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采薇 邵逸涵


“掛這個級別,首先得是廳里熟悉的人,得知根知底,沒有任何污點,才放心。因為廳里要對組織部門負責,派出去的人有問題,廳里沒法交代。”
“信訪局是咱政府的職能部門,職責就是接待訪民、化解矛盾。你怎么能給你的服務對象發文,不讓人去上訪呢?那還要你信訪局干嗎?”
“政治和法律是分不開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社會百態問律師。律師干好了,應該讓他們去從政,他們對很多社會問題心里很清楚。”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發自山東濟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采薇 邵逸涵
過去的一個多月里,當了三十年律師的王康多了個新稱呼:王區長。
2018年,山東省司法廳和山東省律師協會選派26名律師,到濟南、德州、濰坊市的部分區(縣)政府、政法機關以及3家省屬國有企業掛職,為期一年。
7月10日,濟南市委組織部開會,當場宣布在該市掛職的8位律師的對接崗位。王康被安排擔任某區副區長。一散會,該區組織部工作人員就把王康接到了區政府,當天走馬上任。
“他們(掛職單位)以為我們過去是提供法律服務的,沒想到我們提出的問題是全方位的。我們考慮到要讓黨滿意,讓政府滿意,讓人民群眾滿意,還要讓(行政行為)涉及對象滿意。”王康說。
就任僅月余,王康已摸索出了律師掛職的“先天優勢”:“(政府治理)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制度設計和利益關系的平衡,而我們有這方面的智慧和經驗——解決問題,是律師的天職。”
“知根知底才放心”
律師掛職走上黨政領導崗位,王康并非第一個。在他之前,2017年3月,山東省律師協會會長蘇波、濟南市律師協會會長霍建平分別掛職濟南市高新區管委會副主任、濟南市歷下區副區長。
2017年初,霍建平與濟南市司法局領導上北京開會,領導給他“透了個信”:“聽說要讓你去干(副)區長。”霍建平有些吃驚,因為此前沒有先例。
山東司法系統自2013年起組織省內律師掛職,到2017年已組織了三批,掛職地點都在山東德州市下轄區縣,掛職崗位限于公檢法司部門。
“最開始的思路是打通公檢法,讓律師去司法部門工作,還沒考慮黨委政府。”霍建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7年3月初,山東省司法廳副廳長遲麗華和時任政治部主任李端衛找他談話,正式就掛職一事向他征求意見。
“李廳(李端衛)是省委組織部出來的,對組織人事工作比較敏感,是他操作這個事。他原來在德州,就先找了德州市委組織部,所以這項工作是從德州開始做的。但德州太小了,光在德州推意思不大。”霍建平回憶,省司法廳官員認為前三批律師掛職已積累了一定經驗,也希望擴大影響,于是決定從第四批開始“進省會”。同時,除了在司法系統掛職,也開始探索律師到黨委政府掛職。
掛職司法系統采取律師自愿報名,組織再從中篩選。但掛職黨委政府,因為是第一次嘗試,組織者非常慎重。
“他們擔心,體制外這幫人能干這活兒嗎?所以高標準嚴要求,目標就鎖定了我和蘇會長。先考察,報名單給市委、省委組織部,看這兩個人的履歷資歷能力行不行,是不是可靠。定了再通知我們。”霍建平說。
“掛這個級別,首先得是(司法)廳里熟悉的人,得知根知底,沒有任何污點,才放心。因為廳里要對組織部門負責,如果派出去的人有問題,廳里沒法交代。”律師馬大山與霍建平同批掛職,他擔任歷下區司法局局長助理,同時任當批濟南市掛職律師工作組秘書。
2018年,律師掛職副區長的人數擴大到8人。王康說,他是看到司法廳掛出的通知后報名的,“報名條件是你必須在本行業被評為優秀律師”。報名后沒有考核,主要是司法廳和省律協審核材料,“其實大家(相互間)都很了解”。
從最終選拔結果看,這8人都是山東各律所的主任或副主任,中共黨員和非黨員都有,年齡以六零后居多,也有七零后。“都是比較成熟、老練的律師,”王康推測,“怕太年輕的缺乏經驗,容易出事,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工作環境和思維方式。”
目前,律師掛職黨委政府的最高級別仍是副區(縣)長。知情人介紹,去年司法廳本考慮讓一位律師掛職濟南副市長,“但副市長是省管干部,需要省委常委會通過。濟南市對人選不是很了解。”
“要有一定 人脈關系”
歷下區是濟南市核心城區,因“舜耕于歷山之下”的傳說而得名。2017年3月27日,霍建平到歷下區政府報到。區長見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是真掛職,還是虛掛?”
