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旅店
一場秋雨把我們困在旅店里
不見旭日,不見旭日
窗外是淡泊的遠山。楓林正晚
向隅的簡易行囊被雨意盡情涂抹
我們的情緒被渲染,被漬化
又被另一場更大的秋雨
寫進山水畫境
我們是徒步進山去的
三個黑臉膛的礦工也被困在旅店里了
他們要趕回山那邊的竹簀煤礦
他們揉搓著大手詛咒倒霉的天氣
詛咒斷絕交通的道路
他們的年齡和身高都與我們相仿
但對這場秋雨的率真
與我們含蓄的嗟嘆全然不同
(所不同的是否還有
對某一種距離的理解
對偶然夜宿一處的感想呢
如同旅店之于遠山
一場秋雨之于另一場秋雨)
那一夜我們不約而同想起了梵高
他去過比利時北部的某一座礦山
正午的邂逅
在嗆人的陽光里停下腳步
突然,一個飛人落在山毛櫸樹上
悠然自得的平衡術被大海的磁場攪亂
——我是他冒險記錄的偶然見證
鳥嶼,這些在時光中浣洗的
白晝的星辰,正午的漫游者
猶如閃光的額頭沉思著一步棋
沙蘭特河用多棱鏡照著它們
或許他就是那棵想飛的山毛櫸樹的
一個夢,通過枝葉的搖籃回到大地
如果他曾經綻開也是在天空中
畢竟那降落傘是用幻象織成
看他身輕如燕地走向海濱大道
仿佛已從教訓中脫胎換骨
那里一個少女正仰臉把他迎接
她的花園像蕁麻陰影里的羅盤
“請問這個村莊叫什么名字?”
“永恒的惡魔之夜”
“這么說我誤入了水妖的王國?”
“是的,我們等你來已等白了頭”
隔著籬墻你一言我一語
海上的風暴在邂逅者頭頂悄然聚集
三十五歲自題小像
眉宇間透出白日夢者的柔和,
折射內心微妙的光束,
平靜的目光落向一個地點。
顴骨略高,但鼻梁正直,
面頰的陰影燃燒著南方人的熱情。
眼睛里有迷戀,也有疑問,
因見識過苦難而常含寬恕,
在美的面前,喜歡微微瞇起。
額頭不曾向權勢低垂,
嘴角的線條隨時愿意與人和解。
生命之樹茂盛,秋天已臨近,
風將把鄉愁吹成落葉。
這張臉貼在手掌上能感覺它自己,
從鏡中看著我時卻變得陌生;
這張嘴化為塵土以前將把詩句沉吟。
城墻與落日
——給朱朱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為了知識而考古。你和我
走在城墻下。東郊,一間涼亭,
幾只鳥,分享了這個重逢的下午。
軒廊外的塔,懷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隱入六朝的浮華。
從九十九間半房的一個窗口,
太陽的火焰蒼白地駛過。
微雨,行人,我注視泥濘的街,
自行車流上空有燕子宛轉的口技,
霧的紅馬輕踏屋頂的藍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動的形態難以描述,
詩歌一樣赤裸,接近于零。
對面的事物互為鏡子,交談的飲者,
伸手觸摸的是滾燙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嘗南京就像品嘗一枚橘子。
回來,風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墻下,
快步走向一樹新雨的梅花。
博登湖
眾鳥之鑰突破黑森林的鎖
水光壓迫視網膜。渡船駛向城堡
并沒有誰從太陽的高度墜落下來
人們面無愧色,斜倚欄桿
這片水域由色彩構成,陌生而浩瀚
細細描畫出小山和葡萄園村莊
袖子高高捋起的健壯的洗衣婦
站在正午波動的陰影中
一次即興游歷始于多年前的
一次出走。坎離之家的浪子,自詡的
帕西法爾,被奇跡的血放逐到
心跳像馬達轟鳴的原始天空下面
暈眩的光景!鹿飛奔湖畔
浪花,瞬息的花,浸入我們的感官
遠方仿佛一個召魂儀式
半個神的荷爾德林踏浪歸來
眺望的人中哪一個是我?
談談桑社,雩祭,或賢者的擊壤歌
房星南曜的農事詩時代
如今我們遁跡域外,形如野鶴
以山水為藥,亦可刮骨洗心
彼何人哉!披發佯狂,奧渺不測
深藏起孤絕的辭鄉劍和一雙紅木屐
佇立船頭,俯身于滟瀲碧波
滿空皆火,湖心燃燒著七月
船在移動中擊碎了過于明確的東西
諸如必然的遭遇,不死的陳詞濫調
將一次橫渡引向一生的慈航
詩話三章
一
身穿綢衣,怪癖的古人
在山水中尋找生命的穎悟
在日常的悲歡中尋找風雅
他們從短暫的事物知道
塵世的凄楚需要言辭的安慰
聽從流水的勸告,跟隨內心
四季輪轉。詩,緣情而發
遇事而作,不超出情理
把哀怨化為適度的嘲諷
用言說觸及不可言說者
理念完成于形式的尺度
二
韻府是記憶的舊花園
水在流,石頭還是原來的石頭
而滄浪的清與濁必有分矣
源頭隱去,對我們說“不”
總還有一些可辨識的記號
散落于雜花掩蔽的秘密小徑
像點點螢火,像河圖洛書
為人間重現言辭之美
宴會散了,甕中的蜜保存著
等待我們去取,樹上的
童年,手摸到星星的耳墜
三
詩人清癯,詩歌必豐腴
風骨不露,而銷魂今古
盈盈一握之間,傷逝者慨嘆
兩種事物的不朽:花與書
當鏡子變暗,書寫重復著
關于公共垃圾的現代概念
窗外遍吹腥膻,鬼夜哭
客枕之軀驚起,獨步中庭
倘若詞語僵硬的姿勢不能打動
哪怕是一知半解的人
我們自身必須化作流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