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著落

沈娟娟 祖籍安徽，深圳市大鵬新區作家協會秘書長，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發表于《中國作家》《作品》《安徽文學》等刊物。

黎歌要來看陳嵐。

黎歌的電話只有一句：我是黎歌，我要來看你。

陳嵐半晌沒音，最后從嗓子里蹦出來一個好。隨之陳嵐感到一陣陰冷，就像是有個幽靈正從某個角落撲來，不肯放過她。

黎歌的飛機十點到。

陳嵐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吐出來，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黎歌遠遠地走過來。大紅色拖箱，黑色連身衣褲聳出兩段白森森的顴骨，一副大大的墨鏡遮住了整張臉，散亂的頭發配合著步調隨風撩動，樣子符合陳嵐的想象。以前的黎歌，長發一束，激情四射，沒這么消瘦、落寞。

機場人聲嘈雜，空氣中充斥著體液的餿酸。于是，陳嵐原本猶豫著要不要的那個擁抱被順理成章地省略。黎歌走到陳嵐跟前，兩個人對視一笑，就并排向外走。

走出機場大廳，黎歌把箱子往的士站邊一立，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淺咖啡色的煙盒，抽出一根給陳嵐。陳嵐接過來，拿在手里，轉了一圈，看見細長的煙灰色圓體上只印了一圈細細的猩紅字樣。陳嵐不知道那是種什么文字，不想接，卻接了拿在手里。陳嵐想起黎暢說過用猩紅的嘴唇去吞吐煙霧的女人應該是個不正經的女人，可黎暢看著視頻里吞云吐霧的黎歌總是滿臉憐愛。

黎歌斜著眼瞅了一眼陳嵐，點煙自己抽起來。她抽煙很快，像黎暢一樣，有一種要把它快些消滅掉的惡狠狠。滅掉了手里的煙，黎歌看了陳嵐一眼，嘴角沒有力氣地輕挑一下，拿過陳嵐手里的那根煙，點燃，再消滅。看著黎歌抻長頸脖吐煙圈時拉動的顴骨，陳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涼又硬。這動作太過親密，讓陳嵐想起多年前她們同睡一張床的情景。陳嵐馬上縮回了手，說，這么高的顴骨，是最新流行嗎？

黎歌一直緊繃著臉。煙抽到一半時，她把它捻滅了。她從包里拿出化妝鏡，涂了一遍唇膏，瑩潤的嘴唇這才開啟：這種蒼粉色才是今年的流行。黎歌把東西裝進包，拉上拉鏈，又說，你沒聽說過嗎？女人顴骨高，克夫。所以我不結婚。

黎歌也伸手去觸了一下陳嵐的臉頰，你天生骨架小，珠圓玉潤，天生的旺夫相。說著聲音突然低沉下去，目光像是在凝視著遠方的某一物件，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黎暢卻死了。

陳嵐心里陡然一酸，立即仰起了頭，眼淚頑強地停留在鼻腔里，漸漸地，起了化學反應，一點點硬了，重了，慢慢沉下去，直落到底，牢牢釘在胸口，石頭般堅定。

陳嵐最終什么話也沒有說。

回到家。打開門，兩只貓躥出來，一黑一白，圍著陳嵐亂叫。陳嵐走向廚房，往盤子里撒了一把貓食，它們消停了。

黎歌說，你養貓？黎暢不反對嗎？

陳嵐知道黎暢喜歡養狗，因為黎歌喜歡狗，他們以前就養著一條純白狗。但現在，陳嵐不養狗，養貓。是黎暢走了才養的，貓沒那么吵，也能做伴。陳嵐說。

看著一黑一白兩只貓吃食的樣子，陳嵐想起李文軒有段日子沒給她打電話了。李文軒是黎暢的生意搭檔，黎暢出事前便對陳嵐有些意思，黎暢出事后才敢大膽表露，李文軒幫陳嵐料理完黎暢的后事就帶來了這兩只貓。

