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犧牲了一只羊,狡猾的狼,潛伏在暗處,襲擊的時候也毫無征兆,如果有一條兇猛的牧羊犬就好,可是家門口的藏獒已經行使不了作為一條狗的使命,它太老,也歷經了太多的打斗,只剩一只眼或許那也已經失明,或許它靠的是還沒完全失靈的那一點兒嗅覺在維持生命。
父親憤怒的神情,也是情有可原的,這已經是被襲擊的第六只羊,短短幾天里,我把羊群陷入一個不安全的境地,它們的心靈也受到了很大的創(chuàng)傷,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令它們驚慌失措,我作為一個牧羊人沒有保護好它們是我的錯,我要彌補這個過錯。不能再讓頓珠出現在山上,不能讓他再跟著我說什么“天地間只有你和我”,我可憐的羊們在我歡喜約會的時間正被獵殺,我很羞愧。
清晨,被母親撥弄灶上器具的聲音弄醒。我和妹妹到帳篷外,冷水沖洗臉,涂上父親從縣城買來的擦臉油,父親聽別人說擦這個油比擦酥油好很多,可以防紫外線之類的。他就特意買給我和妹妹,說女孩愛美。我們也想象著有一天從面頰上褪去這兩朵紅色的小太陽,覺得它長在臉上有點丑也有點多余。
羊群按捺不住地走出了羊圈,仿佛夜晚是抹去記憶的奶子,擠出去了就忘了山上存在的不安全因素。我背著母親給我準備的食物跟在羊群后面,時不時地回頭張望,沒有見到頓珠的影子,有些失落,還沒等我拒絕讓他跟著,他卻自己消失。
陽光直射的草地是天然的地毯,我平躺在它上面,仿佛又聞到戀愛的氣息,而且越來越近,近得連我呼出去的氣息都回旋而來,一股暖流貼到我的面頰。頓珠笑嘻嘻地趴在我的身側,“在幻想什么呢?一個人在山上,不怕有野男人來偷襲啊?”
“比你更野的應該沒有吧。”心不聽使喚亂跳,我故作鎮(zhèn)定地坐起身。
“你怎么來了?”
“我給你帶來了好伙伴。”隨后從他身后冒出了毛色偏紅的肉嘟嘟的一條小藏獒。
“好可愛,可是它能斗得過狼嗎?個頭這么小。”我有些懷疑。
“現在當然不行啊,還要再長高一些,等狼出現的時候,它會聞到氣味,就會狂叫,這樣我們就知道狼來了,而且可以嚇跑狼。”他信心十足地梳理它的毛發(fā)。
“它有名字嗎?”
“還沒有,不如我們一起給它取名吧。”
我們想了半天最后決定叫“嘎嘎”,表示愛戀。雖然它聽起來有點像烏鴉的叫聲,烏鴉長得黑漆漆的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母親說烏鴉也是有靈性的動物,而且它把自己的名字跟女人的統(tǒng)稱做了互換(頗嬈——烏鴉,納姆——女人)。這一定不是它自己的意愿,母親也說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做了這樣的互換,也只當作故事來講。
嘎嘎長得很快,歲月對它和我們的力度不一樣,也對這座放羊的山脈不一樣,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都是在這座山上放羊,它也從來就沒有變過,所以對它的了解才那么細致入微。對于父母來說,這座山上的每一根草的長勢、每一朵花的花期都在掌握之中,對游行在其中的動物也略有把握,只是它們畢竟是活物,喜怒無常,餓飽不均,彼此必須斗智斗勇,擁護各自領地,所以事情沒那么簡單。
自從有了嘎嘎,羊的安全系數也高了,我們也安心了,也可以繼續(xù)耕耘相戀的種子。頓珠說他沒有錢財,就拔了三朵小黃花做了環(huán)形小戒指,戴在我的無名指上,說等他有了錢再給我補一枚大的金戒指。我不知道“等他”指的是什么時候,但是我把手伸過頭頂向著陽光看,幸福像白云一樣飄了起來。
頓珠時不時地外出,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硪恍┬迈r的東西,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漸漸變少。他說他在跟幾個朋友做買賣,等賺夠了錢就來娶我。后來他向鄰里的牧戶買藏獒,有的送他幾條小狗崽,囑咐他,自己養(yǎng)可以,不能給吃狗肉的人當食物賣。
