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半世流光去絕蹤,白頭長憶少年紅——在幾年前寫的一首春游絕句的開篇,我曾這樣說過。生命到了人無再少年的晚歲,就像一株年輪繁密的老樹不免常常回憶自己的春花與秋葉,就像一條即將入海的河流不免常常回想自己的源頭和濤聲。在我為自己的“收官”之作《瀟瀟風雨滿天地——清詩之旅》一書撰寫例行的“后記”時,驀然回首之情何嘗不也是如此呢?
遙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中師畢業(yè)卻有幸因擴大招生而破格準予參加高考,但卻又只能申報湖南、中南地區(qū)以及首都北京的高等師范院校。一事能狂便少年的我,在作文題目《生活在幸福的時代里》之下,擅自加了一個“祝寶成鐵路通車”的副標題,三個志愿均絕無它顧地填寫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將自己青澀的名字寫進了這一百年名校的新生花名冊。雖然我對北京大學高華的門第心存欣羨,但我至今仍然確信,其時我不過是時不我與而已。何況北師大中文系碩彥紛來,名師云集,有如嘉年華盛會,其陣營聲勢足以與北大中文系分庭抗禮。前輩宿儒黎錦熙乃鎮(zhèn)系之寶,系主任為詩人、文藝理論家黃藥眠,學生時代與吳組緗、林庚、季羨林號稱“清華四劍客”的李長之,此時早已是馳名域中的文學史家,頂級民間文學專家為鐘敬文,劉盼遂乃王國維的關門弟子,穆木天系創(chuàng)造社重要成員,古典文學專家有譚丕謨與王汝弼,語言學家有陸宗達和俞敏,后來名滿國中的啟功還只忝居副教授,而若干年后的散文史權威郭預衡還只是青年講師。在強烈的學問氣場與文化氛圍之中,甫入北師大不久,我即立志承繼中國古代眾多詩論家的馨香,成為當代有建樹的詩論家,而且啼聲初試,就讀期間即在《詩刊》《文藝月報》(今日《上海文學》的前身)發(fā)表論文,令有的同窗側目而視。因為時代的種種原因,一九六〇年大學畢業(yè)時,許多同學分配在北京與其他地區(qū)的大專院校,而我卻和一群難兄難弟被發(fā)配到遙遠的邊疆。在君不見之青海頭,在每一天都被饑餓填飽的艱難歲月,在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卻無處可以取暖的日子里,我仍然將理想與文字抱在懷中做為取暖的薪火,在《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詩評與詩論文章。兩年后回到原籍湖南,在一個縣城的中學任教。文革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龍卷風雷暴雨,山雨欲來風滿樓,雖然資深的革命前輩和真正的著名詩人郭小川多次來信,鼓勵我“有志者,事竟成,望你努力”,并多次寄贈他的詩集如《甘蔗林——青紗帳》《將軍三部曲》等,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在文革前的所謂“四清運動”中,即橫遭飛來之禍,無妄之災,我遣散了自己的全部藏書,萬念俱灰,而小川也在隨后而至的罡風苦雨中備受摧殘而英年早逝,死別已吞聲,令我不勝悲傷嘆息!
星回斗轉,大地重光。在不惑之年,我終于有幸在自己喜歡的崗位,做自己喜歡的自認為有意義的工作。我輕裘快馬,日夜兼程,朝陽喚我,夕照留我,深宵不寐的燈光伴我,讓展卷的書頁計算白晝有多長,讓不倦的健筆測量夜晚有多深,讓不斷問世的著作證明我是如何挽回浪擲的青春和追趕匆忙的歲月。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海峽兩岸已出版十本詩評詩論著作,其中代表作是五十余萬言的《詩美學》,一九八七年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隨即略加校訂由臺灣東大圖書公司印行。三十載后的今年,經(jīng)過大規(guī)模修訂并增補“詩的形式美”一章的修訂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管士光先生慨允新版發(fā)行。另一代表作由中華書局印行,它的前世是由長江文藝出版社于三十年前出版的《楚詩詞藝術欣賞》,臺灣東大圖書公司印行時易名為《歌鼓湘靈——詩詞藝術欣賞》,它的今生則也是經(jīng)過大規(guī)模修訂的《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xiàn)代讀本》,承中華書局上海分局總編輯余佐贊先生垂青。我的詩論評的成果,得到許多讀者與評者的肯定,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少數(shù)文學研究所編撰的《中華文學通史》(華藝出版社1997年版,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修訂新版)在“當代卷”中曾將我與另一位詩評家謝冕列名專節(jié)論述,這是我國最高文學研究機構所編著的國家級的權威文學史,而決非那種幾個人搭個草臺班子便予取予棄的缺乏公信力的山寨版,列名前者之中,我絕不故作謙遜而深感與有榮焉!
