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

默考文

1

末日之戰后，世界一片焦土。幸存的城邦重建秩序，新人類的生活卻仿佛陷入了“壽命規劃局”。有人茍活就會有人抵抗，而受牽連的“無辜”失敗者要面臨的，卻是一次復仇與救世的抉擇……

吳天喜歡這個叫作“光明”的城市。盡管作為一個低生產能力的普通公民，吳天的法定生命時間只有60年。盡管城外那些致命的塵埃讓他一輩子都無法走出這座城市，但這些一點兒都不影響他對光明城深入骨髓的喜愛。

然而現在，這種感覺正在消失。吳天親眼看著妻子和女兒胸前的計數顯示屏熄滅。綠色的數字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便迅速歸零，而后屏幕陷入了一片黑暗。

出事的時候，他剛從超市出來。他拎著裝滿商品的購物袋，隔著綠化帶遠遠地朝在另一側等候的家人招手。這時，那個黑衣男人像雜技演員一般，忽高忽低跳躍著沖了過來，然后擲出一枚手雷。

“砰——”爆鳴聲穿過氣流撞擊著吳天的耳膜。那枚手雷正好在他家人的頭頂上方炸裂，沒有硝煙，沒有沖擊波，只是沿街的LED屏幕漸次熄滅，隨后，那些警方的飛行器就像一顆顆懸在空中的石子，笨拙地摔向地面。？

電磁脈沖炸彈！

“爸……爸……”女兒虛弱地叫著，她的眼里出現了希望的神色。

吳天扯開女兒的上衣領子，數字熄滅了！他試著給她做人工呼吸，可那根本沒有用……

“救救我的家人！”吳天無助地喊著。

沒有人回應。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人都早已作鳥獸散。整條大街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和那幾個哀號的警察。黑衣人躍身起跳，蹦跳著消失在了城市深處。吳天面目扭曲，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一字一頓地說：“我會讓你償命的！”

2

救援隊在吳天的家人停止呼吸后半個小時趕到。吳天拼命掙脫開來，裸露出胸口的數字顯示屏。“誰規定這東西壞了，人就必須得死？”他大聲地說。

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他的腦袋有些顫麻，麻醉劑和鎮定劑的混合作用讓他感到舒服了許多。他端詳起胸口上的家伙。那是一個拳頭大小的矩形弧面顯示屏，完美地貼合胸部，上面顯示著一行發光數字，“12？072：16：15：33、32、31……”數字閃爍倒數著。12？072天16小時15分33秒——這是他剩下的合法生命長度，他生命的極限。

這臺生命控制中樞，從出生之日起便植入他的體內。機器連接他的心肺系統，依賴宿主生物能量供電。一旦倒計時歸零，裝置將控制植物神經，強行抑制宿主的心跳和呼吸，從而終結宿主的生命。

顯示屏左上角的一個小凸起，這里是生命控制中樞收發訊號的部分。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電磁波像一根纖細的鋼絲，系在他與此刻正隱匿在夜色里的黑塔之間。那一座座黑塔，就是一尊尊全知的巨神，沒有什么能逃過它的眼睛。它是絕對公平的代言人，任何人只要違反了《城邦生命法》，不管擁有多少財富、多大權力，都將受到黑塔無情的制裁。

突然，他抓起一塊石頭，毫不猶豫朝著胸口的機器砸去。屏幕上彈出一行血紅的字母“warning”。機器一遍遍循環著警報：“請立即停止破壞生命控制中樞的行為，否則系統將立即啟動終結指令。”

這個程序是防止中樞因非法篡改或破壞而失效的最后保險，它被寫入了運算器的最高邏輯。就是這道指令殺死了他的親人——在強烈的電磁脈沖燒毀她們身上中樞芯片的同時，終結命令也被釋放出來。

死亡慢慢降臨，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跳得越來越沉悶，胸腔也開始發麻，每次呼吸幾乎是在用膈肌頂起一塊千斤巨石。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吳天蜷縮起身子，不斷地念著。他不能就這么輕易死去，因為，在死之前，他必須宰了那個畜生！

3

吳天很少回憶這個世界的歷史。為了消除痛苦，創世者們選擇了忘卻。據說在城邦建立之前，曾有過一個無比繁華絢麗的世界，那時的地表，到處都是未被輻射污染的土地，藍色的海洋覆蓋了這個星球70%的面積，物種有成百上千萬之多。那時的人類，遍布整個世界，每個人都是自由的飛鳥……只可惜，“末日之戰”毀滅了一切。

這一說法曾流傳過，但隨即被官方斥為胡編亂造的謠言。歷史教科書上寫的是，傳言中的盛世從未存在過，幾千年來，人類在極端環境下瀕臨滅絕，直到創世者出現，在這片唯一的凈土上建立起光明城。那一年，是人類紀元的元年。

創世者告訴人們，這場天災的根源始于人類的原罪，只有把人類骨子里的劣根性徹底凈化，災難才不會重演。為此他們創造了先知“忒彌斯”，在大地上豎起幾百米高的發射塔。他們要求每個人的身體里都必須裝上生命控制中樞，只有這樣，忒彌斯才能把力量送到每個人身上，壓制住每個人體內的原罪。

