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
《木蘭辭》是一首流傳很廣的北朝長篇敘事詩,它講述了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在征戰沙場多年后立功而回,卻謝絕恩賞、榮歸鄉里的傳奇故事。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將其歸入《橫吹曲辭·梁鼓角橫吹曲》中。《木蘭辭》是在南北朝長期的戰爭環境中形成和流傳的,反映了北朝時期鮮卑民族在政治、軍事、風俗等方面的特點,生動記錄了北朝社會狀況。
《木蘭辭》的時代
《木蘭辭》中許多地方語焉不詳,自宋代劉克莊以來,關于其創作年代,就有“漢魏說”“北朝說”“隋唐說”等。
“漢魏說”以若干地方志為依據,明代何出光認為:“將軍,亳人,魏氏女。漢文帝時,老上寇邊,帝親征,大括民兵,殆可空國。將軍以父老,不任授甲,身偽其子以行。”此說多以后世地方志為依據,如安徽《亳州志》稱木蘭姓魏,但湖北《黃陂縣志》又稱木蘭姓朱,多相抵觸,不可信。
“隋唐說”中,學者偏重于詩歌的內容,如據“可汗”的稱謂認定其年代,侯有造云:“……‘可汗之稱始自突厥,今辭有‘可汗等語,意韻殊古,當是隋初所作,信斯言矣。”今人姚大榮認為“木蘭之詩,作于貞觀初年”;齊天舉寫道:“木蘭故事從隋代開始流傳,《木蘭詩》成于隋末或者唐初。”
“北朝說”是當今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主要依據是其社會背景、詩歌風格以及《木蘭辭》中提及的稱兵制、地名等。孫楷第認為:“據知北宋時有魏曹植之說,余謂以《木蘭詩》爾曹魏固誤,然若將時代下移,以詩屬拓跋魏,則似相當矣。”而郭茂倩在《樂府詩集》所收《木蘭詩》中題注“《古今樂錄》曰:木蘭不知名”,《古今樂錄》為南朝陳代僧人智匠所寫,證實了《木蘭辭》必早在南朝即已出現。由此可見,《木蘭辭》產生的年代應該是北朝。
《木蘭辭》中的“府兵制”
北朝時期,鮮卑、匈奴、羌等民族占據黃河流域,與當地漢族相互交融,北魏統治者漢化政策加速了民族大融合。府兵制也成為國家統一的重要工具,承于西魏的北周政權最終滅掉北齊,一統南北,建立隋唐盛世,皆功于“府兵制”,南宋陳傅良贊道:“其制雖始于周、齊,而其效則漸于隋。……隋之兵威,視南北之國為尤強,是以征伐四克,而成一統之業,皆府兵之政也。”《魏書》《資治通鑒》《玉海》等都介紹了“府兵制”的內容及發展變化,我們通過《木蘭辭》中的若干細節得以了解“府兵制”的精髓。
有關“點兵”
《木蘭辭》中寫道:“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首先,被“點兵”也是要有資格的。可汗點兵,應征入伍,并非一般人家都有資格,針對的乃是鄉村中的富裕子弟。《玉海》所引《鄴侯家傳》云:“初置府兵,皆于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傭調,郡守農隙教試閱,兵仗、衣馱、牛驢及糗糧旨蓄,六家共備,撫養訓導有如子弟,故能寡克眾。隋受周禪,九年而滅陳,天下一統皆府兵之力。”“皆于六戶中等以上”,按照資財的多少劃分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等級。六戶中等以上,是指在中下以上等級的富裕之家。我們從《木蘭辭》稍后的文字中,如在木蘭榮歸故里后,其父母相互攙扶出郭相迎;其弟為接風阿姐“磨刀霍霍向豬羊”,都可以看出木蘭家庭生活相對富裕。
其次,“府兵”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不再只是充當社會底層,受人辱罵。《周書》記載:“魏廢帝二年……(王悅)以儀同領兵還鄉里。悅既久居顯職,及此之還,私懷怏怏。猶陵駕鄉里,失宗黨之情。其長子康,恃舊望,遂自驕縱。所部軍人,將有婚禮,康乃非理凌辱。軍人訴之。悅及康并坐除名,仍配流遠防。”王悅雖然“久居顯職”,但因其子侮辱士兵而遭連坐,竟然“配流遠防”。相較與之前的“私兵”,“府兵”地位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有關“市鞍馬”
