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小孩

什么是苦？欲望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人就會痛苦。在《苦命天子》這本書所描繪的19世紀的清朝，自然不缺少痛苦掙扎的升斗小民，但是那萬人之上的堂堂天子咸豐皇帝，居然也在哀嘆命運的殘酷和人生的痛苦！卻是為何？

皇帝的痛苦？可能很多人覺得不可理喻：權力至高無上，財富堆積如山，住豪宅，騎寶馬，還有后宮的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當然是全國最成功的男人，怎么會苦？豈不是無病呻吟？其實這樣說也很不厚道。在專制社會，皇帝的工作量很大，所有的重要事務都由皇帝決斷。偌大一個中國，就算是太平盛世，每天也會有數以百計的奏折待閱，但是對咸豐皇帝而言，說起苦命卻還另有蹊蹺。

從1850年至1861年，咸豐皇帝奕詝當了11年皇帝，可謂沒有一天安生的日子。1856年至1860年，爆發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廣州淪陷，圓明園被毀，割地求和，這是一次重大的沖突，是中西文明之間的抗爭，是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之間的體系碰撞，西方想將中國強行拉入他們的貿易體系，可迂腐不堪的大清國卻不肯就范！內外體系的沖突之下，走投無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尋求自己的生存之路。1850年至1864年爆發了太平天國運動，洪楊大軍席卷東南，定都天京，其間天地會、捻軍等造反更是數不勝數。真可謂是內憂外患，硝煙滿地。清政府“兩線作戰”，焦頭爛額。

閉關鎖國蒙蔽雙眼的咸豐皇帝，作為清王朝的最高領導，登位之初，怎會料到前面正有九九八十一難等著他？其結局可想而知，歷史已證。

盡管咸豐皇帝政績平平，可他卻曾經勵精圖治，想做一個好皇帝。我們從他初期的作為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剛登基時，他便下詔求言求賢，大小官員直言不諱。他任用了許多賢才，還罷免了奸臣穆彰阿令，眾人拍手叫好。當然，天資平平的他，一上來便有如此作為，其間自然有他恩師杜受田的影響，杜受田是咸豐皇帝上書房的老師，17年來教他詩書禮儀，助他登上帝位，可謂嘔心瀝血，而咸豐皇帝生涯的這唯一一次振作，也多虧杜受田的指導與鼓勵，自然，咸豐皇帝對他也無比依賴，可是好景不長，在第一次外出辦事的過程當中，杜受田不幸患病去世了。當杜受田去世的消息傳到北京時，咸豐帝聲淚俱下，提筆寫道：

十七年情懷付于逝水，嗚呼，卿之不幸，實朕之不幸也！

杜受田的死對咸豐帝的影響甚重，以至于咸豐隨后再也沒有什么大的作為。太平天國、第二次鴉片戰爭……一切發生得是那樣迅速，令咸豐帝難以招架。

咸豐帝人生第一次體會一個人面對世界的孤獨，就像孑身一人走在黑暗的森林中，茫然無助，他不知道要往何處走，也不敢走。政治上的無所作為是他懦弱畏縮的表現。在精神上，他從未斷奶。他渴望得到老師的幫助與指導，沒有老師的日子，他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茫然地盯著黑暗叢林做夢發呆，不知所措。

《苦命天子》中寫到一個細節，當廣州淪陷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咸豐帝驚訝至極，實在想不明白之前捷報頻傳的廣州，為何突然全盤皆輸？提筆寫道：

覽奏實深詫異！

這是因為官員們都知道皇帝諭旨上的方案，完全不可行，卻又無法駁斥。只得一面大呼圣明，一面自行解決問題，某些大膽的官員為了避免被批評，甚至不惜編造捷報來蒙蔽皇上，直到紙里包不住火的時候才道出實情。因為，既然皇上喜歡做一個楚門世界的任性小孩，不喜歡真實世界的打擾和煩惱，臣子們自然投其所好，用奏折打造一個虛幻的肥皂泡，讓他在天朝上國的肥皂泡里繼續沉睡。

在這亂世的沖擊下，清帝國沒有立即崩潰，全靠一些能人志士突破體制，提出可行的政策，實施有效的應對行動，比如曾胡訓練湘軍、恭親王主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還有解決軍隊財政問題的厘金制度等等。然而，這些咸豐年間做出的有效政策之中，卻絲毫捕捉不到他本人籌劃的蛛絲馬跡，甚至大多還是他所反對的事。也難怪“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葉名琛不把皇帝的旨意當回事了，皇帝當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是挺失敗的了。