陳嵐，我睡這了。黎歌已經直接把箱子拖進了書房。

這跟陳嵐的打算是契合的。陳嵐原本準備對黎歌說，黎歌，你住書房吧。走了一下神，便省去了。這一省去，讓陳嵐沒有了主人翁的感覺。在住的問題上，陳嵐是想過的。她跟黎歌在一張床上睡了三年，她們親密到無話不談。五年之后，再次相見，她們是否也應該再次睡在一張床上，說些像久別重逢的姐妹該說的話？陳嵐只是想了一下就決定了，她決定讓黎歌睡書房。如果真在一張床上睡，她肯定會睡不著，她想黎歌也會睡不著吧。

黎歌很快地在房間里翻出一雙大拖鞋，穿著出來了，然后慵懶地裹進沙發，眼光停在毛線針織的茶杯墊上。做得不錯，跟買的差不到哪里去。黎歌說。

你怎么知道是做的？陳嵐還站著，心里涌起一種憎惡的凄涼感。這個家，黎歌第一次進，可卻如住了好久一樣自如，反倒是陳嵐自己，渾身生出很多別扭。

你忘了？你以前學織毛線時，黎暢說你將來操持家事肯定賢惠。黎歌拿起茶杯墊仔細瞄了一陣，又放下。你給黎暢織了一件毛衣，給我織了一條圍巾。說實話，你織毛線的樣子很寧靜，耐看得很。可能是餓了，黎歌不說了，打開桌上裝糖的盒子，蹺著指頭捏起一塊沖咖啡的方糖，直接塞進嘴里。渣粒頓時四濺，落白了膝蓋上的黑色褲子。這個畫面像是從多年前的影像里走出來的，陳嵐覺得心情不自覺地輕緩了下來。黎歌吃方糖的樣子，沒變。

餓了吧？我們出去吃飯。陳嵐說。

昨晚就沒吃。不過，很累，不想出去。冰箱有什么？我來做飯。我吃不慣你煮的東西。

黎歌蓋上糖罐的蓋子，隨手拿本雜志，接住從腿上拂下來的糖渣，一并拿進廚房。然后，又打開冰箱，看了看，拿出火腿和土豆，洗菜。

陳嵐弄好電飯煲煲飯。兩個人的一切都在無聲中默契地進行。

黎暢是怎么出事的？你真的沒想過要告訴我？黎歌架起刀準備切土豆，突然停下來。

是意外。久久陳嵐只吐出三個字。

黎歌停住了切菜的動作，用一把切菜刀關住了沒有問完的話。

黎暢在的日子，我縱使不知歸期何期，至少，還有個期盼的動力。說完之后，黎歌抿緊了嘴巴，不再問陳嵐什么了，只是急切地切菜。那急又快的切菜聲布滿了屋子，沉重得連彼此的呼吸也急促起來。陳嵐覺得那刀，每切一下都仿佛是架在她脖子上，要對她逼供一般，既狠又準。

陳嵐記起黎暢出事的那天，因為下雨，黎暢沒出去進貨，在店里的辦公室里坐了一個下午。那個下午，黎暢一直靠著班椅，惡狠狠地滅掉一支又一支的煙，眼神凝向窗外，深埋著痛苦和悲傷，就像每次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看完黎歌傳過來的視頻之后的模樣。

雨下到傍晚也絲毫沒有減小的意思，黎暢也依然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和神情。陳嵐倒了杯水，走進辦公室。黎暢，我昨晚做了個夢。陳嵐說，在夢里，我分明是上了自己樓里的電梯，也按了自己家樓層的按鈕，但是，每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都發現被帶到一片沒有人煙的曠野里。曠野是成片的莊稼，分不清方向的溝壑，我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每次從那個夢里醒過來，陳嵐都會在黑夜里心跳如鼓，仿佛真的是剛剛穿越了夢境，從那一望無際的曠野里逃奔回來。她的心慌慌地跳著，感覺到腳后跟上沾滿了泥土和雜草的味道。她不明白，為什么會反復地做著同樣一個夢，而且每次她都站在空無一人的曠野里，那么茫然和恐懼。陳嵐沒有繼續說那個夢。夢里，最后，陳嵐望向遠方，想找一處指路的標記。漆黑一團中，她總是仿佛看見，黎暢在一盞很柔和的燈下看書。可每次，就在她驚喜地張嘴想喊黎暢的時候，燈下，忽然地，又多了女人的影子，那女人，用纖長的手指，掠拂著黎暢的鬢角。陳嵐說，黎暢，你說，我為什么總是做同一樣的夢？而每次我怎么總是找不到家？

