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鵬宇
一直認為,人生很多時候是靠選擇支撐起來的,選擇合適的人,選擇合適的方向,選擇合適的時間,這么多選擇,構成了每個人眼前的世界。
雖然我爹很早之前就給我們留了“不準插管、不準搶救”的囑托,最終,我們還是做了相反的選擇。也沒什么原因,就是覺得我爹一定不會就這么跟我們說再見。
放棄應該是萬般努力皆不應后的答案,不應該是困難開頭就逃避的理由。
我爹的精神失常,一直沒有緩解。雖然醫生說,這是暫時的情況,我實在受不了一個原本安靜的知識分子,天天在病房里,手舞足蹈、胡言亂語,一邊跟醫生打架,一邊跟護士干仗,最后我把心一橫,買了臺呼吸機,把我爹扛回家,要瘋,就回家去瘋。
沒承想回到家,我爹就跟換了個人一樣,人不瘋了、話不多了、神智不亂了,變成慈眉善目的老神仙,第三天就能下地,第四天就能自己吃飯。
他的轉變,弄得我一度狐疑:
我爸之前的錯亂,該不是為了離開醫院用的苦肉計吧?
在跟閻王爺第二次“爭爹”的這段時間里,基本上全是我爸的主角戲份,我媽則從以前呼風喚雨的女王,淪為端屎倒尿的女仆角色。
當慣了女主,怎能容忍配角上位,以我對我媽的了解,她一定不會甘心被我爸壓制,她一定會逆襲的。
沒錯,終于有一天,我娘的逆襲大戲上演了———
中午,我爸吃完飯,我媽收拾妥當,拿了一盤切好的水果,坐在我爸旁邊,這時,我爸張開了嘴。如果是之前,我媽應該已經拿小刀叉著水果,喂到他嘴里,這次,我媽先喂了自己一口。
我爸有點兒驚訝,繼續張著嘴。然后我看見,我媽繼續喂了自己一口。
我爸閉上嘴,臉色有些不高興。雖然他以前長期當配角,好歹最近都是男主角吧?估計他那會兒心里正在想,一個“過氣女王”,怎么能跟“當紅小生”爭食?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嗎?
“葉芬是誰?”我媽吃了塊兒豐潤多汁的蘋果,忽然問我爸。
我爸的表情明顯有些意外:葉芬……
我媽盯著我爸。老頭兒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依然輪廓分明,以前真是個帥哥。連我媽自己都說,她當初覺得我爸跟她一點兒都不般配,除了一點,只是長得好看。
“楊芳又是誰?”我媽拿著小刀,不緊不慢地切著盤子里的水果,一下又一下,水果都被切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
我爸的表情更加驚訝了:楊芳……
如果他是打入敵人內部的情報員,這些本應該是他竭力守護的密電碼呀,怎么能被我媽這個敵方“大BOSS”知道了。
“哎呀呀,我有點兒頭暈,要呼吸機。”我爸摸摸腦袋,一副即將暈倒的樣子招呼我。
我連忙準備好呼吸機,準備給他戴上。這時,我媽又說話了:“暈了好,這些名字都是你暈的時候喊出來的。我以前只知道有個美娟對你念念不忘,沒想到糊涂的時候,你居然還喊什么‘楊芳你不來見我,我死不瞑目,還有‘葉芬我想你。哼,你繼續暈吧,暈了肯定會說出更多來。”
我媽說著,又用小刀慢悠悠地切了一塊兒水果,放進嘴里。
“你后悔了嗎?”我媽一邊吃水果,一邊看著我爸。
我爸沒說話,表情明顯僵了一下。我還是給他戴上呼吸機面罩,他閉上眼睛,一分鐘之后,貌似睡著了。
我媽很淡定地把面前的水果吃完,然后看了我爸一會兒,小刀在盤子上“當當當”地敲了幾下,扔下一句:“管你后悔不后悔,再死不瞑目,最后守在你身邊的人也是我。”
說完,她端起盤子,起身走了。
我的父親出身貧寒,我的母親出身望族。兩個人本是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卻被歷史的車輪陰差陽錯地帶到一起。兩人各自都離開他們喜歡的人,磕磕絆絆地走了40年。
我媽始終用大家閨秀的眼光審視著我爸,我爸一直執拗地不愿意俯首帖耳。最終一場終極病痛,讓我爸在錯亂時喊出那些名字,我媽居然能從當時他嘟嘟囔囔的糊涂話語中,分辨出“葉芬”“楊芳”,女人天生強大的嗅覺真是厲害。
當然,最擲地有聲的還是我媽說的,再死不瞑目,最后守在你身邊的還不是我?
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爸一切如常,我媽一切如常,誰也沒有再提那些名字,就像它們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四十年前,他們做出了選擇,四十年以后,他們還是做了同樣的選擇。
再深的愛,再動人的誓言,再刻骨銘心的天長地久,都抵不過一個事實:守在你身邊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