有一段時間了,也沒見到頓珠,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我的身體開始變得不適,吃下去的食物都會照舊吐出來。母親看到我的樣子,焦急地問我是不是跟什么人發(fā)生了男女關系。我羞愧地蹲在地上,眼淚忍不住往外流,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說是頓珠。母親神色頓變,這也是我早料到的結果。“雖然他是個可憐的人,可是他來歷不明,誰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樣狠心的父母把他扔在草原上,你怎么能跟他一起過日子呢。”說完,母親也抹眼淚。
頓珠是被阿婆卓嘎?lián)靵淼暮⒆樱⑵抛扛旅刻煸谠辽裆缴娇诳塘终嫜浴B犇赣H講,她是個苦命的老人,她本來有兩個兒子,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可是兩個兒子對她很孝順,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先給她,只是他們總喜歡上山打獵,誰勸都不聽。有天清晨阿婆卓嘎手里的一碗奶茶不小心落到地上碎了兩半,阿婆卓嘎覺得很不吉利,阻止他們上山打獵,但沒能阻止他們。后來天黑也不見他們回來。牧民們在扎噶神山的半山腰找到了他們,大兒子呆滯在兄弟的尸體邊,小兒子被一顆子彈穿破了腦袋。大兒子變成了瘋子,每到黃昏就指著山頭胡言亂語。大家都說是因為他們在神山上打獵,惹怒了山神,是山神對他們的懲罰。鄰近的人都不愿靠近他,忌諱和他的任何接觸,說他的雙手沾滿了兄弟的血。他就變成了草原上最孤獨的瘋子,不久在一個狂風驟雨夜他靠在母親的膝蓋上嘴里不停說“我瞄準了,快,快,我瞄準了鹿的頭”,就死了。阿婆卓嘎失去了兩個兒子,她把家畜和那把奪命的槍都捐給了寺院,從此變成了孤苦無依的孤寡老人。牧民們看她可憐,每段時間輪流給她送吃的用的。她每天都會在扎噶神山山口刻嘛呢石,漸漸的那里壘砌了一座小嘛呢石堆。有一天嘛呢石堆邊多了一個小嬰兒,阿婆卓嘎雖沒有養(yǎng)活一個嬰兒的能力,可是她說這是一條人命,養(yǎng)他也可以為失去的兩個兒子修公德。從此阿婆卓嘎的身邊多了一個小男孩聆聽她鑿刻石頭的聲音,她給他取名叫頓珠,希望他事事如意。
父親沒有過多地責備,“孩子不能不生,不管頓珠是誰留下的種,他終究是孩子的父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會讓他給你一個交代。”說完父親起身走出了帳篷。
我焦急地等待著父親歸來的馬蹄聲,此時的時間猶如凝固在空氣里的一塊鐵,變得又沉又重。母親端來了肉湯,說我現在必須要吃兩個人的食物,可是我吃不下任何食物,有一塊東西在我的胸口膨脹快要擠爆胸腔。
暮色漸暗,父親回來了,看到他凝重的神色,我的頭頂驟然飄來一層烏云,我默默地向三寶祈求沒有不好的消息。父親幾口茶喝下去,仿佛在澆灌某種希望,或在澆滅一團怒火,看著我們遲疑了幾秒鐘說,“你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我們來養(yǎng),我們草原上的好男人多得像牦牛背上的牛毛,不愁你嫁不出去。”我們都愣在那兒。
“到底怎么了?頓珠怎么說?”母親問的也是我最想知道的。
“我沒見到本人,聽別人說他在做藏獒買賣,從草原上領出去的藏獒賣給內地來的人,真是個不中用的男人,到了倒賣藏獒的地步,這如同賣掉自己的手足。”父親說完攥緊的拳頭往卡墊上打了幾下。母親抱住了父親的胳膊,不讓他繼續(xù)用這樣的方式發(fā)泄燃燒的怒火。“你冷靜點,有什么事我們好商量,不要氣壞了身子。”母親安撫著父親。
日子里持續(xù)彌漫著陰霾,只是看到慢慢凸起的肚子,看見肚皮被輕輕蠕動的動靜,卻有莫名的期待和緊張。入秋的草原換了金裝,我總覺得哪一天頓珠會笑嘻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這一幕我設想了好多個場景。我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最近瞌睡多于清醒。
