相”生意火爆，他們來恐怕會影響。

十二

黃小璐剛坐下，就驚異地發現，提香警官還真不是吃素的，短短一兩天就弄清楚了十八年前的一個事情，那個江東大學的男大學生坐車涉江來到孤島資助自己的事情。

那個男孩子，正是大三學生，學業之余做家教還在碼頭打工，有一天，他聽一個人說起一樁車禍報道，關于你黃小璐的，那大學生心生惻隱……提香警官說著，從辦公桌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了黃小璐。

黃小璐的眼睛膠在照片上。那個微笑的男孩子站在一處山坡的大石頭上，可能面向太陽，陽光罩住他和他腳下的石頭，又穿透他們，留下透明的光芒。光芒中的男孩子意氣風發。黃小璐移近照片，瞪眼盯看男孩子額頭。額頭右側的青春痘太小，但瑪瑙紅隱約可見。黃小璐似乎嗅到激情青春的荷爾蒙味道。

是他，他叫朱碧。

提香警官笑了，馬上又糾正，他不叫朱碧，叫寧致遠，他是代表他女朋友來孤島資助你的，他的女朋友名字就叫朱碧。

是這樣……黃小璐心胸里飛起群蜂。她右手捂胸，端起茶杯喝水，馬上鎮定下來，但一個幾乎明了的疑問塞滿了身體。是那個朱碧，鄒公子的媽媽，宜江市新廣局局長鄒國普的第二任妻子？

人家現在是江東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院長。提香警官淡淡地點頭，臉上浮現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起身伸手，收走黃小璐面前的照片，鄭重地放進辦公桌的抽屜里面。

寧致遠代他女朋友……

朱碧當時家里窮，身體也柔弱，畢竟孤島閉塞，跋山涉水的，朱碧心有余而力不足，男朋友寧致遠愛之深憐之切，就包攬了資助你的事情。

可事實是他寧致遠做的，不是朱碧。

提香警官瞪大眼睛，銅鈴般的眼睛快要凸出眼眶，接著，掏出手帕擦額頭和鼻尖。你真很在意這個？

黃小璐牙齒咬在下唇上，歪著腦袋。隨即，緩慢地說道，你了解到寧致遠這個人代替朱碧到孤島看我，可他后來呢？

后來？提香警官轉了下銅鈴眼珠。后來不是他返回時掉進了長江嗎？

誰跟你這么說的？是朱碧？

提香警官揚起右手，果斷地做了一個制止動作。過程我沒時間打聽，我知道結果就行，反正就是溺水而亡吧，很不幸的，也太突然。

結果？我們哪個人最終的結果不都是死？可死法不一樣，有安然而去的，有行將就木的，有一心求死的，還有含冤而死死不瞑目的。黃小璐揚起腦袋，有些沖動地說道，但語氣被刻意地放輕放慢。她不想激動，以免再次引起心臟亂跳，但是她必須說出一些話。她不說，可能就沒人說了。一直也沒人說，那些話就是秘密，是真相，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質變為一塊重要的石頭，被她收藏，但眼下，這塊石頭不拿出來曬曬，恐怕會霉掉會被一些東西取代，這是令人悲哀的憤怒的。這樣，搬出石頭，等于還原真相，只有說出，說出了反而好受一些。

提香警官垂下眼瞼，毫無表情。

這個神情……黃小璐斟酌了一下詞語，再次打開嘴巴。十八年前，就是一九九八年年底，寧致遠花費了大半天時間來到孤島，代替朱碧來資助我，事實也是留下朱碧的名字。返回渡江時，卻因為孤島領導安排視察的上級領導先走的舉動，只好乘坐下一趟渡船。渡船開到江心處，遭遇一場突起的大霧，客船被大輪船撞翻，船上人落到長江里，死傷不少。那些喪命的，尤其是寧致遠死相極慘。

提香警官還是沒有表情。黃小璐喝口水，繼續說，那場事故死了五個人，不，五個孤島人，再加寧致遠，有六個人，是慘烈至極的大事故，但壞事卻成為有些人的大好事……

不。提香警官擺手打斷。這都是你的猜測，你們誤會多年也憤恨多年，但很遺憾，猜測毫無根據。黃小璐微仰腦袋，你說你們？提香警官的銅鈴眼深深地看了眼黃小璐，繼續說，看來，你深陷于你的揣測啊，回到連環案吧，我們了解到，鄒橙橙聽完詩歌講座準備離開的，你卻極力挽留，其實，客人來去自由，作為網絡紅人文化名人和休閑館的老總，你一直態度淡然，能解釋下你的動機嗎？