黎暢偏轉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審視著陳嵐。

人們說，老做同一種夢，是有所暗示的。究竟是要暗示我什么呢？陳嵐睜大了眼睛，望向黎暢。

黎暢躲開陳嵐的目光，沉默之后，神情嚴肅地說，陳嵐，就是個夢而已。你別老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再這么亂想，就該去看心理醫生了。

我并沒有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只是害怕是生活想要給我某種暗示。

黎暢沒有說話，他又把頭轉向窗外。一會，他轉回來對陳嵐說，我要出去一下。

黎暢就這樣冒雨開車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陳嵐不知道黎暢怎么會開車去那里。陳嵐想黎暢本來是要回家，他想著什么事情，開車開過了頭，就開去了。

事實確實也是這樣的。黎暢的車進了自家的小區，卻又一直前行，從后門出去了。后門是一段山體護堤路，黎暢的車子就從那里掉了下去。那段路只能通往山腰度假酒店后門，很少人走。去酒店，另有一條繞彎的大路。

陳嵐曾經深深地自責，如果那天她沒有跟黎暢說她的夢，可能黎暢就不會冒雨開車出去。她一度懷疑是否是她害了黎暢。她偶爾會想不通，黎暢怎么會開到那條路上去。

黎歌關著房門睡了一個下午。打開門的時候，身上穿著黎暢的大T恤，整個身子在空蕩蕩的衣服里晃動。

睡到一半渾身不舒服，隨便在房間的柜子里翻出件寬松的衣服當睡衣。黎歌隨意地解釋。這衣服是黎暢的吧？

陳嵐沒出聲。一會，陳嵐說，晚上想去吃西餐，還是餃子飯館？覺得語氣有點硬，陳嵐又補充了一句：吃慣了西餐，不知道你還吃不吃得慣家鄉風味。

今晚上我約了人。黎歌返回房間，套件吊帶的裙子，伸出半個頭。又說，你也一塊去。是何明弦，他在城北開了家酒吧。

陳嵐當然也認識何明弦，只是，他什么時候在這座城市的什么位置開了間什么樣的酒吧，卻是一點也不知道。陳嵐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黎歌雖然五年未曾涉足這座城市，但她對這座城市的變遷了然于胸，就像一個潛伏在這座城市的幽靈。

何明弦的酒吧，在一個巷子的盡頭。巷子不算窄，但兩車并行可能有礙交通。吧前兩棵大梧桐，倒是增添了不少的氣氛。這樣的地方，估計租金不會很貴，但不知道生意好不好，深巷酒不香是招不來客人的，何況現在的人很多都不走路了，開車。

進去了，陳嵐發現里面的人并不算少。酒吧只是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放置著二十幾張餐桌，不設包房。廳里豎著六根銀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有意無意間把空間區分開了。陳嵐還是一眼就把正在臺上唱歌的何明弦認出來了。何明弦比以前胖了，裝束上也收斂了，一件銀灰色的背心扎進牛仔褲里，以前的金黃色雞冠頭現在變成了小平頂，他瞇著眼睛正在大廳中間高出一級的半圓臺上陶醉地唱那首最近很流行的《知心愛人》。

黎歌把包往陳嵐手里一塞，跳上臺去，取過另一只麥克風。何明弦的眼睛一亮。兩個人相逢在一首情歌里。何明弦唱歌還是有一手的，他的嗓音渾厚柔軟，好像上等的尼龍。他們配合得也很好，男聲女聲重疊在一起，渾然一體，沒有縫隙，和諧而圓滿。

