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
程十發先生,原名程潼,上世紀四十年代在上海美專讀書時,老師李仲乾為其取字“十發”。
我上世紀七十年代即呼程十發為“發老”。“發”字在上海話里的發音與“弗”相合,“發老”即為“弗老”,永遠不老。后來,敬重他的晚輩、后人,也都稱呼他“發老”了。
發老的幽默,是與生俱來的。即使在“文革”前及“文革”中犯了“錯誤”,以至于被開除了黨籍,削減了工資甚至遭到密集批斗,他依舊有著樂觀心態。全家五六口人僅靠他一份工資維持日常開銷,除去房租三十多元,每個月能家用的也就40元,生活之清貧與艱苦可想而知。問他:“發老,今天吃點啥啊?”他總是調侃地說:“我家里吃得好。四川菜、廣東湯。”所謂“四川菜”,上海話諧音為“水汆菜”,即過水汆一下的蔬菜;而“廣東湯”,上海話諧音為“晃蕩湯”,即似清水般的湯,喝下后在肚中咣蕩咣蕩響。
記得有一次我去探望他,他剛從醫院回來。因為膽囊萎縮,做檢查時,醫生問他:“你怎么膽沒有了?”發老回答:“我的膽,‘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沒了。”醫生給出建議:“發老,你還是要做個手術,拿掉比較好。”發老說:“這可是父母給我的,是原裝貨,不能調包。”那么多年里,他一直用幽默消解著種種不幸和噩運。
發老的幽默,是信手拈來的。1987年,由發老帶隊,整個畫院的中青年畫師,前往蘇州西山為市總工會療養院畫公益性布置畫。當時沒有高速公路,從上海租一輛大客車,開到蘇州約四個小時。行車路線經過蘇州北,剛進城里,沿路有個塔———“北寺塔”,蘇州話的發音為“不是塔”,發老便向車上的年輕人編了個笑話:過去清代有個官員,是北方人,上任到蘇州當知府。前來恭迎他的下屬是蘇州人,知府的轎子進了蘇州,問此人這是什么塔,此人說“不是塔”。知府說:“明明是個塔,你怎么講它不是塔?”當差的說:“老爺,是‘不是塔。”知府聽罷,對當面說“謊”的當差氣不打一處來,就叫差役將此人拖下去狠打三十大板,再聽候發落。
車子開出沒多遠,偶遇一個化肥廠,高聳的煙囪噴著黑煙,像一條烏龍直沖云霄。發老道:“那么多黑煙浪費可惜了。如果我有權,就把上海墨廠搬到它邊上來,正好化一害為兩利。”蘇州的滄浪亭是非常有名的一座古園林,當時旅游業剛興起,本來非常低廉的門票隨之飆升。滄浪亭上掛著一副老對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發老一瞥,講:“這個對聯換一個字就有趣了,叫‘清風明月本有價,近水遠山皆無情。”機敏而深刻。半天的時光,撒滿旅途的一連串詼諧談吐,對發老而言只是順流而下的江河中的幾朵浪花。也正緣于此,一些著名的主持人、滑稽演員,幾十年常圍著發老轉,不單是想吃“開心果”,還想從發老處汲取各類有意思的語言藝術的材料。
發老的幽默,無處不在。一次,我與發老及其公子多多應邀在老正興飯館作畫。可畫完后,才發現多多兄沒帶圖章,碰巧壓畫的鎮紙是青田石,發老說:“天衡啊,這個對你來講是囊中探物,當場撬一方吧。”當時沒有刻刀,我便叫經理找根大的鐵釘———我曾用大鐵釘刻過印。經理說:“飯店哪有這玩意,剪刀倒是有的。”隨即從廚房里拿來一把鋒利的大剪刀。剪刀刻圖章,我還從未嘗試過。剪刀兩面利刃,一面刃口刻章,另一面的刃口就對著手指,發力非常困難,稍不當心,就會肉綻血淌。好在還挺順當,用了三分鐘,刻成“程多多”的名章。刻章過程中,多多兄還拍了照片。后來,照片給我時,發老在背后寫了六個字:“天下第一撬客”。
很多平凡的事情到發老那里就平添情趣。五十多歲時,我遙想起兒時,因出生多日不睜眼,在相士的開示下,母親曾帶我去城隍廟拜“將軍劍菩薩”做干爹。后因“文革”除四舊,“干爹”被砸爛,找不著了。于是我懇請發老給我畫個干爹。他問:“儂那個干爹我弗認得的,長什么樣子呢?”我說:“我這個‘干爹是三只眼睛的,但不是二郎神楊戩,是三只眼的菩薩。”后來過了兩個星期,發老講:“你干爹畫好了。”一看,可真是神似啊。發老還為此題跋:“甲戌元日,陰陽怪氣生為豆廬主人祈福,急急如令,勅。”另一側又落“十發”款。我總算和菩薩干爹可以朝日相見了。
程十發先生對于吃、穿、住、行,都不講究。日常生活中,發老刮胡子,總有一寸多長稀稀拉拉的幾根留在那里。哪怕是外出應酬的場合,他右手食指指甲的左沿總是留有墨痕。這些細節可以看到發老藝心純粹。享樂也好,著裝也好,打扮也好,表面的東西對他來講都是無關緊要的,而追逐藝術,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報效時代,則是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