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了

肖立勇

1

我的老屋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風雨中。

老屋偏北，四季的風雨拍打著老屋的脊梁。二十年了，瓦片破損，遮不住風雨；椽子腐朽，頂不起瓦片；檁子腐爛，撐不住時光；樓板、門窗都顯得脆弱，承載不起光陰的重量。放置在樓板上的書箱，僅剩下一方蓋子。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的課本，都曾工工整整地珍藏在此。可現在都去哪兒了？難道都被時光咬掉了？

陽光斜刺過幾匹亮瓦，蛛網暴露凌亂的思緒，在二十年來日思夜想中糾纏。二十年前的蛛網，被十九年前的蛛網覆蓋，被前年的蛛網覆蓋。

我從那些貼在土墻上的掛歷和報紙的文字里看到了母親的用意。那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還在堂屋的墻上泛著紅潤的光芒。我的心和那張獎狀都已被小蟲子撕咬得遍體鱗傷。

灶臺邊堆滿凌亂的柴禾。那些高矮不一，長短不一的板凳呢？火鉤呢？大小鐵鍋鐵罐呢？我扒開灰塵尋找外公將烤肉塞進我嘴里的味道；尋找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的記憶；尋找一日三餐飯菜的飄香。

老屋像父親的脊梁在時光中硬撐。

2

大樹老了，思緒和思念都放慢速度。二十年了，沒長粗也沒長高，枝椏的枯萎，訴說著風燭殘年，訴說著翹首企盼，抱怨我的不呼自來，又不辭而別。春日里青蔥欲滴的無數揚花，是我回家滿懷的希冀。秋日里寥寥無幾的幾顆核桃，是我回家撿拾起的無限歡樂。雖然都是時光惹的禍，但必須堅強地活著。

青杠樹老了。堅硬的巖石缺少營養，但樹不缺少力量。二十年前樹擠破阻礙，石破天驚，緊跟時光步履，瘋狂向上向下生長。待參天之后，也放慢速度，北望任河，看我何時歸來。樹下早已為我備好陰涼。奶奶在樹下的墳墓里睡得安然。

樺樹老了。二十年了，我們都在等待。樹下那坑還在，記得是有人挖了樹的根須。樹的枝椏依然向四面八方伸展，給我搭建攀爬的樓梯。可樹頂上為我孵出小雞的那對喜鵲，怎么不繼續在此搭建愛巢？

這三大金剛，三足鼎立，守護著老屋，守護著我的一方凈土。

3

果樹老了，老得結不出果子，像人老了，乳汁沒有營養。

屋檐下的三棵雪梨二十年沒人修剪枝葉，失去了束縛，發瘋向高處生長。高于老屋后才停下來。二十年前樹枝掛滿雪梨，待到九月成熟，摘下來，咬在嘴里，沁甜如蜜。爸媽總是將完好的梨兒悄悄藏起來，想的是過了收獲的季節，一家人還有梨兒分享。可總是因為農忙而忘記，有時忽然想起來，結果拿出來的不是已經腐爛就是爛掉一半。雖然少吃，但總是那么甜蜜。現在的雪梨長不大了，梨樹也留不住梨兒，我的眼神在仰視中失落。

院壩邊的花紅樹日漸衰老，年輕時操勞過度，養兒育女太多。春日里先長葉，再開花，滿樹爛漫。夏日里迎著艷陽日漸羞澀，紅著臉蛋，在竹竿下陪著我的童年。現在太累了，休息一下，站著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帶走了爺爺奶奶勞動后疲憊的眼神，也帶走了我的歡快與童真。

院子旁的那棵香蕉蘋果樹早就老了，沒來得及告訴我，沒來得及像生病的老母親對兒子說一句：“我沒事，不要管我。”就在不經意中消失在我回家的視線里。那紅彤彤的蘋果又香又脆。樹枝的每一個蘋果，都是我摘下來的，對我偶爾的偷吃總是閉口不言。樹是我最忠誠的伙伴。我離開前，樹在主干上長出了嫩芽，那是衰老前的征兆。我沒學會嫁接技術，那棵分下來的小果樹在荒草中不見了蹤影。

果樹們老了，我的記憶卻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