他們多像對情侶。陳嵐想起以前何明弦追黎歌，總是哀求她幫他帶零食帶鮮花。他們要真是情侶該多好啊，那她跟黎歌應該還能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嗨！好幾年沒見。歌唱完了，何明弦下來跟陳嵐打招呼，坐在她對面。

幾時來這里發展的？也不告訴我們一聲！陳嵐微笑。

不必興師動眾的吧？何明弦偏轉頭，面向大廳中間挑著眉毛笑，說，黎歌馬上又要出場了。

結婚了嗎？或者，還在追我們黎歌？陳嵐又問他。

婚嘛，結不結都一樣。黎歌嘛，從地上追到天上，結果也一樣。何明弦意味深長地苦笑。

黎歌出場了。她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把小提琴，一邊拉著，一邊在廳里的幾根柱子中間穿梭。她那身檸黃色的吊帶裙恰到好處地飛揚，看上去就像一只在林間快活穿梭的小鳥。這才是多年前的那個黎歌。

你該娶了黎歌。你看她多快樂！娶了她讓她永遠這么快樂地飛。陳嵐接過何明弦遞過來的酒，抿了一口，嘴唇濕漉漉的。

我是想啊，只是黎歌不肯落我這。何明弦張大嘴巴，咕咚了一口酒，眉頭緊皺，心痛的神情從眼里一閃而過。

何明弦開著本田送陳嵐和黎歌回去。看樣子，何明弦來這城市已有些時日，也混得不錯。他那酒吧，雖不在鬧市，卻獨具特色，安靜雅致得正好得了都市人的心。

回來已經是午夜，黎歌好像還沒睡意，她們在客廳坐著聊天。

何明弦這棵樹已經成長得很茂盛了，你該抓住。陳嵐說。

我不會為了一棵樹而失去一片森林。黎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手里正在折一只紙鶴。

你還是趁早找一棵樹的好，林子太大，很危險。

你沒聽說過嗎？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什么鳥都有了也就看盡了。黎歌拿著疊成的紙鶴，像孩子玩紙飛機一樣，移動著右手，飛翔。

陳嵐笑。說，你該好好想想，也許結了婚，生了孩子，生活就會是另外一種美好的樣子了。你疊的是只什么紙鶴？

靈犀鳥，也叫無腳鳥。它是沒有腳的，注定要永遠飛翔，落地即死。黎歌突然停住了半空中的手，一松，紙鶴掉在地上。

陳嵐看著黎歌配合著話語的動作，愣著。黎歌又突然換了一種縹緲且倔強的聲調說，五年前，我變成了一只無腳鳥。

陳嵐盯著黎歌，痛苦的感覺蛇一樣從心底鉆出來。

黎歌住進來的第三天，凌晨，兩點。陳嵐知道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她聽到了一種很熟悉的聲音——收藏在書房壁柜中的那座半米高的黃銅鐘整點報時的聲音。

那座沉甸甸的冰冷物，是黎歌送給她和黎暢的結婚禮物。鐘擺快要比得上她的臉盤大了，發出的擺動聲在夜深人靜時，足以讓神經衰弱者從夢中驚醒。每到整點的一刻，它都會奏出一段響亮的《昨日重現》的旋律。陳嵐看著那座鐘，從骨子里氣，她曾經一度猜想，黎歌是否想寄寓于給他們的婚姻“送終”。黎暢對這座鐘的偏愛卻近乎執拗，他把它擺在廳里，很出神地盯著擺盤一左一右地擺動。黎暢死后，陳嵐才敢對這鐘胡敲亂打，發泄一通，叫它變成了啞巴。她原本想叫人搬走它，但是最后，卻只是叫李文軒把它搬進書房的壁柜，鎖起來。

肯定是黎歌又重新擺弄了它。

陳嵐在黑暗中聽著鐘擺的聲音，當——當，當——當，左一下右一下地撞擊，就像撞在她的胸腔。黎歌是如何把它搬出來的？又怎么把它弄活的？陳嵐渾身一陣冰冷。她沒有開燈，光著腳躡出房門的那一刻，陳嵐突然覺得，幽靈其實就是折磨到崩潰邊緣的女人，正如此刻的她。

