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夢兮
一
現在想想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瞳孔和耳膜變得比以往更加敏銳。
那是一座視覺、聽覺,以及嗅覺可以全方位感受的城市。空氣可以是地中海的蔚藍,是干燥的白,也可以是某種化學液體的明黃;陽光是南方的,建筑是西方的;假如你正好也對色彩敏感的話,那么在混雜的人行道上,你就能輕易地捕捉到調色盤里的任意色彩——那是婦女頭上的紗麗。
周圍的哥特式教堂和新古典主義建筑不斷示意我:這是一個典型的西歐海濱城市。遠處汽車喋喋不休的喇叭聲,滿街棕色、黑色且清一色戴頭巾的女人從我眼前一一閃過,中間有幾個背著登山包、掛著相機的過客快速地大步通過……一幀幀如電影般的畫面似乎又在提醒我正身處北非的某個城市街頭。
總之,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這是地中海最大的商業港口,也是法國最古老的海濱城市——馬賽。它古老卻時刻充滿活力,骨子里流淌著年輕、躁動的血液,同時也毫不掩飾它的包容,那些來自城市各個角落的沖突和對撞,以老城區的舊港為中心強勢地向四面輻射。
這座城市三百六十五天高聲喧囂,從不打烊,沒有片刻安寧。空氣中摻雜著海風送來的保質期失效后的魚腥味,充滿異國風情的絲絲香料味,以及可頌面包的濃烈的巧克力味,全都一股腦兒地灌進鼻腔。經過技術改良的披薩,看起來粗糙,一點也不誘人,早已被滋滋冒油的烤肉餅“可爸爸”蓋過風頭。一位打扮優雅牽著貴賓犬的老太太正走進一家法式高裝店,對面,是吉普賽老板萬花筒模樣的首飾店。乞討者一家靠在成堆混雜的垃圾旁,幾個小孩赤著腳圍著一位貴婦祈求施舍。擁擠的街道向馬路中央擴張——行人、摩托車和四輪車彼此糾纏著,小孩哭鬧以及男人和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還有從深巷里傳來的收音機回聲交融混沌著。這時,街頭無聊的搭訕者勉強用還算流利的中文執著地問你,你是中國人嗎?你是學生嗎?
所有這些怪誕、嘈雜和天方夜譚是構成老城區的重要部分,也是城市的靈魂所在,如此真實,天天上演。即使在冬季,仍能感受到這座城市在膨脹,在燃燒,直到一場疾風驟雨的來臨,撲滅了這場大火。
二
馬賽位于法國最南邊,是普羅旺斯省的首府。它緊緊偎依著地中海,距離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士僅有幾百公里。自古以來,馬賽就是歐洲和北非的十字路口,這里猶如一塊巨大的天然磁場,將古希臘、古羅馬和西哥特人、迦太基人甚至凱爾特人吸引匯集在此,各種膚色、各個種族的人在這里繁衍生息。即便歷史上遭遇了幾次滅絕式的重大瘟疫,也沒能將它完全吞沒。
近代以來,隨著法國在北非的殖民統治和海外擴張,以及后來一個一個殖民地紛紛獨立,涌進了大量的非洲移民。馬賽特殊的地理位置是大批移民到達的第一個港口,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成為了這些外來者踏上歐洲大陸的第一片土地。所以,這座城市被戲稱為“北非首都”。
三
斑駁的百葉窗半遮半掩著,余暉從隔板的間隙里透進來。臥室大小的房間配備陳舊的洗浴池和一只半新的抽水馬桶,廚房則設計在每層樓的中間等待大家共用。房間里沒有配置空調也沒有風扇,甚至沒有窗簾,地中海的陽光強烈耀眼,通常出門前必須把簾子降下一半,以此抵擋不斷涌入的陣陣熱浪。即便是靠海,夏天的馬賽也難以逃脫高溫的宿命。
這是巨型格子公寓中的一間,像是公寓的一個分子,小小的、不起眼地藏在第九層,就暫且稱它為魔方公寓吧。這棟公寓長約二百多米,寬不過百米,共二十一層,樓間距狹窄,無數個方形小窗戶密密麻麻地鑲嵌在土黃色的外墻上。我猜這個魔方盒里至少住著一兩千人吧,可以想象其密度之大!