我在青年時代伊始,便和詩論評訂下了白頭偕老的盟約,自以為會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了,不意數(shù)十年后,在頭尚未白的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年,我卻不僅出格而且逾矩,竟然在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種種原因,和散文幾次眉來眼去之后,便棄舊好而戀新歡,移情別戀散文創(chuàng)作,日月匆匆,至今倏忽已是整整二十度春花秋月。在這二十年中,有時不免舊情難忘,除了少數(shù)幾篇詩評詩論,也還寫了不少古典詩歌欣賞文字,與蘅塘退士的舊篇無一雷同的《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一書,即曾在海峽兩岸印行,而《詩美學》與《古典詩國的現(xiàn)代神游》以及《浪漫芬芳——那些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古典情詩》三書的修訂,也是對舊愛仍藕斷絲連未能忘情的鐵證。不過,我的時間與精力主要還是奉獻給了散文創(chuàng)作,除了試筆之初的一些文字,我的成果主要是在上海的東方出版中心、湖南的岳麓書社、湖北的長江文藝出版社幾經(jīng)駐足之后,最后定居于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百折千回夢里驚——唐詩之旅》《曾是驚鴻照影來——宋詞之旅》《風袖翩翩吹瘦馬——元曲之旅》,以及今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增訂印行的《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我的散文,仍然有詩的血緣,它們前所未有的專題性,在散文領域另辟蹊徑與天地的開創(chuàng)性,在文體上廣采眾長的融匯性,以及行文的文采與個性,曾得到許多讀者與專家的認可和贊賞,原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梁教授稱之為“詩論與散文的結合”,喻大翔教授稱之為“詩文化散文”,而由郭英德、郭預衡兩位教授任主編,劉錫慶、張國龍教授等任分冊主編的皇皇大著《中國散文通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其“當代卷”也曾辟有專節(jié)論述我的散文,我也很高興接受這一頗具權威性的獎譽。
因為與舊愛有時不免舊情復萌,只得時拋心力,所以這本《瀟瀟風雨滿天地——清詩之旅》從二〇〇八年起筆,斷斷續(xù)續(xù)竟然寫了八年,有如一項爛尾樓工程,到今日才終于竣工大吉。清詩是中國古典詩歌最后的輝煌,我喻之為落霞與晚潮。雖然是落霞,但它絢麗而不免悲涼的光彩卻是為落日舉行葬禮,雖然是晚潮,但悲愴然而仍舊澎湃的濤聲卻預告了新時代來臨的消息。它的整體成就與海拔高度當然不及唐詩宋詞,但卻遠勝元明之詩,它是僅遜于唐詩宋詞兩座入云高峰的又一座高峰。這一時代許多優(yōu)秀的杰出的詩人,許多優(yōu)秀的杰出的作品,尚有待學者作多方位的深入研究,更有待更多的讀者在諷詠盛名之下的唐詩宋詞之同時,也去清詩中觀落霞之彩,聽晚潮之聲,登高峰而攬勝。我的這本《清詩之旅》,當然并非清詩觀止,也談不上清詩之大觀,因為許多名詩人名作品并沒有依序入列。一如我的唐詩、宋詞、元曲之旅,我只是以散文的形式,記敘和抒寫了一些我最情動于中的詩人與詩作,正如唐詩研究專家與編輯家管士光先生讀過我的《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后來信所說:“想不到唐詩宋詞還可以這樣寫。”清代是古代的尾聲,現(xiàn)代的前奏,當代的鑒照,如果此書能引發(fā)接觸清詩不多的讀者的興趣,并且在擴展自己的閱讀視野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同時,能進一步借古觀今而古今互證,作者如我就幸莫大焉了。