陳嵐挪到大廳中央就停住了。書房的門半開著，窗口射進一抹慘淡的月光。黎歌穿著黎暢的大T恤，垂著手臂坐在月光里，那座黃銅鐘就在她的對面擺動。

你不覺得他還沒死嗎？黎歌的肢體沒有任何的動作，聲音空虛得猶如經歷過久遠的隧道。對于死亡，我一直是這么覺得：死亡，并非離開這個世界，只是離開了人間。他一定和我分享著同一個世界，或者此刻就在這間屋子里，用不同的生命模式注視著我。

前天還在酒吧唱歌的那個黎歌，聲音飽滿得就像是白露之后的露珠，晶瑩剔透，到處亂滾。此刻，她就像一具坐化的軀殼，仿佛她身體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被一只手掏空，那些珠圓玉潤的露珠都被炙熱的太陽蒸發掉了，只剩下干癟的皮囊和脆弱的骨頭。

陳嵐震痛了，心底那個捂藏得接近潰爛的秘密，在黎歌痛苦的神情中發出詭異的光，一片一片地剜割著她的心。呆立了許久，陳嵐什么都沒有做，倒回房間，癱倒在床，睜大雙眼，空洞地與黑暗對視，直到黎明將黑暗糖一樣地融化。

我要搬出去住，就是山腰上的那家度假酒店。黎歌邊拖著行李箱走出房門邊告訴陳嵐，她說其實一個星期前她就預訂好房間了。

我送你去。陳嵐覺得心里一絲輕快。

酒店的名字叫“藍鳥”。黎歌走近時，前臺很熟似的跟她搭話，又給她拿了鑰匙牌。

房間是公寓式的一房一廳，簡潔，干凈。陳嵐拉開淺藍色床簾，一眼就看到山下自己住的那片小區。陳嵐住得高，十八層，與這房間視覺上竟然是齊平的。如果有個望遠鏡，不需要多么清晰，就可以將她家的陽臺收到眼里，甚至可以穿過陽臺的落地玻璃門、房間的窗，把他們家一覽無余。

這么好的位置。

陳嵐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砸到，猛地轉過頭來，狠狠環顧著這間房。你，跟黎暢，來過這里？陳嵐盯住窩在沙發抽煙的黎歌。

黎歌夾煙的手指顫了一下。她大口吸，吐。整個房間凝固了，只有黎歌抽煙的嘴巴張張合合。她滅掉了一支，又點了一支。

黎暢身上總是很燙，挨著他的時候非常溫暖。如果不是這一點溫暖，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過冬。第二根煙燒盡后，黎歌的姿勢軟了下來。話完之后，她平靜的臉上居然還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停了片刻，她又微笑地轉向陳嵐。

每年的冬天，某個時段，我都會回到這里。與黎暢側身躺著，面對面，我們勾住手指頭，閉上眼睛，任時間從呼吸中穿過。黎歌沉浸在甜美的回憶里，像一個深情的朗誦者，在自己緩慢的話語中閉上了眼睛。

我們在一起的白天黑夜，勝過任何的激情。我們很安靜，我們睡在彼此的身邊，感受幸福。如果沒有這樣的時光，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去平息日夜積聚在心里的思念之火。我們約定，每年見一面。我們之間沒有肉體的歡愉，我們都知道如何相愛。我們都跟不愛的人上過床，我們都明白，做愛并非一定愛。

陳嵐的目光咬在黎歌的嘴唇上，慢慢地，極不情愿地松開利齒，打了一個寒戰。

做愛并非一定愛。陳嵐想起黎暢在這件事上對她的謹小慎微，好像他是履行著一件上帝派下的活，只需懷著一份敬虔之心，專心致志地埋頭苦干。他只是希望把這件事干好，他頑強并且倔強地干這件事情，像是為彼此的孤獨申冤，用身體的公義判斷，為困苦和傷痛辯解。陳嵐每次都能感受到黎暢確鑿無疑的悲苦與凄涼，與其說是在做愛，毋寧說是一種抵抗，抵抗生活的不完美，抵抗被情感弄得支離破碎的一切。