睡夢中我仿佛聽到嘎嘎的叫聲由遠及近,聽到帳篷的門簾被掀開的聲音,隨后有一雙手把我從夢中拉進了現實,妹妹站在跟前看著我,“姐,頓珠來了,被父親攔在牛圈外,要不你出去看看。”我的心里頓時混亂又激動,走到門口,看到父親想要打人的架勢站在頓珠跟前,用各種難聽的話罵他。頓珠低頭一直在向我父親哀求,我的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胸口如同被許多亂石重壓,呼吸漸漸堵在咽喉里。妹妹叫喚的聲音漸漸消失,這一次在我的夢里只有一雙赤腳在草尖奔跑的“嚓嚓”的聲音。
糌粑和香料燃燒的氣味還是弄醒了我空曠的夢境。第一次看到父親濕潤的雙眼。他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女兒,我不會勉強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這一生我們有緣做了父女,也是上輩子積的德。如果你非要跟著頓珠,我不反對。”看了蹲在我旁邊滿臉淚痕的頓珠,“頓珠你也別出去凈弄一些丟我們牧人臉的事,做見利忘義的事情會遭報應的。以后就安安分分的,好好過日子,我會分給你們家畜,每年春天上山挖蟲草,日子可以過得去。”頓珠連連點頭,表示愿意。
母親親手為我做了新的羊皮襖,從她頭上的綠松石里取下十幾顆給我做了頭飾。“我能給你的嫁妝也就這些了,如果富裕一點兒,戴個琥珀也是好的,可是我們就這個條件,你是大姐給你多一點兒,剩下的就留給你妹妹。”母親邊說邊給我編頭發(fā),細辮越來越多,辮子像瀑布般垂在肩上,母親說,“一生要像一條河流,有始有終,即便遇到拐角也可以慢慢繞過去。”我說,“母親,你還是自己戴著吧,給我們分完,你的頭上就什么也沒有了。”母親笑了笑,“我可以留一個綠松石戴在頭頂就好,就當作是戴給你父親。”我沒再說什么,胸口堵得有些難受。
父親天沒亮就請來了喇嘛,為我的出嫁誦經祈福。啟明星在天際閃閃發(fā)亮,母親覺得頓珠家可能缺少今天要招待客人的食物,早早地送去了一些食材。
走進頓珠的家,酥油燈把帳篷變得很亮堂,只是風從帳篷的各個破洞里吹進來,火苗像個舞者隨風在帳篷內搖曳,我打量著風口,有種立刻把它縫合的沖動。
阿婆卓嘎天一亮就去山口刻嘛呢石,我們從小就叫慣了阿婆卓嘎,一時也改不了口,我還是繼續(xù)叫她阿婆卓嘎。我燒好了一壺茶給阿婆卓嘎送去,她憐惜地對我說,“好媳婦,辛苦你了。”阿婆卓嘎雖然已經七十多歲的老人,可是刻嘛呢石如同她今生的使命,從不停歇。在寂靜的山口總是會聽到那美妙的聲音,那是錐子和錘子猶如手足共同在紅紅的石頭上借助阿婆卓嘎的雙手編織虔誠的聲音。我看到她滿臉褶皺又被太陽曬黑的面孔,還有干癟而指關節(jié)歪曲又到處結繭的雙手,又仿佛看到了風霜在一個老人身上慢慢爬行的影子,為此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像喝了遺忘在角落里發(fā)酸的酸奶。
她把雙手在草尖上隨意擦了擦,喝了幾口熱茶,從身旁的羊皮小袋子里取出一塊酥油放進碗里,等它在熱茶里慢慢融化時就放進了一把糌粑和曲拉,在棕色木碗里攪拌在一起,這一切對我們來說是每一天都在做的事情,只是此刻我卻呆呆地注視著這一切,她的動作緩慢卻一絲不茍。她看到我呆呆的樣子,以為我有什么難言的心事,“你懷有身孕,來回走不方便,以后就不要來送茶,這么多年了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的。”我給她又倒了一碗茶,“我身體好著呢,沒關系。”繼續(xù)看著她吃飯。
正午的陽光更加熾熱,我怕她會暈過去,“今天太陽這么猛烈,您跟我回去休息吧,以后可以慢慢刻。”她端坐在石頭跟前,回頭看了我一眼,“你先回去,我這把老骨頭,哪有等的時間,今天刻完誰知道明天有沒有機會再來這里。”揮揮手示意讓我回去。
褪色的牦牛絨帳篷到處都開了口子,我用黑色牛絨線把它們一個個縫補好。母親總教導作為一個女人必須具備的事:“填滿灶臺上的器具,頭頂的帳篷要頂寒,焐暖喂熱親人的胃。”我已經是這個家的女人了,我想要好好地去盡我女人的職責。
夕陽余暉下一個個黑點走向家門,嘎嘎的聲音也越來越近。頓珠笑嘻嘻地跑了過來,“我要聽聽我兒子。”就把耳朵湊到我的肚皮上。
“你怎么知道是兒子,要是女兒怎么辦?”
