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本才讓
“小伙子,別以為你現在擁有的就會永遠屬于你,世上沒有個長久的,你要記住這一點。”退休干部甩出這句話后,甩開門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看著那身材矮小的老人在院子里背著手朝大門走去,朱局長氣呼呼地從窗前轉過身走到辦公桌后,落座卻不知要干什么,腦子里一片亂麻。他習慣性地拿住了筆,但因那老人燃起的怒火還未在他心里熄滅,手不停地發抖著,他只好把筆和上午文書送來的材料扔到一邊去。“別以為你現在擁有的就會永遠屬于你,世上沒有個長久的”,他怎么聽這句話就是對他的一個詛咒,但又想誰能奪走他手中的權利呢。“我不管長久否,但現在我就是個擁有者。”他心里暗笑那退休的老人,覺得那只是退位者不甘別人擁有權利而說出的嫉妒話,一絲輕蔑笑容不由得掛在朱局長的嘴角邊。
下午他剛進辦公室,一個面熟的退休干部緊隨其后進來了。他不敲門直闖,冒冒失失,什么素質,一股怒氣從心里冒起來。可來者是個老人,他只好強忍著,但對方似乎對自己的失禮舉動毫不在意,反而還不等局長開口發問,就把自己的來意直接說出來。“我上次找你來辦的事現在辦得如何?”“什么上次來的事?”朱局長覺得莫名其妙。看到朱局長壓根兒想不起來的樣子,老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說:“你們,你們確實沒放在心上。”隨即又一股烏云密布在了褶皺的老臉上,說:“你們是不是不想管那場糾紛?”老人這樣一問,朱局長才想起來了。可那次他正忙于接待州工作組,哪有工夫細聽,匆忙中聽了聽老人的訴說后,他答應說:“知道了,我們會盡力的。”聽了局長的這句話,老人也放心地回去了。可這之后,作為一局之長的朱文龍一如既往身不由己地到這樣那樣的會議和學習場所露露面,發發言,并隔三差五地接待省上州上來的領導,就把這件草場邊界糾紛忘得一干二凈了。可即使這樣,他認為那些會議和學習比什么都重要,而類似鄰里之間的草場糾紛實在是微不足道,何必為這點小事沉著臉呢。朱文龍看了看老人認真得有點頑固,嘴里自然地吐出了:“就這么點小事。”這句話說完朱局長發現自己說錯了。這輕慢的一句話卻像一枚炸彈一樣炸開了,老人跨著大步沖到寫字臺前,說:“你說這是小事?”他瞪著雙凸眼,氣得嘴皮不停地發抖。看著老人喘著粗氣渾身顫抖,朱局長緊張得雙腿也像那老人的嘴皮子一樣瑟瑟抖起來,如果這時再解釋只能火上澆油,說不定令對方動粗。朱局長低著頭偷偷瞧了瞧老人怒睜的眼睛,迅速退后了幾步。幸好,這時隔壁的洛巴聽見局長辦公室動靜有點異常,就進來看個究竟。洛巴的到來,讓朱文龍舒了口氣。洛巴握著老人的手說:“阿可,消消氣,有話慢慢說。”說著把退休干部請到靠墻的沙發上坐。老人安靜下來后,洛巴立馬倒了一杯水放在老人手中。或許是洛巴的熱情和誠懇的態度感化了老人,辦公室內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老人啜了幾口水就說:“小朱,對你來說草山邊界可能是件小事,但我們靠草山生活的牧人來說遠不是小事,我受鄉下親戚之托來找你們的。”他一字一頓說完后,他又接著說:“我看著你長大的,你也應該算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但從你對鄉下群眾的態度來看,我敢肯定你長到現在從未步入過牧民的帳篷里。你哪里像你的父親,老朱我們以前一塊下過鄉,一塊住過牧民帳篷,他能流利地說當地話,可你連這里的日常用語都不會說。幸虧我能說漢語,如果今天來這里的是山溝里的一個牧民,那得需要洛巴他們給你翻譯呢。”老人說著哭笑不得地搖頭。朱局長句句聽得一清二楚,羞愧的臉一陣紅一陣熱。他想這時洛巴的臉上肯定是得意洋洋,甚至是幸災樂禍的笑容。但他想錯了,他抬頭看見的是一張悲傷和惋惜交加的臉,朱局長慚愧地再次低下了頭。聽到這位老人這樣訓斥自己,朱局長耳邊回響起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的話:“文龍,你是喝著那里的水長大的,所以你要對那里的每個人懷著感恩的心,無論何時做人要低調,在他人跟前千萬不能張揚。”每次朱局長到城里探望父母親時,父親抓住機會諄諄教導兒子。但離開父母,來到這邊遠小城,父親的叮囑就像偶爾翻看的消遣書一樣,在手下人的恭維和各色朋友的熱捧中逐漸淡忘了。在局里工作起來也得心應手,除了洛巴偶爾跟他作對以外,無人不支持他。作為班子之一的副局長,洛巴有時擺不好自己的位置,說什么經費上你大手大腳,有浪費現象。