詩句“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像馬匹這樣的軍隊物資,為何不是國家統一發放,而是需要木蘭自己購置?自備軍資,正是府兵制的典型特征。
府兵階層的門檻高,其要求也高,從上到下什么東西都需要自備。呂思勉寫道:“行軍所用牛馬,魏制亦出自民間。《魏書》太宗紀:永興五年,正月,詔諸州六十戶出戎馬一匹。泰常六年,二月,調民二十戶輸戎馬一匹,大牛一頭。三月,詔六部民羊滿百口,輸戎馬一匹。”北朝發展起來的府兵制,到了隋唐,更加得到完善和制度化,據《新唐書·兵志》所載,除了自備軍馬外,還有相當的器物需要府兵自己負擔:“十人為火,火有長。火備六馱馬。凡火具烏布幕、鐵馬盂、布槽、鍤、镢、鑿、筐、斧、鉗、鋸皆一。甲床二,鐮二。隊具火鉆一、胸馬繩一、首羈、足絆皆三。”
有關“策勛十二轉”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戰場得勝歸來的木蘭,受到天子的接見。天子欲重賞有功軍士,“策勛十二轉”。《舊唐書·職官志》指出:“勛官者,出于周、齊交戰之際。本以酬戰士,其后漸及朝流。”武帝建德四年(575年),北周首先設置了上柱國、上大將軍等十一個級別的“勛官”;隋文帝繼承了后周策勛制;唐武德七年(624年),唐高祖改制勛官為“十二轉”,“十二轉”已經達到勛官的最高級別,即上柱國。《木蘭辭》中“策勛十二轉”按《唐六典》字面解釋:木蘭從一個普通士兵一下擢升為上柱國的顯赫地位。但是詩歌中明顯有夸張和修飾的成分,不能刻意從字面理解,“軍書十二卷”“同行十二年”“策勛十二轉”等都不能用簡單的數字來定義。詩歌中具有文學性的夸張,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歷史上確有府兵因為戰功而升遷的記載。
《隋書》記載了張定和因戰功而授官的實例:“張定和,字處謐,京兆萬年人也。少貧賤,有志節。初為侍官。會平陳之役,定和當從征,無以自給。其妻有嫁時衣服,定和將鬻之,妻靳固不與,定和于是遂行。以功拜儀同,賜帛千匹,遂棄其妻。是后數以軍功加上開府、驃騎將軍。”張定和因為出征“平陳之戰”,但出征前卻“無以自給”,甚至要賣妻子的嫁妝,這也再次印證了府兵制中的部分軍資由軍人自備。后期張定和英勇作戰,累積軍功,“以功拜儀同,賜帛千匹”,其后更“加上開府、驃騎將軍”,演繹了一個府兵升遷到將軍的現實版本。
有關“火伴”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這里的火伴,是指軍隊中的基礎作戰單位“火”里的成員。《新唐書·兵志》:“士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為隊,隊有隊正;十人為火,火有長。”早期的軍隊基層單位,如同現在部隊中的“班”,班有班長,火有火長,《木蘭辭》中并沒有交代木蘭是否為火長,但是毫無疑問,長期的部隊軍旅生活中,火伴是朝夕相處、最為熟識的,“火伴皆驚忙”完美地表達了木蘭女扮男裝的戲劇性,這才有了“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的感慨。
北朝時期,北方民族融合,少數民族女性剛毅、堅強,不同于南朝漢族女性的纖細、柔弱,“恒代遺風”就指北魏鮮卑之舊俗,尤指女性之強悍。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治家》中稱:“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訟。此乃恒代之遺風乎?”在此背景下,《木蘭辭》中代父從軍的忠孝故事廣為傳頌,雖然是文學作品,但是長篇紀實性的風格讓我們得以管中窺豹,探尋北朝府兵制的若干細節。
(作者為中國文字博物館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