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多年來,父親瘋狂購買動物,而動物本身又在無止境繁衍,母親終日忙碌于動物和動物之間,照顧它們的吃喝拉撒,有時累倒在豬圈里,或雞舍旁。父親見狀,非但不上前查看,還冷嘲熱諷地說:“別裝啦,快起來吧,生個丫鬟命,裝什么小姐身。”很早之前我就說過,母親終日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生活,早晚要出事兒,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這么快。
接到父親的短信后,我連夜趕回故鄉,一進門看到父親躺在床上,燈光昏暗,他瞇著眼抽煙,一只雞單腿獨立在床頭高約一尺的地方,它的屁股正對著他的頭,那屁股輕微抖動預示著隨時可能會有一坨新鮮的雞屎掉下來,不偏不倚砸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而在他懷里和腳下則各臥一只正在下蛋的鵝,因我走進而發出警惕的叫聲。父親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看到床頭柜上他吃到一半的面條正在被一頭豬享用著。他聽到豬進食的聲音,猛然朝豬屁股上踹了一腳。給我留點。父親說罷,再次陷入煙霧繚繞之中。而那頭豬顯然沒理會他的交代,它吃凈了那大半碗面條后正忘情地舔著碗底兒。
那些年里,家里的動物繁衍之快令人瞠目結舌,且品種也在不斷增加。父親飼養的有雞鴨鵝狗貓,猴兔豬驢馬……近二三十種動物,數量達到了數百只(頭)左右。鄰居曾語帶譏諷地對父親說,你上午在門口掛個牌子,上面寫個動物園,下午就能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收門票,地都不用種啦。面對鄰里的譏諷,父親也不反駁,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黃牙。
從幼年起,我與家里的那些動物之間就水火不容,一是嫌它們隨地大小便,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二是看不慣它們在家里大爺般對我愛理不理的高傲姿態,搞得好像我是這個家里的畜生,而它們倒像是主人一般。起初,動物的數量還很少,我與它們之間經常擦槍走火。有時是一只雞,有時是一頭豬,雖然開始是一對一進行打斗,但打著打著,這些動物就會對我形成圍攻之勢。客觀講那時我沒有膽怯過,總是揮舞著棍棒殺入它們的陣營。后來隨著它們的瘋狂繁衍和父親不間斷地購買新品種,它們的數量和種類已經達到了不可小覷的地步。但由于經驗不足,這一切并未引起我足夠的重視。我曾在一天夜里上廁所時,被腳下一只雞絆了一下而憤怒地踢飛了它。那只雞驚叫一聲,落地后迅速站起來,一只翅膀低垂著,咯咯叫著在地上轉起了圈,我知道它這是要向我發起進攻的前奏,遂抄起墻角母親架菜用的竹竿做好迎戰的架勢。這一戰,是我多年來最為狼狽的一次。我想到動物聽到動靜后會紛紛從睡夢中驚醒,而沒想到的是,家里的動物竟然有那么多了,它們足足占據了大半個院子……在我與動物打斗的過程中,母親聽到動靜跑了出來,一邊大聲呵斥動物,一邊欲撲上來解救我時,卻被緊隨其后的父親拽住了手臂。父親說,你別過去,小威大了,該讓他鍛煉鍛煉筋骨了。
在打斗的過程中,趁我不備,那頭重二百斤左右的黑豬從身后一頭把我撞翻在地,幾只雞和鴨子便趁勢跳到我身上拉屎。這個時候父親才不緊不慢地走上來,滿臉堆笑地對那群動物說,好了好了,點到為止,回去睡吧,都回去睡吧!直到父親出場,動物們才停止進攻,姍姍回窩的同時還不時回頭,好像唯恐我突然站起,再次向它們發起進攻。
時至今日,我對父親飼養那么多動物的真實動機,依舊毫無所知。鄰居青山叔曾來我家借東西,看到滿院動物時,撓著頭問父親,養這么多動物干啥用?父親懶洋洋地躺在搖椅上說,圖個打牙祭方便,想吃哪個殺哪個,多方便啊。
說起打牙祭,父親倒從不馬虎。他時常用商量的口吻對母親講:“下雨了,炒個雞吧?”“天氣這么好,燉個啤酒鴨吧?”“今天勞動節哩,宰頭羊包餃子吧?”“還有兩個月就過年了,殺頭豬吧?”“下雪了,剝個兔子吧?”每次聽到這類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我就像得了圣旨般起身沖進廚房抄起菜刀,在院中的動物堆里來回巡視,尋找下手目標。說來奇怪,但凡父親下達了指示,那群動物見我提著菜刀走近,非但不反抗,反而會把脖子伸給我,那意思好像在說:來吧孫子,殺吧!老子活夠了!當時見了這種死到臨頭還一身臭骨氣的動物,我二話不說,刀起頭落!后來漸漸經驗豐富了些,看到伸長脖子但求一死的家伙,我反而不殺它了。我心想你不是想死嗎?你想死我非不讓你死。我的目光在動物堆里來回滾動,尋找那種膽怯的,顫抖的,向后退縮的動物下手。