部下不執行自己的命令，的確令咸豐皇帝十分苦悶，可沒辦法，他所能做的只有竭盡自己的才智，盡力而為。在太平天國愈加猖狂的時候，清朝的國庫已經十分空乏，連鎮壓太平軍的將士們的軍餉都開不出來了，為了解決資金的燃眉之急，咸豐皇帝甚至將自己園林中的兩口大金鐘，讓人拖走熔成了金條發給將士們。積弊日久，卻又沒有勇氣變革，咸豐帝最終沒能力挽狂瀾。當英法聯軍攻入京師之時，他連夜逃往熱河，一路顛簸，連飯都吃不飽，實在是狼狽之極，最終因肺結核病死在熱河行宮。

縱觀咸豐帝的一生，其實他也的確是夠苦的。《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些話仿佛都在他身上彩排過了，身處大轉折的年代，若能效仿彼得大帝，帶領國民走出中世紀，將是何等不世的榮耀，可他卻未能挑起清朝的重任。和他弟弟恭親王比起來，他的確不適合當這個皇帝，可如果可以再來一次，那他會選擇不當皇帝嗎？不，不會，他可能承認自己的天資不夠，但絕不會承認自己無法勝任這個職位，因為他知道太多政治斗爭的方法，知道太多恩師杜受田交給他的孔孟之道，他相信，只要遵循兩千年傳承的教條，一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再現祖宗的盛世榮光。可是這個社會的種種問題都因道德治國的不合理，你卻仍用道德的教條去解決它本身所產生的問題，又如何可行？

咸豐皇帝用杜受田教給他的傳統統治手段去面對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自然處處碰壁，在主觀感覺與客觀實際的矛盾中，在精神導師的缺失與現實手段缺乏的困苦中，他開始懷疑自己，便愈發畏縮。他也曾在森林中奮力奔跑，追尋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可方向的錯誤只是讓他迷失得更遠，但是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能力缺失，最終只能在內心極度的困苦中離開了人世。

能力趕不上愿望，便是苦！

連天子的愿望也無法得到滿足，那這個舊體制中的其他人呢？

（指導老師：張芝蘭）

★老師點評

迷路的小孩，作者用這個題目來形容高貴的天子，使人耳目一新。作者著力挖掘了咸豐皇帝的內心世界，原來，咸豐雖然貴為天子，但是能夠勝過弟弟恭親王，登上帝位，靠的是授業恩師杜受田的錦囊妙計，這也導致了他過于依賴杜受田的輔佐，一旦恩師離去，自己又碰到內憂外患的考驗，暴露了咸豐皇帝的內心實質，他始終是一個迷路的小孩啊。如此描述一個皇帝，出乎意料，細想也合情理，算是一篇佳作。

★寒云留言

咸豐是個倒霉的黃帝，在位短短十一年，卻內憂外患不斷。說起咸豐的上位，大家總津津樂道他與弟弟“鬼子六”奕也就是后來的恭親王在父親道光帝面前的表現。在春季打獵時，明明是能力不夠，卻由老師杜受田授意，說是自己不忍打獵，“恐傷天和”，因此讓道光帝覺得有仁君之風。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典故，但于樂天能從這件事以及咸豐即位后的種種表現，提煉出一個新穎的觀點——咸豐太依賴他的老師，受他老師的影響太深，及至面對變局終無所舉。無論是教科書還是歷史書，大都很少對咸豐本人做出分析。這是本文的獨到之處。咸豐固然能力不足，但更多的是缺乏宏大的視野，又太過因循守舊，他既然沒有面對變局的勇氣，自然也難以帶領國家走出變局。

★相關鏈接

《苦命天子》，作者茅海建。這本通俗性歷史研究著作，既可以當作歷史小說讀，同時也有極強的學術性。清末中國所遭遇的變革，時人稱之為“三千年未有之巨變”。面對三千年未有的巨變，咸豐帝，這個資質平庸的皇帝，顯然是無法應對的。通過這本書，我們可以一窺清末古老帝國面對巨大變革時的步履蹣跚與艱難轉身。思考：這個大帝國，需要改變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