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賢梅
泉溝、韭菜溝村都在山溝里,溝深路陡無法騎車,好在早上七點多有趟班車,但返回的點上就沒車了,十幾里山路只能步行。石家莊村雖遠但路平坦,沒有直達班車,去“認門”時我騎自行車前往,共用了80分鐘才到達,一路累得夠嗆,比較前兩個“溝”而言,優(yōu)點是返回時有自行車不必步行。
課表安排下來的那兩天,我就四處探聽自己所教幾個學校的村子路況。這一圈考查下來,預見的困難早已沖淡了剛就職的那份喜悅。說真的,從參加大通縣鄉(xiāng)村學校計算機教師招聘考試起,我早做好了鄉(xiāng)村教學辛苦的心理準備,但怎么也沒想到會辛苦到每天都要鉆溝爬坡長途跋涉的地步。
這是2000年10月,是我鄉(xiāng)村教師職業(yè)生涯的開端。其實剛得知自己被分到塔爾中心學校任教時,我的內心是出乎意料的驚喜。塔爾,那可是和我有著深厚淵源的地方呀。
塔爾鎮(zhèn),與良教鄉(xiāng)相鄰,我就出生在良教鄉(xiāng)一個名叫“沙布爾”的回族村莊。自我記事起,耳畔那一聲聲悠揚的邦克,晨霧暮煙中清真寺那彎月標志的剪影,阿娘們或黑色或綠色的蓋頭和男人們潔白的頂帽,是我成長過程中難忘的畫面。那時村里只有小學,校舍簡陋,老師奇缺,但好歹孩子們還能上完小學。中學在四五公里外的鄉(xiāng)政府旁邊,男孩子們每天都披星戴月地步行去上學,女孩子們大都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村里人思想封建,覺得丫頭家認得幾個字就行,小學畢業(yè)已經是極限了,誰家會放手讓一個小丫頭也起早貪黑去上中學呢?我小姨也是無數小學畢業(yè)就輟學在家的女孩中的一員,在我上小學時,曾數次指著山下塔爾鄉(xiāng)的方向說,蘇蘇你命真好,現在有回族女子學校了,可以上中學啦。說得多了,年幼懵懂的我也聽出來她心中深藏的羨慕和遺憾。
小姨說的回族女子學校就是1982年,政府在大通縣創(chuàng)建的當時全省5所回族、撒拉族女子中學之一的回族女子完全中學,學校就建在塔爾鄉(xiāng)(后改為鎮(zhèn))。當時為了提高回族女性的文化程度,學校只招收回族女生,加上半封閉的安全教學環(huán)境和國家管吃管住經濟上的資助,以及政府和學校的大力宣傳,塔爾、良教、新莊等幾個回族鄉(xiāng)鎮(zhèn)的家庭逐漸摒棄了陳舊落后的觀念,開始積極響應送女孩上中學。小學畢業(yè)后我自然也順利進入回族女中,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尤其在考入西北民族學院成為一名大學生時,我對女中的那段歲月仍然心存感激。
沒想到命運使然,我的教師生涯也要從塔爾這個地方開始了。1999年大通縣城所有學校全部開設了微機課程,為了均衡義務教育,2000年縣上在農村學校也大力開展信息教學,只是當時條件所限,無論是專職教師還是電腦設備,無法在每個學校都開設,只能選擇在中心校設機房,周邊學校帶領學生到中心校上機,理論知識由教師到所在學校上門授課。當時與我一起分來的還有兩個女孩,從此,我們三個女孩就要擔負起塔爾鎮(zhèn)中心學校及下屬的十所小學所有的微機課了。
當時中心學校新校區(qū)正在建設規(guī)劃中,舊校區(qū)校舍都已經陳舊不堪,但學校還是挑出一間最好的教室裝飾一新做了微機室。那時電腦還是個新鮮玩意兒,別說鄉(xiāng)村孩子了,很多老師也都沒摸過。那間刷了墻鋪了地板革裝了粉紗窗簾的微機室一時成為全校最奢華的教室,連帶著我們三個新任微機老師也成為全校區(qū)近百名老師矚目的焦點。
正式開課的第一天,簡直是五味俱全。那天早上是韭菜溝小學的理論課。我準時坐車前往,一踏進校門便受到了全校師生的簇擁圍觀,一陣寒暄后我推開教室門,居然發(fā)現三位老師也在學生中間手捧筆記本正襟危坐。看我一臉驚訝,她們三個紅著臉陪著笑說蘇老師你也順帶教教我們哪。這可是從教幾十年的老教師啊,一節(jié)課講下來,我居然緊張到渾身都被汗浸透了。中午和她們在灶上一起吃洋芋面片時,聽到她們再次跟我說感謝,內心一陣惶恐,但初為人師的幸福感也油然而生。午飯后要和帶隊老師一起帶著學生去中心校上機。在孩子們的建議下,我們決定不走大路抄近路。我是山里長大的孩子,但這十幾里山路走下來還是讓我叫苦不迭。來時我專門穿了一雙低跟鞋子,可翻過一座山梁后,我的腳還是疼痛起來,孩子們走得情緒高漲,我只好一路強忍著,終于熬到學校,進機房換拖鞋時發(fā)現腳上已經被磨出了水泡。