頭一次，吳天他開始懷疑胸前這臺機器。他想起了父親。父親一生沒犯什么錯誤，也沒經歷過磨難與病痛。在生命倒計時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父親悄悄地走上天臺，在明媚的晨光里縱身一躍……父親在用死亡反抗：這是他的生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簡單處理傷口之后，他把自己關進畫室，強迫自己忘記失去家人的悲痛。他架起畫板，端起顏料盤，畫了起來。紙上出現了一個人形的顏料塊，是那個兇手。為什么那么近距離爆炸的電磁脈沖炸彈，對他卻毫無作用？他是“滅塔者”？

“滅塔”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成員全是拒絕接受生命中樞改造者。他們視改造者為異類，經常使用自制的電磁脈沖炸彈，在整個城邦四處制造恐慌，這個組織的首領更是揚言要毀掉所有控制塔……不過，100多年前，政府當局就宣布完全剿滅了“滅塔”組織。

4

忽然，房間門吱嘎一聲開了，“公爵”冒失地闖了進來。他終于想起來了——在那只被男人拿走的購物袋里，放著一個他給“公爵”買的項圈，而那是一個有定位功能的項圈……

他手忙腳亂地輸著項圈的ID和密碼。第三遍的時候，他終于輸對了。他進入界面，地圖上出現了一個小亮點。他調出最近24小時的歷史軌跡。吳天放大圖像，每隔幾千米，軌跡線都會在一塊區域繞很久。必須馬上行動。吳天翻遍了整個屋子，終于找到了那把老式來復槍。

吳天下了車，背上獵槍，步行著靠近。他看了看地圖，亮點就在一個發動機組旁。他端起槍朝著那兒瞄準，等著男人的腦袋出現在他的準星上。他一直端得手臂發麻，可男人還是沒有露頭。

他端起獵槍搜索著前進，穿過機房，躲在一個廢料箱后，警惕地向外看去。那個黑色的身影赫然出現在空地中間，背對自己慢慢向前走著。他快速跑到空地邊緣，繞到外圍灌木叢后面，在樹木的掩護下爬上另一端的廠房頂，借著屋頂迂回到男人側后方，居高臨下地狙殺目標。

在跑進灌木叢的時候，他身后傳來了陣陣異響。一大群“四足蜘蛛”從對面的高墻上密密麻麻地爬了下來。這些家伙是真正的戰爭武器，它們不怕一般的電磁脈沖，也不需要駕駛員，由控制塔發出指令直接遙控。突然那些機器像是中了定身術，齊齊停了下來。只見一個小黑點從蛛群上方竄出，升到半空中穩穩停住。

吳天并沒意識到危險已悄然逼近，直到胸前的機器沙啞地響了起來：您已與控制塔失去聯系，如不恢復，系統將于五分鐘后啟動終結指令。慌亂之中他強迫自己迅速用目光掃過周圍，能看到的路只有兩條——背向黑點，翻過一道柵欄，沿著一條貨物軌道逃出廠區，這顯然是最短的路線，但同時也會離男人越來越遠。他像一顆子彈那樣射了出去。只花了不到一分鐘，他就跑完了空地的長度，又用了30秒爬上屋頂。可還是太慢了，警報依舊嗡嗡響著。他索性不再隱蔽，干脆站立起來，踩著屋頂面板“鐺鐺”跑了起來。

“10、9、8、7，系統恢復連接。”吳天安全了。

下方的男人正朝著他所在的這排廠房走來。他有些緊張，但仍按兵不動。

5

男人沒走多久，便轉進一個岔路口。

他一直跟著目標移動到一座老舊發射塔附近，現在他離男人不到三十米。吳天瞄準目標的腦袋連開兩槍。第一槍高了，子彈擦著男人頭頂飛過；第二槍，子彈擊碎了男人的肩膀。

吳天準備對男人進行致命一擊，而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子彈打在了他的合金骨架防護板上。吳天拔出匕首，朝男人頭部刺去。男人直接抓住他的脖頸，一只手提起來扔下樓去。咔嚓一聲，他的小腿扭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骨頭從皮膚下戳了出來。

“媽的！”他痛得大叫。

“為什么偷襲我？”男人冷冷地問道。

“因為你殺了我的老婆孩子！”吳天怒吼道。

“對不起……”男人愣了一下，但依然是面無表情，“我還有事情要辦。”他說完，轉過身就要離開。

“除了殺戮和毀滅，還能干什么？難道你就感受不到被你殺害的人的痛苦嗎？”他說話的同時用力扣下扳機。男人一把擋開槍口，子彈呼嘯著射偏了。

“你殺不了我的。”男人一把扯住吳天的衣領，“這是我和它之間的最后決斗。為了這天，我承受了被滅族的慘痛，在陰暗的地下人體冷凍室里藏了兩個世紀！”