陳嵐急切地想干點瘋狂的事情，把鏡子砸碎，或者跑到走廊上去，喊幾聲，讓別人以為她有自殺的傾向。

黎暢愛我卻沒背叛你，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你；他在你身上犯了一個錯，卻用一生向你彌補，所以，陳嵐，你該感到幸福。黎歌的聲調平穩得就像新聞評論員對某件事情進行解說。

黎暢不愛我也不能愛你！你別忘了，你們是兄妹！陳嵐一點也不喜歡黎歌揭穿黎暢對她的愛。

我們不是。你也知道我們不是親兄妹！

是。我早就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同住的那段日子，我無意中看過你的日記。而且，我還告訴你，黎暢那次醉酒，并沒有走錯房間，是我換了你的衣服引誘了他。陳嵐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話會跑出來了，是這些年這個秘密捂藏得太辛苦，還是她不能忍受黎歌對三個人真實情感的揭露？

終于，那晚的一切，還是從陳嵐的心里冒出來了，水洗過一樣清晰。

那晚，黎歌被何明弦約去看電影，黎暢喝醉了酒。黎暢顯然把陳嵐看成黎歌了，他站在她們房門口，倚著框兒，指著床上黎歌的那件粉紅色連衣裙，他說黎歌你穿這裙子真美。他的眼睛紅紅的，濕潤潤的，柔和極了，整間房子都那么飽滿，讓陳嵐全身流淌著一種綿軟的東西。雖然陳嵐知道是黎歌收留了孤苦無依勤工儉學的她，把她帶回家，也知道黎歌在內心深深愛戀著沒有血緣關系的親哥哥，但陳嵐還是做了一個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舉動，居然當著黎暢的面，背過身去，換上黎歌的那件裙子。她走到黎暢的面前，輕柔地問他，好看？真的？黎暢貼近了她，在她前額上親吻了下去，那么溫柔……

陳嵐看到黎歌面部潔白的表殼隨著故事的進程炸開無數的裂縫，最后，它們分崩離析，迅速剝落，留下一臉凝固的水泥。陳嵐有些快慰，就像剛才黎歌點中了她的穴位一樣。然而，快慰盤旋一圈就走了。陳嵐突然想到黎歌說的那句話，黎歌說黎暢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他還和她們分享著同一個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式。陳嵐突然害怕起來。

孩子，流產，也是你的陰謀？黎歌沉默的嗓子突然爆發出憤恨的聲音，刺向她的眼睛像水泥里冒出來的鋼筋，帶著濃烈的腥銹味，一下子把她從情緒中震醒回來。

我沒那么陰險。我做夢都想要個黎暢的孩子。那是意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意外不能再孕。

一切都出來了，陳嵐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

不記得是怎么走出酒店的。陳嵐站在家門口，手里抓著鑰匙，像具木偶。她無法抬起手臂去扭開門，仿佛扭開門，就能看到黎暢面容扭曲地坐在沙發上，等著她再次對事情的真相做個辯解。陳嵐蜷著蹲在門腳，好久好久，直到李文軒上來，帶她走。

陳嵐一度奇怪李文軒怎么會來。又好像記得是她撥打了他的電話，叫他來接她。總之，她坐在了李文軒的家里，她覺得應該比坐在自己家里舒服。

李文軒給陳嵐煮了面。陳嵐說，我想睡了，然后就像是真的很困地睡著了。

陳嵐這一覺睡得很沉，很久。醒過來的時候，李文軒告訴她，警察打過她的手機，說一個叫黎歌的女子死了，從藍鳥酒店四樓窗戶墜落，滾到山底。警察從撿到的手機里發現了陳嵐的號碼。

陳嵐竟然覺得心里平平淡淡，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哀，好像與她想象的不一樣，又好像一樣。她仿佛看到，黎歌穿著黑衣黑褲，站在窗臺上，張開雙臂，迎風飛翔。

責任編輯 壇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