孩子們等候在機房門口已經躍躍欲試興奮不已。怕這些孩子初次見到電腦場面會混亂,我和帶隊老師如臨大敵守候在門口,一個個安排位置,一個個再三叮囑,結果等全部同學都進了機房,卻出現了讓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孩子們盯著桌上的電腦縮手縮腳的,大氣都不敢出。機少人多,兩人一臺機子,但兩位同學互相推讓著誰都不敢動手。我擠過去握住一個女生的手放到鼠標上,她立即觸了電似的迅速抽開了手。無奈只好硬拉著她的手握住鼠標,把我的手覆蓋在她的小手上,一點一點地操作。結果那一節(jié)課我就一直穿梭在挨挨擠擠的學生中間,光顧著手把手教學生握鼠標了。狹小的機房被二十五臺電腦和五十多個學生擠得水泄不通,學生一人坐著操作時,一人就只能站在身后,渾濁的空氣伴著電腦的轟鳴聲和學生越來越興奮的嘈雜聲,一下午三節(jié)課下來,我頭暈惡心,嗓子都啞了。這忙亂又狼狽的上班第一天呀,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自此每周四個學校來回奔波著上課的上班模式正式開啟,其中的艱辛也遠超我的想象。多少次走在半路時突遇狂風大雨,師生們奔跑在泥濘的山路上狼狽無比。冬日雪后道路結冰,騎自行車時也曾數次摔倒后疼得直流眼淚。當然,生活中畢竟更多的是陽光明媚的日子,夏秋是最美的季節(jié),騎車獨行時,我喜歡看身邊掠過的莊稼地,無論是青翠的麥苗金黃的油菜花開滿粉紫色花朵的洋芋地,抑或是村民家門口的一隴菊花幾株芫荽梅,還是站在校門口翹首等待我的那些孩子們純真的笑臉,都讓我騎行的勞累消失殆盡。帶著學生走山路更是熱鬧非凡。四五十個孩子嘰嘰喳喳地簇擁著我和帶隊老師浩浩蕩蕩行走在田野山岡上,常常成為田間地頭農人們眼里的一道風景,經過之處,總有人停下手里的農活看著我們樂呵呵地說一聲娃娃們又耍電腦去哩。一路下來,我總能收獲孩子們順手采摘的幾朵馬蓮花、幾枝野丁香,這些美麗的山花兒在狹窄擁擠空氣渾濁的微機室里向我努力地散發(fā)著馨香。
兩年后,塔爾中心學校新校區(qū)建成,與我的母校回族女中僅一墻之隔。在那棟雄偉壯觀的教學樓里,我們的新微機室寬敞明亮,依然是全校裝修最精美的。而就在我上班后的第七年,塔爾中心學校和回族女中合并,我居然榮幸地成為了母校的一分子。這時的回族女中早已男女都招,但學生依舊幾乎都是回族。
六年后,昔日需要跋山涉水去上機的學校都陸續(xù)配備了微機室,孩子們終于不必再長途跋涉去上機了。近幾年,隨著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和國家對農村教育投入的力度加大,回族女中有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且不論一棟棟教學樓宿舍樓拔地而起,單就信息技術教學的發(fā)展就讓我驚嘆。如今女中不僅建有3間配備60臺電腦的微機室,每個辦公室都配備齊了電腦,實現了網絡化辦公。尤其是2015年實施“班班通”以來,塔爾校區(qū)所有學校的每個教室里都安裝了交互式電子白板,教師講課運用現代多媒體技術更是方便快捷了。時光如梭,當年風華正茂的我也跨過四十不惑的年齡了。有時在教室里使用電子白板給學生查找展示課文視頻資料,或是在寬敞舒適的微機室里看學生們熟練操作上網學習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帶那些孩子們第一次上機的情形。
來不及感慨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轉眼間到了2017年的教師節(jié),推開教室門時,在孩子們震耳欲聾的“教師節(jié)快樂”的祝福聲中,我看到講臺上挨挨擠擠地堆滿了鮮花,盡管只是山野鄉(xiāng)村常見的菊花、洋竹蘭、藏金蓮,卻流光溢彩閃耀著我的雙眼。滿懷喜悅地撫摸親吻那些姹紫嫣紅的花兒,再看看講臺下孩子們那山花般燦爛的笑顏,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無比富足,儼然一個君王。我突然覺得17年鄉(xiāng)村教師生活中逝去的芳華也在時光的側影里綻放如山花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