他更加開心地撫摸我鼓起的肚子,“我媳婦給我生什么都好,生個小羊羔也要當寶貝。”
“我又不是綿羊。”我順手摸了摸肚子,孩子又動了一下,仿佛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頓珠哈哈大笑,“那我要當公羊,臭得讓你受不了。”說完就從背后抱著我進了帳篷。
“今天帳篷怎么這么熱?”
“我把帳篷的缺口都補上了。”
他望了望四處,“喔,我媳婦就是能干,可是風吹了這么多年,突然變得溫暖,有點不習慣,而且只要你在我身邊,我身體的火勢旺盛得不得了。”看他壞壞地打量著我的身體,我不禁大聲笑了出來。
“噓、噓。”他示意要我停止。他指著隔壁的帳篷,“我母親聽到會說我們的。”是啊,老人們講傍晚以后女人不能狂笑或大聲哭泣,不然會迎來災禍。夜幕下,仿佛有很多新的規(guī)則正在上演,就像阿婆卓嘎說的,“女人是天地間最奇怪的存在,她像空氣一樣重要,也像空氣一樣被輕視。”
月亮掛在頭頂,一陣陣隱痛在我肚子里竄動,漸漸地變成了劇痛,最后在我的喊聲和阿婆卓嘎的忙活中生下了一個男孩,一身褶皺的小生命,如同一個易碎的水球,我和頓珠都不敢輕易去碰觸,怕一碰觸就會碎,阿婆卓嘎把他擦拭好,包在早已準備好的羊羔皮里,“再小的生命都有它自己的護體,輕輕抱,不會有問題。”就把孩子放在我的懷里,試著讓他吸奶,他一碰觸到奶頭就會很自然地吸吮,而且吃奶吃到飽,感覺更神奇。
頓珠在石灶上加了一些柏樹和藏香,雙手合十祈求三寶保佑兒子無災無難。兒子迎來沒幾天,阿婆卓嘎卻辭世。
她去世前毫無征兆,早晨出門時也沒有什么不妥,只是黃昏不見她回來。等我們到山口她卻靠在還沒刻完的嘛呢石邊,錐子緊緊地握在手里,低沉的頭猶如在聆聽大地的聲音或在重現她鑿刻的美妙聲調。我們蹲在她身邊淚流滿面,卻不敢哭出聲,怕驚擾了還沉浸在美妙聲響里的靈魂。
喇嘛念誦超度經,桑煙升天,禿鷲撲閃而下,在天葬師的處理下她只剩下一堆白骨,最后白骨也揉碎成一團肉末不見了蹤影。再也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跡,她飄渺得像一縷煙,只有山口的嘛呢石堆堅定地見證著她存在過的一生。
一年后我們又有了第二個兒子,這一次比上一次容易了許多,他是披著夕陽落在牛圈里,頓珠笑嘻嘻地說,“你生小孩像綿羊生小羊羔那么容易,以后多生幾個。”是啊,自己也覺得再生幾個沒什么問題。只是小腹的疼痛越來越嚴重,頓珠從別處借來了一臺摩托車,帶我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我第一次騎在這樣的鐵驢子上,緊緊地貼在他的后背,害怕一松手就會甩出去。他的朋友格桑帶我們走進了一家診所,大夫說是婦科炎癥,要我們注意清潔,給我開了些藥。
格桑邀請我們去他家住一晚,一進院子到處是裝在鐵柵欄里的藏獒。格桑指著幾條大塊頭的藏獒,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說今年又有大收獲。我們看著他的大房子大院子還有漂亮的汽車,看著他鼓起的大肚子和粗條的金鏈子在脖子在手腕閃閃發(fā)亮。我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里沒有風的呼嘯,雨的陰冷,雪的寒氣。那些奇特的灶具,富麗的裝飾,我仰望著就像沒見過夜空的人仰望著群星閃爍。我們都羨慕不已。
這一晚我睡得恍恍惚惚,院子里的那群藏獒時不時地嗷嗷叫。我又夢到自己在草尖上光著赤腳奔跑,回頭看到身后一片黑暗,驚恐中又醒了過來。
第二天清晨我們騎上鐵驢子返回自己的牧場,一路上頓珠沉默得出奇。“你怎么了?今天這么安靜。”我問他。
“沒什么,昨晚沒睡好,有點累。”他揉揉我抱在他腰間的手繼續(xù)沉默。