如前文借用圍棋術語所述,《清詩之旅》是我的“收官”之作,因為今年我已年屆八十,去日可驚,余年可貴,我應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而優(yōu)游歲月而從另一種角度享受人生了。當年于我厚愛有加的前輩老詩人臧克家先生,曾希望我從詩經(jīng)寫起,按照中國詩歌史的發(fā)展歷程,構建一套完整的中國詩歌史文化散文系列,但我當時已是坐五望六之年,加之仍不免心有旁騖,所以只完成了五種。臧老二〇〇四年以九十八歲的高齡仙逝,我只能默禱稟告,如果我有來生,我當會首先去完成未竟之業(yè),如果此生已老而他生未卜,那就只有期待其他有心而且有才的后來者了。
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彭明榜君,不僅是一位學術有專攻的資深編審,而且是一位于出版事業(yè)極為敬業(yè)而力求新創(chuàng)的編輯家。《瀟瀟風雨滿天地——清詩之旅》一書,人文社管士光兄和他同時約稿,但他堅持說此書應該給他,可以與唐詩、宋詞及元曲之旅三書合而為四,成為一個小小的系列,于是我只好有負于士光兄的美意,請他有以諒我。此外,我的一本古典愛情詩欣賞的專著《浪漫芬芳》,也是在整體翻新而充實提高之后,易以新名而由他印行新版。明榜兄惠我孔多,責編孫夢云女史也竭盡心力,秀才人情紙半張,我只有書此志感而已。還必須申說的是,此書的打字與校對,曾得到李梅斌、何瓊華、郭濟洛等君的襄助,其中熱心誠篤好學覃思的小友郭濟洛更是備極辛勞,出力尤多,我謹于此一并致謝!
回首平生,在這本收官之作的“后記”的最后,我不免慟從中來,不可斷絕。內(nèi)子段緹縈是我的中學同窗,相識于六十三年前,同學少年,有似青梅竹馬,相守也有整整六十載,相夫教子,確如風雨同舟。她本性極慈極善,至聰至慧,她不僅慈悲為懷,善待他人,也甘于自我犧牲,成全兒女和丈夫。她虔心禮佛四十年,是普陀山原掌門人、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妙善大師的關門弟子,法號“智覺”,她雖畢業(yè)于大學之數(shù)學系,卻也作過生平的唯一之詩《禪詩四行》:“風:無中生有/花:騙你沒商量/雪:讓你找到撲空的感覺/月:一塊碩大的遮羞布。”此詩除在《普陀山佛教》刊出外,還曾獲臺灣著名詩人洛夫激賞,他撰文評介在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刊發(fā)表。在我校對《瀟瀟風雨滿天地——清詩之旅》的小樣時,她曾笑對我說:“都八十歲了,還在夢幻泡影呀?”校對未竟全功,她卻在前年十一月的一天凌晨于睡夢中安然仙逝,令我痛斷肝腸!深悲巨痛之中,只得以詩為記。我曾往年輕時常去的公園舊地祭掃,焚詩以告:“呢喃春夜小亭前,楊柳梢頭月正圓。今日焚香來祭拜,華年寸寸盡成煙。”斷斷續(xù)續(xù),歷時四月有余,此書終于校成,謹志數(shù)語,紀念緹縈,我少年時的戀人,青年時的妻子,中年時的密友,老年時的伴侶!
正如顧炎武《又酬傅處士次韻》說:“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我半生為文,乃生命之所寄,時至今日,我的生存景況也近似如此了。幾年前的一個春日,學生何瓊華邀我偕內(nèi)子緹縈往游長沙河西——湘江之西的梅溪湖,陽春召我以煙景,我詩興忽來,口占四絕。第一首是“世間何物催人老?冬朔風聲夏雨聲。春好梅溪湖畔去,耄年翻作少年行”,第二首雖決非隋侯之珠,但卻是自珍之帚,也頗得我的另一位學生、當代名詞人蔡世平的喜愛,他戲言要偷襲此詩的后兩句云云。此詩的前兩句已于開篇引述,后兩句言此意彼,有多義的寄托,我就引作這篇文章的結尾吧:
春華已逝藏何處?
都在桃腮柳眼中!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