他還清楚地記得前年那次接待是如何準備的。那天一接到州上來的電話,他立馬召集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布置了做好接待的工作,并再三再四強調了煙酒的檔次。當客人領到餐廳落座,在桌上準備上煙酒時,他發現煙酒不上檔次,立即訓斥主任趕快換掉。當時洛巴副局長不但不認錯,還一臉想不通的樣子,氣得朱局長好幾天沒給洛巴一個好臉。洛巴雖是個死腦筋,干起工作來卻是很有能耐的,單位缺他不可。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局里的退牧還草、草山承包、異地搬遷等許多工作是坐在辦公室里開展不了的,大多數情況下非要動身到鄉下去開展不可,而洛巴懂雙語,下鄉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肩上。縣上有些干部開玩笑說:“朱局長是會議局長,洛局長是下鄉局長。”每次作對時,朱局長確實把洛巴看做自己的絆腳石,甚至是眼中釘,但每項工作完成得一絲不茍時,朱局長不得不承認洛巴的能力和工作責任心。可他看不慣的是洛巴每天腋下夾著書慢悠悠來上班的樣子,洛巴有時候在工作期間也興趣盎然地談起文學來,說什么馬爾克斯受到福克納的啟發和影響,福克納多視角和意識流寫法等等,聽得幾個文學愛好者忘記了手頭的工作。他提醒過洛巴在專業性強的單位里,業務學習是最主要的,別把自己的愛好影響他人的正業。但這個死腦筋哪里聽得進去,有時候還說正在趕稿子,以不能浪費時間為由不參加單位的會餐等活動。剛開始單位同事們背后罵他不融入,但時間長了大家也慢慢習慣了他的缺席。習慣了他的這種缺席和一人悄悄在辦公室埋頭看書,大家也逐漸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有事需要他出面時,大家才去找他出面處理。洛巴雖不起眼,但確有其用途,剛才他若不及時地出現,天曉得會形成怎樣的局面,朱局長想到這里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下洛巴。見洛巴給老人準備再續茶,老人揮了揮手說:“不喝了,我要走了。”他說著起了身,并慢騰騰地轉向朱局長說:“我最后問你,你到底管不管這件事情,要不我直接去找縣長。”朱局長緊張了,急忙回答:“我爭取兩個星期內給你解決。”老人看了朱局長臉上那誠懇的樣子說:“那好,我兩個星期后再來。”說著往前走了幾步,但快到門口時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止了步,慢騰騰地轉身,說了本文開頭的那句話。
老人的話那么地刺耳,但職位的優越感讓他消釋了因此而激起的怒火。氣消了,工作也像往常一樣進入了狀態,經過一下午的努力,成功結尾了一周前開始醞釀并起草的那個有關建設項目的大型材料。這個材料一直壓在他心頭。看見厚達十幾頁的報告,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總算卸下了,一種喜悅溢滿了朱局長的心頭。該慶賀了,大家今晚聚一聚放松一下,對了,洛巴今晚非參加不可。他把想法告訴了洛巴。“不好意思,我今晚有點事。”洛巴又準備推辭了,朱局長說:“我們好久沒有一塊坐一坐,雖然我倆有時為工作意見不一致,但我沒有忘記你對我工作上的支持。這樣吧,今天單位不出,我自己出。”洛巴看著對方殷切的目光,再也不忍心拒絕,答應了邀請。
晚上大伙兒聚在一家餐廳里。幾杯酒下肚,平時并不怎么交往的都放松地聊開了。朱局長看了看大家,舉著酒杯起身,清了幾下嗓子,說:“今天洛局長也來了,能請他來不容易啊。”他笑了笑,又說:“我以前自己不看書不說,還批評看書人說什么不務正業,看書畢竟是好事,我今天修改材料才發現自己學習遠遠不夠,知識那么地淺陋,所以我說我們應該向洛局長學習,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人。”