隨著日子疊加,父親的行為顯然推翻了他自己的解釋。那時動物的數量已十分龐大,且不斷增長,他吃掉的遠遠不及動物增長的速度。為此我曾悄悄問過母親,父親究竟為什么要養這么多動物,母親無奈地說:“這還用問嗎?正常人誰會這么干!”我理解母親的苦衷,她是一個極愛干凈的人,如今家里處處都是動物的糞便和飄揚的羽毛,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忍讓和遷就,其內心之痛苦可見一斑。
我在上海的工作穩定后,曾多次邀請母親來上海與我同住,但均遭到了她的拒絕,她的理由是:“你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我不能拋下他獨自離開。”母親的言外之意很明朗,就是希望我對父親也發出同樣的邀請,他們一起來。而當我把電話打給父親,他的回答簡直令我大跌眼鏡:“你必須包個卡車過來,我把動物全部帶上,讓它們也去上海見見大世面。否則,我絕不考慮去上海!”聽了父親的要求后,我冷笑一聲,當場掛了電話。我懶得再與他交談下去,我無法想象他帶著百十來個動物出現在上海街頭會是一個何等荒誕滑稽的場景!
客觀講,當初我毅然離開故鄉,孤身來到上海,盼望早日在這里安頓下來,有朝一日把母親接來同住,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并非是我無法忍受家里那群動物。而是隨著父親的年邁和那群動物在數量上的無止境增長,使我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就是我們這個家正一點點被動物占領,一點點喪失一個正常家庭的模樣和功能,它遲早會徹底喪失掉家的模樣而淪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動物園。那群動物在父親活著的時候雖不敢造次,但父親一死,它們十有八九會揭竿而起,把母親和我從這個家里驅逐出去。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那天深夜,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從那天起,我便開始醞釀離開這個家,去別的地方發展,等經濟能力允許之后,好把母親接到我工作之地,重新開始經營一個沒有動物侵擾的,干凈而整潔的新家。
多少年里,若談起對故鄉的留戀和牽掛,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我的母親,我清楚家里那個環境對她的折磨和傷害,卻又無能為力,因此時常感到羞愧和難過。曾想過雇幾個幫手,突襲故鄉,把那群動物殺個片甲不留。但后來想想也覺得不妥,父親身體已很虛弱,我這樣做和親手殺了父親幾乎沒有什么區別。
那一年,得知母親出事兒的消息后我火急火燎地趕回了故鄉,進門后并未發現母親的蹤影,只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吞云吐霧,我問他母親在哪。父親頭也不抬地說,在村頭葦塘里給你逮魚呢,你去喊她回來吧,該做飯了。我來到村頭,看到空蕩蕩的葦塘里只有一只體型巨大的鵝游蕩在水面上,哪里有母親的蹤影?
我匆忙回家告訴父親,母親不在葦塘,父親反問道,沒看見一只鵝嗎?我說看見鵝了,但沒見母親。那只鵝就是你母親,父親平靜地說。時至今日,我已很難描述當時聽了父親這句話后內心的震顫,只記得那一刻自己愕然呆立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才如夢初醒般沖出家門朝葦塘跑去。出了巷子,一抬頭便看到那只體型巨大的鵝正迎面走來。待它走近,我才看清是母親。母親長出了一對翅膀和渾身雪白的羽毛,她的腳成了巨大的鵝掌,兩條手臂已經開始萎縮和枯瘦,頭較之于原來的頭縮小了三分之二,即便如此看上去至少還有五六個鵝頭大小。細長的脖子撐起碩大的腦袋,看上去十分怪異。慶幸的是母親臉上的五官還在,不然,我真的無法把眼前的這只鵝和母親聯系到一起。看母親成了眼前這副模樣,我手足無措地叫了聲媽,眼淚瞬間滾落了下來。母親走向我,把食品袋里的東西舉到我眼前說,小威,咋一回來就哭呢?別哭,媽今天給你燉魚吃……
多年不見,母親的變化之大令我無比痛苦,我不知道在這短短幾年中,母親怎么會蛻變成了這副模樣。我自己也不知道,母親悵然地說,只記得有天早上起床后,我發現自己身上有幾根羽毛,當時我以為是鵝或鴨的羽毛沾到了自己身上,沒有在意;第二天起床發現身上的羽毛更多了,我用手去拍打時才發現,這些羽毛是從我皮膚里長出來的……我去村頭診所瞧病,富有不知道我這得的是啥病,勸我去縣醫院瞧瞧。后來我跟你父親去了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生一看也愣住了,他一邊撓頭一邊倒吸冷氣。你父親問大夫這病到底還能不能治,大夫說,我當了一輩子醫生還沒見過這種怪病,你們去市醫院瞧瞧吧。一聽這話你父親就惱了,他大概是覺得太麻煩了,在醫院里扯著嗓門對著我吼:“多大個事兒啊,不就身上多了幾根毛嗎?看個屁啊,凈瞎折騰!”