暑假的時候,朋友L回國了,于是我在這間格子里借住了近兩個月。向來喜歡安靜的我不太確定這是否是一個好主意。
四
學生寢室右手邊第一戶鄰居哈曼德是摩洛哥第三代移民。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的祖父就帶領一家人乘船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到達葡萄牙里斯本生活,后來因法國放寬了殖民地移民政策,他們舉家遷往馬賽定居。
哈曼德是年輕的九〇后,蓄著大胡子。他幾乎每天都穿著馬賽隊的球衣,白色T恤中間印著“M”隊標,除此之外,再沒見過他穿其他球隊的衣服。我同他首次打交道就是因為足球,并不是出于足球愛好,而是因為他和同伴的吶喊歡呼聲幾乎快震倒這層空心墻。那是晚上十一點,馬賽VS巴黎,比分1:0。
不僅僅是我的鄰居,整棟樓、整個馬賽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動,城市正在高燒:啤酒瓶哐當當地從樓道的這頭滾到了那頭,接著又被酩酊大醉的球迷踹向另一端;魔方公寓的上千臺電視機正傳來與街道、酒吧一致的歡呼雀躍;街上響起了砸玻璃的聲音、汽車報警聲、粗魯的臟話以及刺耳的鳴笛聲——那是穿梭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消防車。不知疲倦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即興交響樂飄蕩在馬賽上空,這座城市還在繼續燃燒,從最北邊的貧民窟蔓延到市區老港,再沿著海岸線一路南下抵達所謂的富人區。這樣的情形,哪怕是裝備最先進的消防隊看到了也會擺擺手,聳聳肩,無奈地說他們試試看。
這又是一個不眠夜。
第二天上午,這座城市終于退了高燒,整棟樓異常安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窗外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經過兩個買面包的阿拉伯大媽和一輛空蕩蕩的巴士。我難得地享受著這片刻靜謐。中午打開本地廣播,里面傳來的幾乎都是關于昨晚那場比賽的消息,這場球是如何的險、如何的精彩。
當然,馬賽球迷又再一次上了新聞頭條:由于他們瘋狂過激的行為讓場內失去秩序,比賽被中止了好幾次;市內各個社區和街道上,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砸車燒車事件,滿街的啤酒瓶和煙頭則調動了全城的垃圾車收拾殘局;在市中心火車站附近,警察還破獲了一起毒品交易,據說半夜的槍聲便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馬賽的這次球賽事件讓我體會到了這座城市的不可思議,但對于馬賽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追求,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鄰居哈曼德笑著對我說,你再住上一個月就不會覺得奇怪咯!
五
一周后,我去韓國同學Wonjeong新家,慶祝喬遷之喜。她是我在布列塔尼美院的同學和摯友,她剛被馬賽美院錄取,暑假并不打算回國,十分期待在馬賽的新生活。
關于租房子這個問題,她費勁了心思。在歐洲的大城市里,馬賽的治安問題尤為突出,能夠提供給外來者的合適房源并不多,少量的學生公寓只優先提供給外國研究生以上學歷的學生居住。Wonjeong又不想合租,最后她在鄰近富人區的位置租到了一個十五平米的小公寓。這已經十分走運了。
在經過走廊時,我和她的房東擦肩而過。顯然,她把我誤認成了Wonjeong,友善地問我這幾天是否住得習慣,突然又臉色大變,指著盡頭的公用浴室高聲說:為什么不把地拖干再出來?我已經說過第三次了!
