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紅樓夢》里寫愛情最讓人驚心動魄之處在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深入發膚、身體。林黛玉每一次病重、痊愈,都與寶玉的情感進展密切相關。而寶玉,在聽了紫鵑試探他而編造的黛玉要回蘇州的謊言后“急痛迷心”,幾乎丟了半條命。寶玉跟紫鵑說,他和黛玉要“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
他們的愛,其實和《牡丹亭》里所描述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深情是一致的,情到深處,生命和情感渾然一體。正如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詞中所說的,“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和曹雪芹筆下生生死死的愛情,在現代人看來不免沉重,但這種“情之至也”的愛情也讓人向往,只是可遇而不可求。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是她最受歡迎的小說之一,除了大時代成全小人物的愛情主題吸引人外,男女主角別致、有情調的調情技巧也是一大看點。留學歸來的范柳原和小家碧玉的白流蘇都是教科書級別的撩妹(漢)達人。
原想著這是張愛玲有一肚子調情真經,沒談過幾次戀愛,只奉獻給了自己的作品,但看過《金瓶梅》《紅樓夢》就知道,善于從古典小說里借東西的張愛玲,這一次也借了些情話。
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白流蘇。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里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
《金瓶梅》里,李瓶兒再三向西門慶表白他就像是“醫奴的藥一般”。幾乎每一次,這樣的表白都讓西門慶“歡喜無盡”。
你就是醫我的藥。這表白在范柳原那里,是有技術含量的情話。范柳原是漂泊海外多年的浪子,在游戲人生的表象之下,他其實是個尋找真愛而不得的失望的人。作為一個老于世故的人,他一眼就能看穿白流蘇的算計,但他又仍對她心存幻想,以為總有一天能發現她的一點點真心,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所以他一面對白流蘇諷刺和調侃,一面又帶著溫柔和感傷。
而對經歷了一次失敗婚姻,在親人處看盡炎涼的白流蘇來說,謀愛是為了謀生,婚姻也只是一種交易。她并不相信范柳原那些半真半假的情話。
于是我們看到兩個同樣聰明而自私的男女,棋逢對手地精于算計,一個戒備森嚴,一個欲擒故縱。情場成了戰場,情話成了謊話。
范柳原跟白流蘇說“你是醫我的藥”時,兩人達成了初步和解,在社會所賦予兩人不同的困境里,他們成了彼此的解藥。
你就是醫我的藥。在李瓶兒那里則是油膩膩的欲望表達。在第十九回里,李瓶兒以無限貶低前夫蔣竹山來討好西門慶,婦人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他拿甚么來比你!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對于閱歷不凡、手中家財萬貫的李瓶兒來說,正值盛年、野心勃勃的西門慶能滿足她的所有欲望:性的、家庭的、孩子的、穩定未來的———換句話說,西門慶就是她各種心病的解藥。
“你是我的蜜糖”之類的情話里,感情還只是錦上添花的點綴,但到了“你是醫我的藥”的程度時,就已成了剛需,非你不可了。
你就是醫我的藥———這是最熱烈的情話了。那意味著,你是他(她)的笑點、痛點、淚點,是最柔軟的地方,也是最堅硬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