黃小璐覷了眼提香警官，舌頭舔舔嘴唇。我只是太愛才，因為晚上詩樂會采取直播，對于客人是難得的機會，當然這也是我們經營產業的方式之一。

你也算是大咖了，應該太清楚，鄒橙橙上直播，等于告訴整個宜江市，那樣的夜雨天，一個長有美人痣的美少女馬上會孤身回家，能有多安全？提香警官頓了頓，見黃小璐似乎又要張嘴，繼續說，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你有明顯的作案動機，但事實又證明你沒有作案時間。

黃小璐有些惱怒。重復提香警官“作案時間“四個字，言下之意，自己并未排除嫌疑——她只是沒有親自動手而已。

提香警官上下打量黃小璐。黃總在我們這里也大半天了，耽擱了黃總寶貴時間，但是還要繼續麻煩黃總，請報下你身邊的屬于孤島籍貫的親朋好友，和一些相關線索。黃小璐嘴角翹出無法抑制的嘲笑。你們要查就查，還如此通知我，有這樣辦案的？有意思。

哦，黃總覺得您自己報出的關系和我們查出的就一定一致嗎？喏，豐收酒業的副總年文青一直關照你，究竟為什么？

黃小璐聳聳肩膀。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肯定不一致，話語權在你們那里，就是一致也會說成不一致，不過，一致與否就是證據？第二個問題，我無可奉告，關于人心人性，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不過，作為一個普通的女性，我深切盼望，宜江市公安局這次能夠履行好保護我們女性人身安全的職責。

你大可放心，我們職責所在，不會含糊的。提香警官揮揮右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派頭。

離開的黃小璐掏出手機，剛接通年文青電話又切斷。她和年文青的手機恐怕都處于監聽狀態吧，而提香警官故意提到年文青，不就是要自己給他報信？年文青……怎么可能？但黃小璐的心分明揪緊。

十三

黃小璐回到妙相就揣摩出其中的幾個關鍵點。

連續多年的美人痣連環殺人案，四個受害者，有三個是朱碧身邊的人。

疑問下，她翻出電話本，逐一打聽，終于弄清楚一個事實，朱碧是東北人，而第二個遇害者也是東北人，與現今代理海寧皮草老板是親戚關系。又一番打聽，居然弄到了現在順大商場皮草行的老板的電話，女老板姓韋，韋總老公是宜江市人，正是“妙相”的一個工作人員的親舅舅。黃小璐找來小姑娘，給她三天假，并開出出差的待遇，只要有正規發票，食宿均可報銷。小姑娘樂呵呵地去找舅媽，了解曾擔任海寧皮草代理商的女老板情況。不到半天，小姑娘就屁顛屁顛地回話了。果然不離自己的猜想。第二個遇害者與朱碧是同學。那么，事實就出來了，四個遇害者，第一個是江東大學人文學院的女老師，第二個是順大商場海寧皮草代理商老板，第三個是江東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學生，第四個是十六歲少女鄒橙橙——四個人都與朱碧很近，極有可能都與朱碧關系親近。

黃小璐信步走向江東大學。

朱碧沒來上班，黃小璐沿著操場走了一圈，在腦海里清理下關系網，打出幾個電話。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朱碧的。朱碧沒有接聽。黃小璐發出短信，補痣費用我們商量下，個人覺得，朱院長的美人痣可以拿掉。直到黃小璐回到“妙相”，朱碧才回復，明天吧，下午四點鐘面見。

眼前的朱碧恢復了官太太的雍容華貴，還有作為江東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的干練派頭。這次是黃小璐主動關上辦公室大門。

朱院長，我們多年前就彼此知曉，只不過從未見面。寧致遠因為資助我，返回渡江時，被一個領導安排下一班客船，遭遇大霧引發翻船事件，然后葬身長江，這樁災難變成大好事，從此，您美譽在外，當年江東大學校報還有不少關于您資助孤島一個孤女的報道，您幸運地留校任教，嗯，后來，您又攀上一個人，走到經濟管理學院領導的位置上，我很好奇，您是怎么攀上他的？那個人就是把那場災難變成好事的關鍵人物。

朱碧眼睛抬起，眼神與黃小璐眼神剛要交織，但也只是“剛要”而已。朱碧移開了眼神，還微微搖頭。

您曾經提起，您到過孤島一次，是不是一九九八年年底，為了寧致遠？

朱碧神色不變。黃小璐又窮追不舍，您不可能不知道真相，而您明白了寧致遠為何而死，卻嫁給了兇手……說到這里，黃小璐聲音低弱抖顫。

小璐你想多了，“兇手”這稱呼不能隨便定義，正如橙橙的兇手，我們都要以警察結案為主。朱碧站起來，面孔微微發紅。九八年那事真是天意，當然，也有人為因素，你要明白，工作行程之類的小事，由辦公室安排……