后來,韓國妹子給我講起她的房東奧利維亞,一個性情古怪多變的法國女人。奧利維亞約莫四十多歲,女權主義以及不婚主義者,家里唯一的成員是一只精瘦的黑貓。她是馬賽一家私立學校的法語兼職老師,平日里常去周圍的小山遠足,或是在沙灘上躺上半天,把自己曬成健康的小麥色。
奧利維亞從出生便一直生活在這棟公寓里,她從未提起過自己的親人。她將多余的三個房間用空心墻隔出來,常年租給學生和年輕的上班族,他們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另外兩間房間分別住著一位中國女生和一位俄羅斯女生。韓國妹子說以前這里曾住過兩個阿拉伯男生,但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的巨大差異,奧利維亞終止了他們的租房合同,從此她不再接受阿拉伯裔租客,然而,她常稱自己是一個包容的法國右翼。除此之外,廚房和衛生間常常成為她和租客間的雷區。比如,她受不了中國女生炒菜的油煙味;幾乎每天都在抱怨馬桶的污跡和浴室里沒有懸掛的拖布;又比如,俄羅斯女生忘了密封好冰箱里的奶酪……
三個月后,她們的室友俄羅斯女生因受不了奧利維亞刁鉆的性格搬走了,不久后住進來一位強勢年輕的法國女警官。韓國妹子告訴我,從此之后,奧利維亞和女警官之間的爭吵就沒有停息過。
六
對于法國公民來說,游行不僅僅只是為了發出自己的聲音,更是一個合理的、集體發泄的時刻。我從沒參與過游行示威,但卻經常在市區的街頭巷尾碰見示威的人群。在法國大多數地方的游行都是比較溫和有序的,但在馬賽遇到的一次游行示威又一次讓我感到這座城市的瘋狂,巧合的是,我竟然在人群的領頭隊伍中認出了狂熱的奧利維亞。
他們被點燃的情緒在游行中全部爆發出來,場面幾乎失控,近乎危險。那天,我和L在老港附近的商業街購物后正準備步行回家,不料,卻遭遇了這個浩蕩的游行長隊。他們從一公里外的老港出發,切斷了主干道一路往北,隊伍蜿蜒了好幾條街也望不到尾。他們幾乎統一身穿紅色T恤,用擴音喇叭喊話,齊唱口號,舉著橫幅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更有意思的是,其中還有一支樂隊震耳欲聾地咆哮著。街道兩側有不少圍觀的人,他們像過節一樣靠在商鋪門口,嘴里大聲吶喊助威。
由于周圍的街道都塞滿了游行的人群,我們只好在一旁等著。一開始,隊伍還比較有序,但隨著人們開始向四處亂放鞭炮后,局面變得混亂起來。在經歷了上次的“瘋狂足球”事件后,我預感這場游行也會失去理智,趁機瘋狂一把。這時,人群中飄來一層厚厚的濃煙,刺鼻的火藥味撲面而來。上萬人像無頭蒼蠅那樣到處亂竄,互相推搡,尖叫聲、小孩的哭喊聲和重擊的砰砰聲此起彼伏,我再次聽到了汽車被砸、玻璃破碎的聲音。可憐的老城區墻體剝落得滿目瘡痍,搖搖欲墜。濃重的煙霧和灰塵遮擋了我們的視線,在預知這場不祥活動那一刻,我們快速跑進了附近的一條小巷。馬賽城又一次進入高燒模式。
那是一次抗議政府增加工人每周工作時間的示威游行。眾所周知,法國是世界上假期最長的國家,對于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意味著每年有一百五十天不用工作,且一周工作時間為三十九小時。毫不夸張地說,假期——就是他們的生命。
七
“阿姨家的餃子館”是我在馬賽定期光顧的地方,也是其他中國學生常去的餐館。它并不像其他中餐館那樣掛著醒目的紅色招牌,上面滑稽地印上“中華大飯店”,或是“豪華自助中餐”之類的名目,而是低調地隱藏在鬧市中——那是靠近市中心火車站的一棟不起眼的居民樓。
要進餃子館,得先按公寓樓門廳的門鈴,接著,老板娘探出頭來把門打開。周圍沒有任何餃子館的提示,它靠的是大家的口口相傳。也常有一些法國人慕名而來。老板娘一家租下一樓的一套二居室,兩張大圓桌、十張椅子和一張貼在墻上的菜單——這就是被大家親切地稱為“阿姨家”的餃子館。
每次點餃子時,我常在海鮮和牛肉餡之間徘徊,這時候,急性子的老板娘就會操著濃重的東北話說:“姑娘,吃啥吶,想好了嗎?”
