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季的一天,我們兄妹四人在村子里的哥哥家聚了一次。之前,哥哥一直打電話叫我們去坐坐,他說:“縣上已經整體規劃村子了,我的莊廓在拆遷范圍內,你們再不來,恐怕老莊廓里坐的機會永遠沒有啦!”
于是,我們十幾個人選了一個周日,去了。
庭院里梨花泛白,暗香浮動;樹下的菜畦里綠意盎然,韭菜、蘿卜、小油菜們競相探頭沐浴暖暖春光;幾只雞無所事事地在菜畦邊散步游蕩,仿佛我們的造訪絲毫沒有引發它們的興致……
我們拿出手機,對著梨花、房屋、菜畦,庭院角落里的背篼、花椒樹、碼得齊整的柴火,院中央的藤椅等一陣猛拍,然后圍坐在梨樹下拉起家常。我們說起已逝多年的父親母親,說起鄉村美麗建設,說起村莊里的賭博和大齡青年比例的增加,但誰也始終沒有扯起哥哥這座庭院將被拆除的話題——直到吃過午飯,幾個大人支起麻將桌開始玩,孩子們個個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玩手機,再到夜色漸濃時我們把桌凳從庭院挪進房內。——大家都在有意回避這個話題。
那天,我們坐到很晚才從哥哥家出來。跨出大門的時候,我借著庭院燈光多回望了一眼院子。
我知道,不出數日,這一天我們兄妹及孩子們的眼神里、話語間、舉止中散落在庭院里的歡聲笑語,以及留戀、傷感、遺憾、無奈,甚至一縷恐懼和痛感,將隨著哥哥庭院夷為平地而消失殆盡。這也意味著我們祖輩生活過的村莊從此不復存在——我捕捉和描寫的那些麥草垛、犁鏵、斑駁的土墻、枯井、馬車以及村莊里的物事生靈,還有父親、族人、村支書永紅、愛折騰卻始終沒富裕起來的楊德才、整天賭博的孝生……它們或者他們,也將真正成為回憶僅存于我的文字里。
我曾多次假設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的出生地不在農村,而在大都市,我還能成為一個作家嗎?如果沒有對于村莊切膚的感受、愛和依戀,我還能寫出這些作品嗎?不能,永遠不可能!
從1987年在《青海日報》“江河源”副刊發表第一篇農村題材的作品至今,我的所有作品中關于故鄉、關于村莊的作品占很大比例。我感覺到我就是為書寫我的村莊而生的。——盡管當初這意識沒有強烈地凸顯出來,沒有完全支配我寫作的動機。
后來,我敬仰的王文瀘老師在一篇寫給我散文集的序言末尾,誠懇指出“需要題材的拓展和藝術境界的突破”,一句切中要害,使我醍醐灌頂。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思考著這個問題,嘗試尋找“拓展”“突破”的出口。因此,此后一段時間里,我幾乎沒有寫、也沒有發表只言片語。我所考慮的是,如果真正要將文學夢做下去,那么,與其寫寫“小我”的小世界,不如干脆先擱筆,去讀一些名家大師的作品,或者多去故鄉走走。
兩年一晃而過。這時,我慢慢發現,每次當我回鄉時,或多或少地感受到身邊的一切都發生了細微變化,有的東西在漸行漸遠,有的東西悄然逝去,多數曾經熟悉的人變得陌生而冷漠,仿佛連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孩、那些悠閑的狗也對我這個生于此長于此的“村民”的回歸,表示出極大的不耐煩——這使我非常困惑而傷心。這段日子里,我一邊極力回憶追尋記憶中永遠樸素和藹的村莊影子,一邊定格眼前鮮亮而呆板的村莊影像。我困頓于哪個才是我想要、樂于接受、愿意親近的故鄉。我曾經寫下的村莊、村民和各種人事,還有什么意義?——這讓我痛苦不已。
17年前,我在村莊親歷了三件事情,使我徹底明白并承認:其實,村莊發生日新月異的變遷,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產物,改變的村莊并沒有排斥疏遠我,而是我自己在背離自己。第一件事情,從小的玩伴在河邊地里搭了三間蔬菜溫棚,他每天奔波于家和溫棚之間,樂此不疲。一年下來,他可以從三間溫棚收入近十萬元。幾年后,他蓋了二層樓房,買了貨車。每次我見他,他和他家人都樂呵呵的,看得出,他們在過著甜蜜幸福的生活。第二件事情,村莊修了一個小廣場,安置了健身活動器材,每天村莊的大人小孩都結集于此健身寒暄,好不熱鬧。第三件事情是,村外黃河上貫通了一條大橋。開通剪彩那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早早趕去放鞭炮、獻紅綢,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很顯然,我是被他們感染了,進而我不得不考慮:他們如此熱情高漲,一定是受惠于這個偉大時代,一定會信心滿滿地創造更加祥和的日子。于是,我很快就寫出了由“永紅的溫棚”“村里的廣場”“河對岸的柳樹”三部分組成的散文《風過河岸》。其中,我極力反映了時代與個人的聯系,以及個人建立在故鄉與時代之間的生存意志。我受到了各方贊揚和肯定,這也促使我信心大增,并堅定了沿著這思路走下去的決心。也可以說,從這時候,我的寫作開始轉向更多地將筆觸深入到“我”與故鄉深厚的牢不可破的關系中,由此探尋“我”在急劇變化的時代中的精神故鄉,還有村民們通過日常生活來詮釋對于歷史和時代人文肌理和諧共處的看法。這種探尋和書寫,在我后期作品中越來越多地得以呈現。
如此說來,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創作方位和故鄉的契合點。正如評論家馬鈞老師所言:“朱立新的散文寫作從開筆之始直到現在,最有分量的筆墨一直盤桓在故鄉……他為此采取了一種極其務實而又本分的、完全農民氣質的寫作策略:自覺縮小寫作視野,以便下茬聚焦于故鄉的水土和物事,使其日趨清晰、豐富、深刻,這是朱立新散文寫作的機樞所在。”我寫村莊里各色人,寫他們用堅韌和艱辛改變村莊面貌的故事,是基于這樣一個基本事實:人創造歷史,但是,人永遠小于或低于歷史。如果拋開時代和歷史背景,每個人的思想、經歷、生活方式等在某種程度上是并無差異的,正是有了時代和歷史各異的背景,我們每個人的故事才顯得如此色彩斑斕、神形各異。作為文學特質和功能,我們不但要寫人,更要反映個體與時代、歷史的隱秘關系,在作品中摳出個體經驗與歷史的復雜而牢靠的照應——這是我所理想的作品。
“拓展”和“突破”是每一個作家永無止境的探求之路,對我這樣一個毫無文學功底、閱讀面窄、拙思考、懶惰之人而言,更是如此。在這里,我還是想重復曾經說過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在寫作的道路上還能走多遠,但我知道在今后的生活中還得漫游于通往鄉村的道路上,盡管村莊消失,故鄉不再,但我愿意用筆喚醒關于村莊的一切物事。馬鈞老師已經為我把脈進而開出大致良方了:“……可以說這諸多有待展開、有待書寫的課題和鄉村的皺褶,是朱立新繼續寫作的廣闊空間。這意味著,他自限視野的書寫,還必須調整視角,以便將那些掩映起來的圖景從隱而不彰變得鮮明突出起來,以便發現那些從未書寫的連片的領域。”
——我渴望明天就帶著這個良方回到鄉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