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上網的“灰姑娘”

董曉燚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笔鄽q的“混世魔王”賈寶玉的這番話，成為了《紅樓夢》里最廣為流傳的一句。在他眼中，那些被脂粉釵環精雕細刻過的女孩子是這世間最美麗的珍寶。

古今中外的女人對“美”的追求始終未見分毫熱度，古人束腰裹腳，今人健身化妝，女人們都試圖活成自己心中最完美的樣子。在走出家門的時候，都渴望像被神仙教母點化的灰姑娘一樣，神采奕奕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尤其是陌生人。

午夜的網吧卻是個能讓魔法消失的地方。當一小時8塊錢的資費標準變成30塊錢包夜的時候，這里只剩下敲擊鍵盤和按動鼠標單調的聲音。舞會上的繆斯在鐘聲敲響之后突然失蹤，在網吧里通宵女孩子又變成了“灰姑娘”。

十二點

網吧里雖然女孩子有不少，但穿碎花連衣裙的卻只有這么一個。

“給我套盾??？！盾呢？你走那么前干什么！”男生鼠標重重一摔，身體向后使勁靠近了沙發里。帶著怒火的一句大吼在安靜的網吧里格外矚目，大家把目光都移向了他們這邊，男生有點不好意思，指著連衣裙的屏幕，壓低了聲音從牙縫間擠出了聲音：“你自己看看你買了點什么裝備？搞不清楚自己玩的是個輔助嗎？”

連衣裙盯著黑白的屏幕有點委屈，癟著嘴巴，眼眶微紅，屏幕的光反射出她棕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淚?！拔乙詾殛犛褌魉瓦^來了，沒想到他們居然給取消了?！?/p>

“嘁，”男生歪著嘴發出了一聲不屑，“這你都看不懂還玩啥游戲？跟你玩游戲真的生氣，所以你知道為啥我總跟哥們兒出來通宵了吧?！?/p>

連衣裙使勁咬了咬下唇，扭過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那你天天跟你哥們兒玩這么高興，我微信你也不咋回，你干嘛不干脆點直接跟你哥們兒在一起呢？”

男生被問的語噎，“不可理喻。”他小聲嘟囔著從沙發上坐直起來，又快速點擊著鼠標和鍵盤。

從八點他們進到網吧的時候，這個男生就一臉戾氣，隱約間聽著那個意思，好像是在家里跟父母吵了架。他一屁股坐進沙發里，用舌頭頂住腮幫子，翹著二郎腿把身份證“啪”的一聲摔在了桌子上。

連衣裙顯然是沒來過幾次網吧，她坐在電腦前手足無措地找了半天的開關?！埃ǜ桑┞锬兀浚ǜ桑┞锬?？你咋坐下了？拿身份證到前臺開機子去?。　?/p>

他們倆看起來不太像是一對情侶，更像是隨機匹配到的路人，不知道是因為男生情緒不好發揮失常，還是連衣裙技術有問題，從坐下一直到十二點多一局都沒贏過。

“等我摘一下美瞳再開下一局?！边B衣裙從身邊放著的包里拿出了一個裝隱形眼鏡的盒子，用一次性酒精棉片擦了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左手撐開眼睛，把美瞳捏了出來。

坐在她旁邊的男朋友有點不耐煩地點了一根煙。她對著隱形眼鏡盒里的小鏡子用力地眨了兩下眼，從包里摸出了眼鏡盒，舉著小鏡子的手本來想放下的，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從包里摸出了一包卸妝濕巾，對著小鏡子把臉上的妝擦得干干凈凈。

男生斜眼看了下卸妝的連衣裙，嘴角向上撇了一下，將翹著的二郎腿換到了右腿，身體本能地離她遠了一點。見她還沒弄完，熟練地點開了直播網站里跳舞女主播的直播間。

“你怎么又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很快就好了?！币贿呎f著一邊又撕開一張新的濕紙巾擦了一把臉，拿出隨身攜帶的保濕噴霧對著臉噴了幾下。

“你要是有人家這身條兒，我也天天看你。“男生把煙蒂丟進了還剩一點的可樂瓶里，“呲”地一下，發出了熄滅的聲音，“來打個游戲還這么多破事，我真沒見過在網吧卸妝的，丟不丟人?！?/p>

連衣裙沒理她，自顧自地拍了兩下臉，“出來通個宵不能帶一晚上妝吧，我的臉吃不消，會長痘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桌子上用過了的濕紙巾和垃圾團成一團塞進可樂瓶，“開游戲了！快關了你那個惡心人的直播！我用我最拿手的也高高興興陪你玩一通宵行了吧?！?/p>