每盤十六只白白胖胖的大餃子吃得我心滿意足。在成都一年都吃不了三次的鐘水餃,在這里卻成了每到馬賽的必來之處。
在餃子館,總能遇到熟人。每次吃餃子,都能碰見L的學姐S,她來馬賽五年多了,從不下廚。在吃膩了快餐和食堂后,她把胃寄托在了餃子館,每次吃完后還會拎兩袋凍餃子回家。我們開玩笑說干脆她每個月在阿姨家交生活費吧,免得每次來還在包里裝一堆硬幣。
我和L的同學C,也是在餃子館的圓桌上認識的。她和我接觸的朋友很不一樣:一開始,我驚訝于C總是穿著一身花哨的、不合年齡的“可愛”衣裳;后來在吃飯聊天時發現,她比我年長好幾歲,但只知道看國內古裝劇和綜藝,對電視劇和偶像小說以外的世界毫不知曉;到法國留學三年,卻從不結交任何外國人,甚至從不同法國人說話。C排斥法餐,熱衷于逛餃子館旁邊的中國超市,還有中國同學之間的火鍋聚餐。C也很坦誠、簡單,她常說后悔自己選擇了電子設備這個枯燥而麻煩的專業,她也并不是出于喜歡而來法國,漂洋過海只是為了一紙文憑。
當然,像C這樣的留學生還有很多。我猜,大概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愛好就是去阿姨家的餃子館吧!
八
馬賽這座城市的奇特性,在于你完全不知道下一分鐘會聽到什么、看到什么。如果非得選一個詞語代表它的話,我想應該是個動詞,或者是歡快的名詞——游樂場——不知疲倦的游樂場。
老港旁的摩天輪像一堆聽話的積木被市民擺放在那兒,每個到老港的游客都會拿起相機仰頭狂拍一陣,但并沒有多少人愿意花二十分鐘上去坐坐。每年十二月的圣誕集市就在它的腳下,這時的摩天輪被市民們換上喜慶的圣誕裝,樂呵呵地站著傻笑。隨著第二年夏季的到來,它又被挪到幾公里以南的海灘旁,和戲水的人們一樣,它也穿一身清涼的藍白條紋泳衣。摩天輪就這樣延續著它的生活軌跡,這也正是馬賽居民的生活寫照。
馬賽“盛產”流浪漢,在家樂福超市的大門口,時常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要么三五成群有說有笑,要么醉醺醺地獨自守在角落里思考人生,一有路人經過,他們的雙手立刻成乞討狀,嘴里嘟嚕著:“Madame、Monsieur, siilvous plait!”(女士、先生,行行好吧!)有時,他們旁邊還蹲著一只溫順的大狗,目不轉睛且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你,這樣一來,人們的同情心就像洪水般泛濫,毫不猶豫地摸出兜里的硬幣遞給乞討者,并極其憐憫地說:“拿去給狗狗買點吃的吧!”但我倒是更樂意直接買袋狗糧給他們,因為他們有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酒。
在馬賽市區眾多的乞討者中,有幾個人令我印象頗為深刻。這里,帶有詩人氣質的流浪漢不在少數,但我在市中心郵局旁邊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流浪詩人”。他大概四十歲左右,穿著破洞牛仔夾克,中等個頭,長著一張典型的南法人臉:一頭茂密的深褐色長發,深邃細長的雙眼中間高聳著挺直的鼻子。在過去的半個月里,我每天都能在這個地方看見他做同樣的事——看書。他愜意地倚著軍綠色大包,專注地看著一本沒有封面的泛黃的書。他從不主動向人乞討,也不同別的流浪漢說話,他面前的白色紙板上用黑色花體字工整地寫著:
Donnez-moi des pièces, ou un livre. Merci.