你在推脫責任，不，是罪責，當我是小孩子嗎？黃小璐也站起來，打斷了朱碧的話。美人痣殺人案，好駭人聽聞啊，但還是有許多蛛絲馬跡的，四個遇害者都與你有關，都是你身邊的人，與你的關系，是一個比一個近，你說巧不巧？

公安局應該請你去辦案。朱碧覷了黃小璐一眼，掏出一疊錢在桌子上，一副隨時抬腳走人的樣子。

你不著急，我真覺得你可以取掉你唇上的美人痣，兇手無非就是以連環殺人方式折磨你……朱碧站起來，嗨一聲打斷黃小璐的述說。黃總，你很了解案件，也很會轉移方向，但證據呢？我只能說兇手終歸要伏法的。說著，朱碧深深地看一眼黃小璐，轉身離開。

朱院長，你對警方提供的線索，均是舉輕避重，難道你不想為你女兒報仇？

肯定。朱碧丟下兩個石子般的字，走出了黃小璐的視野。黃小璐心頭的石頭已經搬出來了，那股嗆人的霉臭味曝曬在光天化日下，難聞得令她揪心，她決定一曬到底。掏出手機，發出短信：兇手肯定是與你結下了無法調解的梁子，咬牙切齒地恨你，恐嚇手段用盡后，下一步，您應該有所體察吧，建議你還是取掉唇上的美人痣。

沒有回復。

黃小璐一拳似乎打在棉花上，心頭空落。人心總是肉長的，性命攸關的事情，她怎么不怕呢？朱碧如果回復，哪怕什么句子都行，甚至可以直接說——你黃小璐就是兇手，那么，黃小璐就會乘勝追擊，說出她最想要表達的話：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我只是提醒，那個把壞事變成好事的人，總有人記得的。但朱碧不理睬，黃小璐也就不敢再造次，一小屁民的牢騷是有界限的。

十四

半個月后，提香警官再次約請黃小璐，請黃小璐辨認視頻上的人。那是從“妙相”調出的視頻，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出入“妙相”，來去匆匆，面目模糊，“妙相”工作人員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但是黃小璐不能否認。

墨鏡男人回收肉痣，來過“妙相”兩次，而視頻上的圖像，是他來“妙相”回收女童肉痣留下的。黃小璐能夠提供的就是這些，其他一無所知。你為何不早說？提香警官那銅鈴大眼探照燈似的掃視，并一再強調，故意隱藏線索，同樣要追究法律責任。黃小璐尷尬地笑了笑，為何不說墨鏡男人？她也不知道，但提香警官的表情令她惱怒，她雙手交握，拱手拜托：請多多努力抓到他，抓到兇手。放心哈，一定會的，我保證不出一個禮拜就會給你消息。提香警官打出一個響指，那脆響聲在耳邊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哪里一個禮拜？黃小璐回到“妙相”不到兩天，提香警官的電話就來了：墨鏡男人在一個出租屋里被抓住，他是替另一個男人買的肉痣。誰？一個搞雕塑的。根據墨鏡男人提供的線索，警察在宜江市高新區一間屋子里抓到了雕塑者。房間下面是地下室，地下室擺滿了女性雕塑，從女童、少女、青年再到中年，而青年到中年的雕塑居多，各個角度各個姿勢。每個作品的臉上都有美人痣。第三天，又有信息傳來，男人供認不諱，就是美人痣連環案兇手，他感到犯案順利，無趣得很，還說，雕塑作品也完成了，終于等來了收手的一天。

真的就是他？我不得不質疑，這樁案件的四個受害者，其實都與朱碧有關系，都是她認識的，甚至關系相近的人。

我們查過了，說來都是地形緣故。江東大學剛好在高新區，背后都是群山，地點隱蔽，給兇手創造了條件，“妙相”也在那附近，至于那個賣皮草的老板，兇手交代，也是她走到江東大學后面的群山邊下手的。

他這么快就承認了？

我們抓到了兇手，你卻很失落，擔心生意吧，取痣生意肯定沒那么紅火了，哈哈哈。電話里，提香警官爽朗的笑聲震動耳膜。年文青也解除了嫌疑，哦，你知道他的身份嗎……真不知道？哈哈，黃總你太無心了，上次還跟我提什么人性人心的，你不比我強。

他什么身份？

建議你去他的老家萬縣查下，然后再做個直播，這個估計有意思。

感謝提香警官，了不起。

提香警官說對了一半。黃小璐是有些失落，卻非擔心生意，她說不出心中的感覺。雕塑男人就是兇手——真的就是兇手？殺人后，毫不隱瞞地藏身宜江市，他真不怕？他得手后又覺得無趣，真把殺人當作了游戲？