游戲可能還是輸了，連衣裙咬著顫抖的嘴唇，不敢看男朋友一眼。這幅委屈的表情和卸了妝戴著眼鏡的她，更像是一個被迫來網吧打游戲的女學生，跟旁邊噴云吐霧的男朋友顯得更加不搭了。

水晶鞋

連衣裙還在跟男友因為游戲和生活上的各種小事爭吵著，坐在他們附近的人識趣地都換到了周圍其他的空機位上，都試圖遠離這個女人周圍的低氣壓。

注意到坐在單人位置上的那個畫濃妝的胖女人，是因為她在椅子旁邊擺了一雙高跟鞋。

十二點之后的網吧人走了大半，剩下的這部分人大多數在午夜之后也好像被吸走了精力，再也沒有了聲嘶力竭的對吶喊。有單人位的小房間空調出了點問題，屋子里的溫度越發熱了起來，大多數結伴來的人都換到了外面的大廳，只剩下不多的三四人，大廳的冷氣多少進得來一些，屋子里的溫度倒也剛好。

這個胖女人坐在房間最里面的角落位置，穿著一件領口極低的黑色緊身T恤，腰間的溢出的贅肉讓這件衣服少了幾分性感。可能是因為她的妝容過重讓人分不清具體年齡，只能從有些暴露的衣著上推測出她應該也還是個年輕的女人。她的眉毛被特地勾勒出了分明的棱角，眼線張揚跋扈地從眼角伸出高挑向上，顯得整個人充滿著殺氣，不自覺地想要遠離她。

入夜之后這個房間格外的安靜，除了鍵盤和鼠標的聲音之外，就是胖女人跟耳機里朋友的說話聲。耳機的另一邊不知道是她閨蜜還是網友，跟第一印象完全不一樣，從她嘴里出來的聲音柔軟甜美，好像剝開一枚只有白糯米的粽子，上面裹滿了細碎的砂糖。

“呵呵呵，討厭啦，求求你快給我一點子彈吧，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啦，”可能是南方人的緣故，她的尾音被拖的很長，發音也并沒有那么標準，但是在房間里卻格外空靈。“不然我這把一會兒就又要死了，一點參與感也沒有?！?/p>

跟聲音不搭配的，是這個胖女人打游戲時更為奔放的坐姿。脫了鞋的左腳毫不客氣的踩在椅子上，右腳則是不顧臟的直接放在了地上，酒紅色的指甲油襯著她本就白嫩的皮膚更加雪白，腳腕和小腿分不清界限，像一節粗壯的蓮藕。

胖女人軟糯的聲音不大，在這個沒有空調的房間里輕聲發酵了一個晚上，到東方泛亮的時候也有些疲憊，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茬。她臉上出油很厲害，厚重的粉底一晚上的時間在融去了大半，從鼻尖到額頭的出油尤其嚴重，在臉上留下了一個比周圍膚色略深的“T”字。她跟耳機那頭的人告了別，下機之后揉了揉自己的腳，皺著眉頭把腳塞進了椅子旁的高跟鞋里，表情痛苦的像是鞋里被放滿了釘子。左腳的鞋跟因為負荷了太多重量，已經有一些歪了。她的腳比高跟鞋胖了不少，高聳的腳背擠在高跟鞋里像剛發酵出爐的白面包。

手機來了一條消息，她笑盈盈的點開來看，是一條轉賬信息。用跟腳趾頭涂了同樣顏色的指甲油的食指輕輕一點，“嘩啦”一聲清脆的收錢聲像鬧鐘一樣炸醒了昏昏欲睡的神經。她把手機貼近嘴邊，輕聲說了一句什么?！澳尽铮　彼鋸埖赝现L音對著話筒親了一下，松開手把語音消息發了出去。從隨身的包里拿出粉餅，對著臉上撲了幾下，用鮮艷的紅色口紅補了一下嘴唇，扶著桌子站起身，扭著腰走了出去，大腿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好像也在笑一樣。

跟男友吵了一晚上的連衣裙還是沒能熬過一晚上，她蜷進沙發里用手環住了自己的腿，歪頭睡著了，眼鏡上還能看見眼淚的痕跡。坐在她旁邊的男朋友還在打著游戲，看都沒看她一下。

人前光鮮亮麗的女生們在午夜的網吧脫去了枷鎖，心甘情愿變成了“灰姑娘”，在這里現實世界的種種都失去了意義，虛擬世界里的“本我”成為了主角。當所有的注意都在眼前的一方屏幕上，來自周圍的喜怒哀樂和目光冷暖都失去了意義。午夜的網吧像是現實和虛擬的交界點，她們不再在意美丑，她們更在意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