(請給我些零錢,或者一本書。謝謝。)
紙板旁堆著十幾本舊書和幾枚灰暗的硬幣。這樣的舉動足以讓他在流浪漢大軍中鶴立雞群。偶爾,有路人前去和他聊天,詢問他看的書。
我總感覺這是一場行為藝術,一個藝術家想體驗流浪漢的生活罷了。一周后,當再一次看到他時,我忍不住多天以來的好奇心,走過去和他攀談起來。“流浪詩人”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但又很快閃現出同樣好奇的眼神。他叫路易,手中那本缺了封面的書是杰克·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路易說他看過三遍,但卻是第一次看到此書的英文原著,這讓他非常驚喜但同時又感到閱讀語言上有很大障礙。他說,這本書是半個月前一對美國夫婦送給他的。路易十分興奮地提到他喜愛的作家,聲音也變得高亢起來。他癡迷于二戰后美國“垮掉的一代”,那種骨子里的反叛精神以及空想的詩人情懷使他著迷。
忽然,路易的聲音又低沉下來,眼神中透著憂郁,他感嘆道,那是一個不可復制的時代。當我問路易是否正在進行一場行為藝術時,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和我談起小野洋子、阿布拉莫維奇,說她們都是行為藝術的靈魂人物。
后來,路易說他接下來打算向東方走,他想到神秘的東方看看,像《達摩流浪者》里的主人公賈菲那樣,搭便車流浪于各個城市之間,或是登到高山之巔,自我凈化,尋找他想要的真理。
那是我第一次在馬賽街頭和一位奇怪的流浪漢聊天。
另外一位流浪漢,準確地說,是一個流浪家族,從我初到馬賽的第一天,他們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立刻讓我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包容和無限的創造力。那是來自東歐羅馬尼亞的一個家庭,他們多年來一直寄居在火車站對面一家文具店的屋檐下,標準的三代同堂,下至剛出生的嬰兒,上至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撿來硬紙板、爛褥子和席夢思鋪在商店的櫥窗旁。老人整天坐在褥子上面無表情地發呆,或是向路人乞討。大人很快適應了這里的環境,他們和周圍的其他流浪漢打成一片。
這個家庭小孩的出生率通常保持在每年兩個。但凡過上一段時間去馬賽,就會發現他們又新添置了獨輪嬰兒車、冒彈簧的墊子和小孩的玩具。小女孩的裙子比臉蛋更花哨,懷里摟著一個沒有眼睛的洋娃娃。她們用文具店老板給的水彩筆給洋娃娃化妝,添上同她們一樣大的灰藍色雙眼,還有撲閃的卷睫毛。一到午餐時刻,她們就跑去街旁的露天披薩店或者麥當勞,眼巴巴地望著食客,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哀求著。如果運氣好的話,她們能得到一塊完好的披薩,但通常情況下,她們只能站在一旁等候,待客人離開后迅速抓走盤子里剩下的食物。
在馬賽街頭,能看見各種國籍不同、膚色不同和語言不同的流浪漢。法國本地的流浪漢大多是中青年男性,啤酒和大狗是他們的標配。來自東歐的流浪者多為婦女和兒童,來自非洲和中東的難民通常是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非法移民通常采取渡海或是穿過寬松的東歐國境線到達法國,再尋找機會通過申請避難留下來(大約三分之二的非法移民曾提出避難申請),但他們中能通過難民身份而獲得居留資格的人寥寥無幾。當無法獲得身份認可的時候,他們就只能以非法移民的形式長期滯留。由于擔心被遣返等原因,不少非法移民并沒有申請難民身份。
為此,法國政府先后建立了許多難民營。民間的慈善機構也常組織愛心活動,比如每周五晚上在馬賽的火車站外,他們向流浪漢提供免費晚餐。人們有秩序地排隊等候。晚餐還算比較豐富:一碗粥,兩個圓面包,一盤熱菜配肉,香蕉、汽水、酸奶和餅干。他們領完食物簇擁著坐在廣場上有說有笑,周五的晚餐無疑是一個盛大的節日。
九
城市的另一邊,蜿蜒跳躍的海岸線向城市以南無限延伸,馬賽幸運地擁有被地中海滋潤得柔軟而溫暖的沙灘。姑娘們身材健美,笑容燦爛,黝黑的皮膚,彩色的比基尼點綴在米黃色的沙灘上。不遠處,沖浪板上的男孩正在浪花里翻轉,似乎在向海灘邊上的姑娘們炫技。在海岸線和天空交界的蔚藍處,一艘白色的遠洋輪船鳴著汽笛,高調地向這座城市宣布它的到來。它可能是從突尼斯或是阿爾及利亞北渡地中海而來,也可能是從不遠處的科西嘉島而來。
同樣幸運的是,這座城市還擁有最動人、最絢爛的落日。每當傍晚時分,當陽光已燃燒盡一天的能量,光線變得柔和而緩慢,那是望著遠方發呆的最佳時機。這個時候,大海呈現出一種溫暖的藍,這種藍像極了愛琴海島上的藍房子,它與天空柔軟朦朧的粉和浪漫多變的紫邂逅,最后隱退在深邃的海藍色里。偶爾也遇到雷雨天的傍晚,太陽燃燒起來,瞬間又被斗篷似的烏云一口吞噬,天空和大海融為一體,無聲的閃電絕情地將它們劈成兩半,整個城市不再喧囂,高聳的建筑物更像是一根在半空中顫顫巍巍的天線。
這被當地人看作是一種天賜的美,這種美永恒又乖張。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