幾天后，關于兇手的消息到處飛。兇手年輕時，因為青梅竹馬的長有美人痣的女友嫁給了仇家，心中憤恨準備復仇，哪料，已是他人妻的女友卻因空難死去，深仇大恨畸形地生長，移恨到眾人，于是發生了美人痣連環殺人案。消息傳播得眉眼清晰，也符合案情邏輯。

通過一些關系，黃小璐見到了兇手本人。那天，新雪鋪地，滿目簇新。兇手滿臉平靜，似乎他享受這結果。黃小璐問他為什么。兇手微笑著答道：背叛是可恥的，可恥只能導致自恨，而越認為活著是一種惡，那么就越想——說到這里，兇手朝窗戶望了望，語氣放慢——好比外面覆蓋的新雪，只有抹掉舊的，才會創造出一段無辜輕柔的命運。黃小璐愕然。兇手又說，你是名人，叫黃小璐，我要感謝你，還要感謝幫我買痣的墨鏡男人，還要感謝我不認識的陌生人……是你們一起助我達成美愿。

趕在年底前，報紙專門用一個版面進行報道，以定論形式給美人痣連環殺人案完美收尾，算是給市民吃了定心丸。報紙出來的那天，年文青剛出差回來，接受了黃小璐的邀請。依然是黃小璐飲咖啡，年總喝了杯咖啡后換成了綠茶。黃小璐看完報紙，遞給了年文青。

年總，我去過您在萬縣的老家，原來寧致遠是您的哥哥，你們倆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對面的年文青眼睛都沒有抬，仿佛，黃小璐早該知曉的。還有，您一九九八年年底去過孤島廟村，找到廟村村書記和我祖父，收回了您哥哥的尸骸。我想知道，您資助我，是您的本意，還是為了您哥哥？

一道光刺來，年文青抬起的面龐嚴肅冷硬，右手食指點在報紙上，左手握成松散的拳頭，食指勾出，掛在尖翹的鼻尖上，拳頭上的眼睛又亮閃成一個鐘罩。

黃小璐面孔發紅，牙齒咬住下唇，又道，您實際認識朱碧，您知曉您哥哥的事情。你恨他們嗎——別否定，這是肯定的。

你呢，當你知道鄒公子就是鄒國普的女兒后，你肯定恨過，那么，你那晚留下鄒公子上直播就是故意的，但兇手是你嗎？不是。但你推脫了謀殺的全部關系嗎？回答我。

黃小璐眼眶發熱，一股熱流沖涌，燙疼了皮膚，她忍不住嗚咽。我見過那個兇手，他正是看見詩樂會的直播，就守在江東大學后面等來了鄒公子……是的，我故意安排鄒公子在那個時間段上直播的，我……我是兇手的同謀，我恨他們。黃小璐伏在桌上，不由號陶大哭。

同謀，我們都是同謀者，畢竟我們找不到共同的欣喜，卻輕易就找到心理共同忍受的暗傷和隱疾。多年來，我一直想報仇。你懷疑得正確，我才應該是美人痣連環殺人案的兇手，甚至你還可以懷疑，那個伏法的兇手不過是我找來的替罪羊。年文青背靠椅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黃小璐停止號啕，抬起淚雨滂沱的臉龐。滿臉嚴肅的年文青點頭。差不多我真這樣去做了，懷疑沒錯，這樣才符合一般人所想的人性。

黃小璐垂下眼睛，肩膀卻忍不住顫抖。

事實呢，我私下找人教訓過鄒國普，然后實名舉報他，查證落實的是，關于包船的命令是辦公室主任安排的，那人已被查辦，鄒國普也是同謀，但那說來就是道義上的，他何嘗沒為自己買單？至于朱碧，她嫁給鄒國普，這段感情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清楚，正如……

正如您資助我，我還是不明白，請告訴我，是因為您的本意，還是為了您哥哥？黃小璐接口道，心中又有亮光一閃。“哥哥”這稱呼于年文青是神圣的，難怪禁止自己喊他“哥哥”。

年文青放下左手，又把下巴抬高了點。面龐露出了笑容，難得的笑容，晃亮了黃小璐的眼睛。笑容短暫，面容又是嚴肅有加。多年前，朱碧到幼兒園和學校接送鄒公子，我時不時地尾隨其后，還拍下她們母女的多個照片……后來我建議你在江東大學附近租房整容祛痣……小璐，我哥寧致遠的死，我們背負太多，暗疾在心，活著、被愛、得到和失去，均無法找到確信的臨床證據，再怎么去愛，也拯救不了病態，直到鄒公子慘死我們秘而不宣的合謀瓦解。

黃小璐想說什么，但喉嚨抖顫，嘴唇迅疾閉上，嗚咽無法抑制。

下一步我打算退出豐收酒業，回到萬縣去辦一個孤兒院。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