大家正熱鬧時,一個身著破舊、頭發油垢的中年男人在餐廳大門口探頭往里張望,然后縮手縮腳地進來了。他開始向用餐者伸手乞討,大部分用餐者看見這張憔悴的臉,掏出一元,兩元,五元等紙幣,放入那抖動的手中。或許是如愿以償的乞討得到了自信,中年男人哈著腰來到了朱局長他們的餐桌前。他看了看滿桌的美味佳肴,嘴角不由地流出涎水來,那粗糙的大手伸向了用餐者。小芳和卓瑪從皮包里掏出一兩元不等的錢,接著洛巴也掏了些錢。中年男人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對著其余的人豎起了大拇指。朱局長皺了皺眉頭,迅速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塞入乞丐手中。如果這乞丐滿足地走了,就不用挨罵了,但他盯著拉姆和小王等人不放。于是朱局長繃著臉揮揮手,說:“還不滿足,出去出去,正吃飯的時候來掃興。”這一聲喝令像一雙有力的手,令中年男人來不及到鄰桌討飯就轉身出去了。拉姆看著乞討者的背影撇了一下嘴說:“這些人不缺腿不缺胳膊,不愛勞動就知道要錢。”“是啊,如今乞討中行騙者大有人在。”小王附和似的說。洛巴接過話茬說:“人要是沒落到無可奈何的境地,誰會愿意到人跟前去乞討。”聽了這句話,拉姆再也不說什么了。可朱局長聽了后心里莫名地刺疼了一下。看著洛巴起身離開了桌子,朱局長他們也沒有繼續留他。
洛巴走后不久,進來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她手里牽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恰巧坐在朱局長他們的鄰桌。小女孩坐到凳子上好奇地看著旁邊喝酒的人,年輕女子輕輕拍了拍女孩手臂,說:“阿米媽羅(母親的寶貝),別看他們。”可女孩指著朱局長他們說:“媽媽,這些叔叔阿姨光喝不吃,浪費了那么多菜。”女孩晃了幾下小腦袋,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年輕女子匆匆掃了一眼旁邊的餐桌,抿著嘴微微笑了。這母女倆一個身穿紅氆氌藏服,一個衛藏式童裝,母女倆用牧區藏語說話。朱局長看這女孩不禁想起了遠在自己父母身邊的孩子,激動地眼圈都濕潤了,這時有點醉意的他在一股沖動的作祟下,起身來到女孩跟前,說:“來叔叔抱下。”他彎著手臂做了擁抱的動作,不料那年輕女子伸手擋開了他。“別碰我的孩子。”她漢語說的不賴,這斷然拒絕給了朱局長當頭一棒。他僵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一臉怒氣地說:“抱一下怎么啦?”年輕女子微微抬起頭說:“就不想讓你這種人抱!”“好像我那么臟似的。”朱局長說完背過身朝自己的位子走去。“說對了,我就怕你那雙手染臟我的孩子。”年輕女子不慌不忙地說完啜了一口茶,朱局長沒來得及回敬,那女的又說:“你是縣××局的負責人吧。”朱局長臉上的表情給了她肯定的回答。“你的手干凈過嗎,看看你自以為是地在公共場所大聲說話,與嬌生慣養的孩子有什么兩樣?”這時朱局長已經癱軟在凳子上,好像那女的尖銳的語調擊碎了他的內心,朱局長已經在同事們的眼皮底下矮了半截。本來巧嘴利舌的拉姆和小王也想幫腔,為朱局長搶白一下,好讓朱局長從這尷尬境地里解脫出來,可不知什么原因,那年輕女子勝券在握似的步步緊逼使他們有嘴無舌了。她好像知道朱局長底細,再爭論下去,弄不好他們的底也會被揭開,同處在一個泥潭里哪有干凈的。朱局長見同事們各個低頭默不作聲,認為已掃到地的顏面無人能幫他爭過來,他失望又氣餒,最后那場飯局以朱局長的悻悻離去而匆匆收場。
后來聽說,餐廳里的那次遭遇之后,朱局長病倒了。康復后大家驚奇地發現他身上發生了很多的變化,最明顯的是他現在說話柔和了許多,走路時無論遇見誰都彎腰微微一笑,與以前那種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相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這種轉變,源于什么呢?朱局長打聽過當眾讓他難堪的那名女子,同事們說除了那次,他們從未見過那女子。朱局長的朋友和熟人們也是同樣的回答。
不久朱局長被紀委叫去接受調查,不久縣檢察院也傳喚了他。朱局長的位置空了后,洛巴憑著工齡和才能,順理成章地接了位。
聽說剛開始洛巴以不勝任為由婉轉拒絕了,但經過縣上有關領導苦口婆心的勸導,他終于接受了任命。接任后洛巴腋下夾書的習慣堅持了幾個月,但隨著職位升遷和交際面的擴大,腋下的書不知何時丟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文件袋。現在人們從洛巴嘴里不是聽見“會議”就是“活動”這兩個字,與以前那個愛談福克納、馬爾克斯小說的人相比,已經是判若兩人。人們再也見不到以前那個走路若有所思,慢悠悠的書生氣十足的男人,經常見到的是一個快謝頂的中年男人,每天風風火火地從辦公樓里進進出出,就像曾經的朱局長。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