“它是誰？”吳天一臉愕然。

“忒彌斯。”男人頭也不回地說，攀上了靠近塔頂的一座平臺。

吳天由于失血過多，失去了知覺。恢復知覺時，到處都是撲騰的戰斗機器。

“出來吧，忒彌斯，如果你不想讓這個世界毀滅。”男人說，聲音并不高。

“蟲墻”裂開了一個口子，一顆直徑足有8米的銀色球體飄了進來，緩緩懸浮在男人正斜上方。

“你一定想知道那些家伙為什么會沉默吧？”男人指了指空地上那堆破爛上方的小黑點，“就是那個小黑球，一個完美的人造電磁波黑洞。”

6

“讓我來為你介紹一下吧。這是軍方在‘末日之戰前未完成的一項武器計劃。他們制造出了一種能吸收無線電波段的電磁波材料。那個小黑球完全吸收了半徑250米范圍內的所有無線電波，在那片區域形成了一個無線電波真空區域，你朝那里發出的任何指令，都會被那個黑洞所吸收。”男人不緊不慢地說道。

“而我升級了他們的發明。”男人左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可樂罐大小的裝置，裝置中央嵌著一個試管大小的玻璃容器。他輕輕晃著懸浮在里面的黑色液體，說，“這里面裝著一百億只納米機器人，每一個機器人就是一個納米尺度的電磁波黑洞。這些納米機器人和那個小黑球一樣，也是以無線電波為食。只不過它們現在被磁場束縛在容器里。一旦把它們釋放出來，它們便會利用電磁波能量組合環境中的礦物分子，大量自我復制。只要你的控制塔還在發射信號，用不了多久，它們便會充滿光明城的每一寸空間。”

男人右手拿起一個圓柱狀物體，“這個是引爆器，只要我按下按鈕，我身后這座發射塔便會把引爆信號送至那十顆炸彈，前面說的一切將立刻成為現實。”“蟲群”不安地涌動起來，球殼表面泛起一道道波浪，幾只蟲子甚至脫離群體挑釁地在男人頭頂來回盤旋。

“你可以試試，我會讓你在按下按鈕之前停止呼吸。”那顆頭顱發出聲音。

“忒彌斯，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做。”男人露出綁在胸前的一個裝置，“這是改裝過的生命控制中樞，它會自動判斷我是否活著，同時將代表我存活或死亡的加密信號發送給炸彈，一旦存活信號消失或中斷，炸彈將自動引爆。”

“你想怎么樣？”忒彌斯居高臨下輕蔑地看著男人。

“解除高塔對人類的控制。”男人仰頭用高傲的目光回敬。

“你引爆炸彈吧，我不會妥協的。”忒彌斯冷笑道，“滅絕的只是你們人類，嶄新的無機生命將取代你們，繼續主宰這顆星球。”

“不，你一定不會這樣做的。”男人回答得異乎尋常的冷靜，“別忘了你核心里的最高原則——讓人類永遠存在下去。”

忒彌斯銀色的面孔顫抖起來，“你竟然還活著？我的設計師。”它搖著頭，歇斯底里地嚷著，“是我創造了光明城，是我消除了卑劣的人性，你不能把這一切都毀了！”

7

“兩個世紀過去了，科技發展速度也像竹竿上爬行的蝸牛，人類成了泡在一攤死水里茍延殘喘的蟲子。”男人義正詞嚴地說，“忒彌斯，你鎖死了人類文明，你遲早會毀了它的！”

“毀滅人類？你的炸彈立刻就能做到。”忒彌斯變形的臉恢復了正常。

“立刻解除生命控制！”男人命令道。

“能不能給我點時間……”忒彌斯口氣軟了下來，“這套系統已經深深地楔進了這座城邦，解除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還有一分鐘。”男人繼續說。

忒彌斯沒再說話，連他身后的“蟲群”也平靜下來。

男人還沒來得及露出詫異的表情，這顆球體和另外七顆同樣的小球發出的八束射線就從各個角度擊中了他！

“混蛋！”男人他想要按下按鈕，可四肢麻木完全不聽使喚。

“現在你知道誰掌控著整個局面了吧？”忒彌斯瞇眼看著男人，“等解除了你身上的引爆裝置，我就幫你消除這段不開心的記憶。”

“去你的！”男人怒目圓睜。“快殺我啊……”男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開槍，他就成了毀滅世界的罪人；不開槍，他就永遠失去了給家人復仇的機會。無論怎么做，他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哈哈哈……”黑衣男人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你可真是個懦夫！”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吼道。

那具“尸體”猛地一顫，像是通了電一般。“尸體”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端起一支小巧的獵槍。那顆敏銳的頭顱也看見了這些，它命令它的仆從們：“那人還活著，快干掉他！”

“蟲群”的激光從四面八方雨點般撲過來，眨眼工夫就把“尸體”扎成了篩子。這位百折不撓的復仇者，還是在這之前扣下了扳機。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在這個無線電消失的世界里，秩序化為烏有。濃霧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彌散開來。光明城巨大的心臟掙扎著跳動，但越來越緩慢……

此刻，那些已經死去的失敗者正靜靜地躺在平臺上，在他們的身后，失控的“蟲子”如同雪花般紛揚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