小威,你父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啥?從那以后,我身上的羽毛就越來越多,漸漸地還長出了鵝掌,脖子也越來越長,越來越細。
母親講罷,我已是泣不成聲。她看我哭得傷心,便把我摟在懷里,不停地勸慰我。我的嗓子最近越來越啞,有時早晨醒來會不由自主地“嘎嘎”叫上幾聲,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啊,估計再過一段時間我一張嘴就只能“嘎嘎”了。所以我讓你父親給你打電話叫你回來一趟,但你父親堅決不同意跟你聯系,他總覺得你拋棄了這個家,一個人躲到外面過逍遙日子去了,最后我軟硬兼施,他才勉強同意給你發一條短信。說著,母親的眼淚也掉了下來。我趕緊擦掉她的眼淚說,媽,你跟我一塊走吧,我帶你去上海的大醫院看看病,這個家早就不像一個家了,還有什么好留戀的,身體要緊。聽了我的勸說,母親未置可否,她擠出一個苦笑,說:“小威,你有這份心,媽就知足了,常言說得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母親的這番話,聽得我五味雜陳。幾年不見,沒想到她的觀念竟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給我帶來的卻是無盡的心酸。
話已至此,我知道無論我再說些什么都是徒勞。
離開故鄉那晚下起了雨,雨是從后半夜開始下的,先是雷聲轟鳴,繼而大雨傾盆,我站在窗前,望著雨中被刮得東搖西晃的楊樹,毫無睡意。其間,母親走了進來,她站在我身后,一句話也不說,黑暗中,我突然覺得母親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
天亮后雷聲止了,但大雨未歇,母親站在堂屋門口看了看,建議我改天再走,我沒有聽從她的建議,背起雙肩包,向雨中走去。還沒出門,母親便從后面拽住了我的包。我鼻子一酸,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但最終我還是掙脫了她的手。
走到村頭時,我發現母親跟了上來,于是停下腳轉過頭,喊道:“媽,回去吧,別送了,路不好走。”母親口齒不清地說,沒事,我送送你。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邊,我趕緊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像握著一根枯枝。那天走在雨中,母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威,你這一走,以后千萬不要再回來了。我說,媽你是不是生氣了。她說沒有。我說,不生氣你為啥不讓我再回來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后說,你也該結婚了……家里這情況對你影響不好。母親說完,便嘆了口氣,我沒有去接她的話,也不知道該怎么接。這些年里,她處處都考慮著這個家,考慮著父親和我的感受,而她唯獨沒考慮過,永遠也不會考慮的就是她自己。
那一次離開后,好幾年里我一次也沒有再回到故鄉。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隨著年歲增長,歲月更迭,鐵石心腸也會在歲月的熔爐中一點點融化。因此十年后,我被一股莫名的,難以割舍的愛和牽掛召喚著,回到了故鄉。當我站在故鄉焦灼的土地上,看到院子里雜草叢生,老屋瀕臨傾圮,動物們蹤跡全無時,一瞬間感到身體里空蕩蕩的,像被吮吸后丟棄在荒野之上的椰子。
而令我最為感傷的是沒有見到母親,也沒有見到父親。青山叔告訴我,我上次走后不久,母親就徹底變成了一只鵝,融入了家里的鵝群,至此難以分辨。而母親融入鵝群不久,父親也開始長出了雞腿。話到這里,我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再講了。我不希望這些變故從青山叔嘴里射出來再次擊穿我的腦袋,我希望往事如浮萍般在我生命之長河中順水而去。
在故鄉逗留的那些天里,我時常坐在院里萋萋的荒草中,陷入長久的沉思。我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沒想。有時也會出門轉轉,在衰老的鄉村,在干涸的葦塘,像一個飄蕩的幽魂。更多的時候,我會去葦塘邊站一站,看肥厚的波浪,濃茂的蘆葦,幾只鴨子或白鵝,在蘆葦叢間穿梭。直到暮色降臨,月光照在葦塘枯皺的皮膚上,我才如夢初醒,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卻再也走不回自己的家中。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