“真掛!”霍建平馬上回答。他后來了解到,有些干部對省里派下的掛職人員不太接受,“省直機關來掛職的,都有本職工作。去外地掛職回不來,在這里隨時可以躥回去,就成了虛掛。”
霍建平當過濟南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知道要快速熟悉一個地方的政情民情,應研究當地黨委政府在黨代會、人代會上作的工作報告。報到那天下午,霍建平就找辦公室主任要這些材料。對方拿來了一大摞,還夸這個掛職副區長“很明白,業務熟”。
區政府大院有食堂,中午大家都在一塊吃飯。“開會誰都不認識誰,但通過吃飯就熟悉了。”霍建平遇見生面孔就發名片,名片正面寫“濟南市律師協會會長”,背面寫“山東博翰源律師事務所主任”。
他想著只掛職一年,就沒有做新名片。一邊發名片,一邊自我介紹:“我是來掛職的。”大家都說:“知道知道,你原來干律師。”
霍建平發現,剛開始,新同事們對他“沒有任何期待”:“他們對律師行業也不是很了解,對我個人也不是很了解。”他以為自己學法律,應該會被安排協助分管司法的副區長,結果區里安排他去協助常務副區長,分管財政稅收、拆遷城建。
掛職第二周,區長將歷山路上一座修女院的拆遷工作交給了霍建平,囑咐他這件事很難辦:談了十年,協調過多次,就是推不動;再拖下去,原定的開發項目恐怕要擱淺。
霍建平請管修女院的主教到區政府來談談。主教一進會議室,看見霍建平,愣住了:“大哥,你怎么在這兒?”原來主教也是濟南市政協委員,和霍建平熟悉。他坐下來問霍建平:“你說吧,怎么辦?”
霍建平說,修女院是文物,文物法有規定,不能拆,但可以由區財政出錢平移、修復。參會的開發商則表態,無須政府掏錢。三方當場就談妥了。
“我也和主教說,我掛個職不容易,第一個活兒就碰上你們。你們支持我工作。”霍建平總結,他掛職的一大優勢就是好交際、人脈廣,“我性格外向,喜歡交朋友。區里的干部只認識條條上的人,我干律師,東西南北中全都熟。”
霍建平還向司法廳建議,未來選派掛職黨政部門的律師,第一政治上要可靠,第二責任心要強,第三還是要有一定人脈關系,“可以把‘有一定社會資源寫在報名條件里,有的律師專業非常好,但不愛交流,去掛職對自己、對單位沒益處。”
王康才到任一個月,已經把兩個國外項目介紹到了掛職的市轄區,“原來我是律師,他們是我的客戶。我說干脆把項目弄過來,落到這兒吧,他們就落到這兒了。”
“這叫精準普法”
主教同意將修女堂平移出項目區,十年未決的事解決了。掛職“第一炮”打響后,之后的工作也比較順暢。漸漸地,不只霍建平協助分管的工作,區里大小疑難雜癥都會拿來向他咨詢。
2017年,濟南被評為全國文明城市。“創文”期間,就是否要關閉沒有油煙管道的小飯館,歷下區政府開會時有激烈爭論。區領導擔心,歷下區位于市中心,要是不關閉小飯館,油煙亂冒肯定影響市容市貌。但衛生和工商部門提出,這些小飯館都有衛生許可證,強令關停,引起反彈。
霍建平的思路是,一看法律,二看形勢。多數小飯館取得衛生許可證時,環境保護法尚未修訂,新環保法2015年施行后,要求更為嚴格,且中央正在打環保攻堅戰,防治大氣污染、守護藍天白云是大勢所趨,“根據這些,我認為下個文沒問題。”
霍建平說,歷下區要求清理無油煙管道小飯館的通知下達后,沒有一家店“鬧事”,也沒有引發一起行政訴訟。
一次重大活動前夕,歷下區打算發個通報,明確告知惡意信訪是違法行為,上訪者可能犯尋釁滋事罪。通報擬出來后,區里請霍建平把關。
他一看,發文單位除了公檢法,還列有區信訪局,“我說公檢法可以提醒市民,惡意上訪要承擔法律責任,但是信訪部門不能說這個事。信訪局是咱政府的職能部門,你的職責就是接待訪民、化解矛盾。你怎么能給你的服務對象發文,不讓人去上訪呢?那還要你信訪局干嗎?”
