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之聲將會是我們生活中的主響？

一個喜歡為國事操心的朋友憂心忡忡地說，東南西北的倒塌之聲將會成為本世紀末和下世紀初最為主要的音響。它們將會震痛你的耳朵。這個結論是不是下得太武斷，我們一時還無法確定。但是幾年來，全國各地倒塌的房屋，垮掉的橋梁，爛掉的公路，卻已然令我們觸目驚心。

這真是一個人命關天的話題。沒有任何疑問，所有人都會一口確定，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房屋倒，橋梁垮，公路爛，原因只有一個：腐敗。腐敗已越來越成為人們的心頭之痛、心頭之恨，成為眾矢之的。但同樣，因為腐敗遍地，因為腐敗多得連良知都沒了，腐敗也成為一些人的口頭禪，甚至成為托詞。大家像說一句最平淡的成語一樣，說著“腐敗”這兩個字。全然不記得它的背后，是無數血淋淋的生命死不瞑目，是無數的眼淚匯成河流。

其實，房子倒塌并不是近年的事。施工質量問題也不是近年才有人呼吁。只是大家都懶得多事罷了。發生了這件事，就把這件事處理一下，再發生那件事，再又將那件事解決一下。無非給死者家屬、給受傷的人發點錢罷了，更何況錢還是國家的，關別的人什么事？

民間早就流傳搞建筑油水最多，行賄起來也最兇猛，據說其誘惑幾乎令人難以抵擋。但畢竟蓋房子也好，修橋也好，筑公路也好，都不是一兩個人的事，而是一串人。于是我們也就有理由認為，出問題自然也不是一兩個人的事，同樣也是一串人。那么這一串人怎么就會一起腐敗了呢？這一串人中都沒有幾個有良知的？我們一些善良的朋友說，他們自律性太差，或說他們都掉進了錢眼里，還有一個說他們太急功近利，等等。然而，有一個問題卻必須提出來，怎么恰恰那些自律性差的、掉進錢眼里的和急功近利的人都集中在了建筑行業？怎么天南海北互不相識的建筑人士都擁有如此雷同的毛病？

當一種現象成為一個行業的共性時，我覺得這就不僅僅是人自身的毛病了，而一定是該行業別的地方出了問題，比方機制。一個人天性中有善有惡，一個好的機制，它可以約束人天性中的惡，而光大人天性中的善；反之也一樣，一個壞的機制，它可以壓抑人天性中的善，而張揚人天性中的惡。人的自律能力是非常有限的，面對巨大的誘惑，硬要讓他守住自己的意志，其實很難，雖然有些人能夠守住。但無論如何，我們把最關鍵的防線建立在一個人或一串人的天然良知或主觀覺悟上，是很不明智的。人這個個體是靠不住的，他是個情感動物，在一個松散的寬容的條件下，他不大可能始終如一地堅定自己的信念。改變自己是件很容易的事。因此，一個人想要堅守住自己的良知，除去自身修煉外，必須要靠外界的行之有效的約束（比方一個好的機制或一個環環相扣的法律）來壓迫他本性中“惡”的一面，并開發出他本性善的一面。

對于建筑行業，我聽到一個熟悉內情的人說：有那么好的腐敗條件，人家憑什么講客氣？這句話也真說得入木三分。所以房屋沒住幾天便塌了，橋梁沒用幾年就垮了，公路剛通汽車就爛了。去告訴老百姓，抓了多少人，賠了多少錢，然后人云亦云地罵罵“腐敗”這狗娘養的，這管不了多大的用。最重要的不光是懲治腐敗，而是拿出一個根本的法子，徹底消滅滋生腐敗的土壤。于是我們不得不再重復這兩個字：機制。否則將真的會讓操心國事的朋友言中：本世紀末和下世紀初，倒塌之聲成為我們耳邊的主響。

（選自《今日名流》）

【評析】

初看標題，我們都會感到驚異：“倒塌之聲將會是我們生活中的主響”，這是怎么一回事呢？當讀完全文，才恍然大悟：原來著名女作家方方在關注社會、思考社會、解剖社會。作者并不贊同“倒塌之聲將會是我們生活中的主響”這一說法。

為了表達不同意“倒塌之聲將會是我們生活中的主響”這一說法，作者采用的基本思路，似可套用哲學上一句常用的話：就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不是嗎？作者正是透過“房屋倒，橋梁垮，公路爛”的現象，看到了“腐敗”的嚴重與危害；又透過“腐敗”這一現象看到了建立良好“機制”的重要性與緊迫性；再透過“機制”優劣進入到對人性的深沉思考。這種順藤摸瓜、尋根究底的方法，使文章顯出了嚴密的邏輯性和充分的說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