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
在另一部先秦儒家經典《左傳·昭公二十年》中,引用過《尚書·康誥》:“父子兄弟罪不相及”
很多人看古代背景的電視劇,總是會接觸到“給我誅滅九族”,甚至是方孝孺被滅“十族”這些內容。在大眾的想象中,漢武帝以后是“獨尊儒術”,所以這些一定都是儒家的主張。那么,儒家是否主張對罪犯實行連坐?
《尚書》是儒的核心經典,其中的《甘誓》一篇,確實提到過“孥戮”的內容,即夏啟在發動戰爭前,對軍隊進行了動員,宣布如果不聽號令,“予則孥戮汝”,殺掉你們的妻兒老小。如果只看這段文字,會覺得非常殘酷。比如北宋的王禹偁就認為,唐代元和、長慶時期士大夫為皇帝所制作詔書中,有勝過了《尚書》的部分,如元稹《牛元翼制》中就有“孥戮示眾,朕不忍聞”。皇帝聽說要殺犯人的妻兒老小,聽到就很不忍心,這種仁義精神已經超過《尚書》了。宋代人對王禹偁的這個評價,是“眾皆伏之”,這意味著宋代士大夫,普遍反對殘忍的株連,認為《尚書》中“孥戮”的記載,屬于黑暗遺產。
但問題是,《尚書》是儒家的核心經典,元稹為皇帝作的詔書精神固然值得贊賞,但這也會形成一種對比,讓人覺得儒推崇的價值觀是殘忍的。
于是也有人出來調和,說先秦時期是仁慈的,反對株連妻兒老小,但是夏啟“予則孥戮汝”屬于特殊情況,不是常刑。例如南宋人蔡沈,在《書集傳》解《甘誓》這篇時,就認為“古者罰弗及嗣,孥戮之刑,非三代之所宜也”,但是筆頭一轉,又說夏啟這個是非常之刑,努力進行調和。清代的崔述也認為,先秦不孥戮連坐,是“國之常法”,這里的孥戮只是“一時權益之制”(崔述:《考古續說》卷一)。蔡沈、崔述試圖在尊重“孥戮”經文的同時,又反對連坐,用心可謂良苦。
但是,這么殘忍的經文,總是會刺激人格健全者的神經。明朝初期士人解縉上書朱元璋道:“夫罪人不孥,罰弗及嗣,連坐起于秦法,孥戮本于偽書”(《明史·解縉傳》)。解縉反對連坐的理由,也出自儒經,“罪人不孥”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罰弗及嗣”出自《尚書·大禹謨》。當然,你可以說《大禹謨》是偽古文不可信,但是《孟子》是可信的先秦儒書,其反對連坐的精神,與“予則孥戮汝”完全相反,再加上解縉確實比較敏感地注意到,株連和秦朝法律之間的隱秘聯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三代時期刑罰非常審慎,《尚書·呂刑》就記載“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反復強調刑罰的審慎、克制。《墨子》是可靠的先秦文獻,但是在《墨子·明鬼》引用《禹誓》中,只提到了“是以賞于祖,而戮于社”,有功有賞,有罪則罰,僅限于本人,并沒有“予則孥戮汝”這句話。在另一部先秦儒家經典《左傳·昭公二十年》中,引用過《尚書·康誥》:“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保存在《左傳》中這段《尚書》內容屬于完全可信的先秦文獻,非常明確地反對家屬連坐。這兩條硬材料,基本可以確定,1.真《尚書》反對連坐,2.先秦本《尚書》中沒有“予則孥戮汝”這句話。
陳夢家先生就認為,孥戮的內容混入《尚書》,是秦朝博士官為了符合秦朝合法性而增入的(陳夢家:《尚書通論》)。《史記·秦本紀》記載有“三族之罪”,“夷三族”這些秦的法律文化,《商君書》中也多有“刑及三族”等記載,《漢書·刑法志》“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三夷之誅”,出土的云夢秦簡《秦律》中,也有一人有罪,“一室盡當坐罪”的記載。秦朝政法主張連坐,秦博士便根據這一精神增入“孥戮”文字。漢初繼承了秦朝法律遺產,“蕭何作九章之律,有夷三族之令”(《政論·闕題》),出土漢初法律竹簡《二年律令》中,也有“皆收其妻、子”的內容。當時主導法律文化精神的,其實是一以貫之的法家思想。
武樹臣先生就指出:“先秦儒家是反對株連而主張相隱的,而先秦法家是反對相隱而主張株連的”(《儒家法律傳統》)。法家的遺產,一直深刻影響到秦漢,其中一些內容甚至竄入儒書,所以大理官會很有底氣地拿“予則孥戮汝”和《漢律》來打擊毛玠。經書雖被篡改,但漢儒卻仍然秉持有先秦儒的價值觀,《后漢書·楊終傳》記載楊終上書,主張“善善及子孫,惡惡止其身”,并贊美漢文帝“除去收孥之律”。漢文帝時期曾短暫廢除連坐法律,雖然連坐后來又被恢復,但這一實踐卻得到了漢儒很高評價。在南朝陳高祖發布的詔書中,也強調“罰不及嗣,自古通典”(《陳書·高祖本紀下》)。在后世的歷史上,儒的主流一直在和“孥戮”的遺產進行搏斗。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