通報原打算印五百份,發到各居委會、街道辦事處,讓基層工作人員對照著做工作。霍建平提議,印五萬份,直接發到訪民手里:“這叫精準普法。”
王康也給掛職所在區的黨委政府文件挑毛病。掛職前,王康本就是該區的政府法律顧問。“省里五六年前就有規定,所有上會的文件必須有法律顧問提意見,否則不上會。”
掛職后,該區索性連招商引資合同都拿給王康把關。王康發現,這些合同除了語言表達不夠嚴謹,也體現出起草者與法律工作者在思維方式上的差異,“比如合同的主體,寫著寫著就忘了自己是誰,變成‘你們該怎么樣了,應該寫‘甲方、乙方應該承擔什么責任。”
在王康看來,律師掛職提供了“讓具有法律思維的人直接參與政府治理”的渠道。他分析,行政思維和法律思維有本質區別,“行政思維是結果正確,是‘我要把事做完;法律思維強調程序正義,程序正義結果才正確。”法律思維需要長時間形成,“可以說是一種本能或慣性。你學了法律知識,不一定就能形成法律思維。”
“你不用擔心, 沒有這個制度安排”
出于任職回避要求,山東省司法廳明確規定,掛職律師一律上交律師執業資格證書,掛職期間停止執業,不得利用掛任職務為所在律師事務所謀取利益。同時,司法廳和律師協會給掛職律師提供補貼,各律所也有補助。
王康到手的“掛職工資”是一個月4500元,“還不夠我的油錢。”馬大山則稱,他掛職一年,“犧牲了四五十萬”。
但馬大山也說,不能只算經濟效益,“對我來講,掛職很好。當官是一方面,更主要是學習體制內的經驗,汲取體制內機制運行的營養。比如表態說話的順序、研究事情的方式,科長是干什么的、分管局長和不分管科室是什么關系,我本來都不了解。”
掛職結束回到律師崗位,馬大山明顯感覺自己“政治站位高了”,更容易贏得客戶信任。馬大山的業務經常需要和國企打交道,“要是政治站位不夠,國企不跟你耗。”
律師李振寧2016年掛職德州市臨邑縣司法局局長助理,她發現自己分析案子的出發點發生了變化。掛職期間,一名犯罪嫌疑人員找李振寧代理案件,要求做無罪辯護,提出的報酬很可觀。李振寧按組織程序向領導反映,領導指示不能代理。
掛職結束后,這個案子剛好走到法院,又指定李振寧為其法律援助。“有人說,你把錢給丟了,那時候代理和現在代理不是一樣嗎?我說不一樣,當時代理我收了當事人的錢,是做無罪辯護。現在我自己評判,做的是有罪辯護。”
2018年4月26日,全國律師協會舉行發布會,蘇波在會上通報了山東省五年來開展律師掛職工作的情況。蘇波稱,通過開展律師掛職工作,開辟律師隊伍參政議政的新渠道,提高了掛職律師對政府工作以及國情的深入了解。
2018年3月期滿后,蘇波的掛職又延長了一年。霍建平則回歸了律師工作。
去年掛職之前,司法廳官員找霍建平談話,強調掛職副區長“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然以后就不能再派了”。
“我就干一年,一定把它干好。”霍建平向組織保證,并說只有一個顧慮,“我就怕干得太好了,非要把我留下。”
司法廳官員聽了大笑:“你不用擔心,沒有這個制度安排。”
“為什么律師非要干一輩子律師呢?干到一定年齡,他完全可以到政府工作。”王康認為,律師關心政治是一種本能,“因為政治和法律是分不開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社會百態問律師。律師干好了,應該讓他們去從政,他們對很多社會問題心里很清楚”。
王康建議,應從“拓展律師發展空間、解決律師政治出路”的高度理解山東律師掛職的嘗試。他希望,律師掛職制度從山東到全國層面得到大力推動。
(文中王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