后來,頓珠決定把家搬到鎮(zhèn)上,他說他有辦法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時,暴跳如雷。“你們想做乞丐嗎?到了鎮(zhèn)上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頓珠沉默了許久,“我可以做些小買賣,再說家里的牛羊死得也沒剩多少,小孩也不能再像我們一樣什么都不懂,該讓他們在鎮(zhèn)上念書,而且念書也不要什么錢。”父親從卡墊上起身,“念書有個屁用,除了違逆還能搞什么?現在不要錢,以后就不要錢了嗎?好多鎮(zhèn)上的父母都是用所有的積蓄培養(yǎng)出來一個‘孫子,出來什么都不會,還擺一副‘老子的樣子。”
“我們會好好教導他們的。”頓珠依然低著頭說話。
“你們的事我做不了主,你們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到哭的時候別怨我沒提醒過你們。”父親揚長而去。
我們賣掉了剩下的牛羊,搬到退牧還草移民區(qū)80平方米的房子里。據說這是國家給的,每年還會有一些補助可以領,我們就像撿到大便宜的乞討者,一時高興得忘乎所以。嘎嘎也跟著我們來到了新家,而它瞬息間變成了一個無用武之地的退兵,懶懶地趴在院子里。頓珠用賣掉牛羊的錢買了一條小藏獒,他說那是我們發(fā)家致富的希望。我們盼著它長大,來改變我們目前窘迫的生活。看著他的朋友們一個個養(yǎng)藏獒發(fā)財的情景,我們把父親的話忘在腦后,應該說故意忘記。把好吃好喝的都給它,還要給它鋪上家里唯一的藏毯。養(yǎng)它就像伺候一個土司,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只有嘎嘎時不時地嗷嗷叫幾聲,仿佛在表達它的不滿。
漸漸地它越長越不像樣,雙額越來越尖,身材越來越苗條,它不是大姑娘,長成這樣賣不了錢。養(yǎng)它就成了一種負擔,我們把它放到外面,它就變成了一條流浪狗。頓珠的買賣以破產告終,頓時我們的前方是一片昏暗,鎮(zhèn)上的生活什么都要錢,連喝水照明都要錢。
天一亮頓珠要我給他拌糌粑疙瘩,吃完早飯,說要出去轉轉。午后時,他手里提了鼓鼓的纖維袋回來,里頭放了剁好的牛肉和土豆。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好長時間沒煮肉了,我的骨頭都松了,這是格桑給我們買的,今天我們好好吃一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是啊,我們肚子里的油幾乎都耗干了。
頓珠還是不死心對藏獒的期望,但他沒有本金去買,格桑愿意跟他合伙買一條藏獒,本金格桑來出,錢掙上了就各一半,掙不了就當打水漂。大概格桑是為了拉他一把吧,格桑老說小時候頓珠為了他,把一個小流氓打成了狗。頓珠的信心都擠到了臉上,而且格桑說小藏獒放在他的院子和他的藏獒們一起養(yǎng),我們很感動,我們只要等著收獲就行。
每天我們就去幫著格桑喂喂狗,打掃院子,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出點力。看慣了這些被禁錮在柵欄里的藏獒,也就跟放牧沒多大區(qū)別。對待它們我漸漸變得游刃有余。
經過一段時間后小藏獒變成了大塊頭,大家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燦爛。最后把它以大價錢賣給了別人,格桑給我們分了一半的錢,一瞬間拿到那么多的錢,這一夜我和頓珠都睡意全無,我們計劃了好久,最后也沒有確定下來,決定第二天再商量。
清晨的風都帶著甜味,我又把袋子里的錢拿出來看了看,忍不住只想笑。頓珠看到我傻笑的樣子就自信滿滿地說,以后會有更多的錢讓我數。
頓珠又把一部分錢買了小藏獒,還給我買了大大的鑲上瑪瑙的金戒指,他說那是他承諾過的,還說以后會有項鏈和耳環(huán),這一夜我又失眠了。我們把家里用的放的裝飾的都添置完畢,最后剩了一些錢,頓珠說那是用來維持生活,以后可以多買些肉煮著吃。
松寶拿著兩瓶青稞酒來到家里。松寶是頓珠的另外一個朋友,以前他做土地倒賣生意,聽說鎮(zhèn)上有好幾套房子,可是后來因為他迷上了賭博,據說欠了一屁股債。頓珠要我給他們煮大鍋肉,說難得朋友來家里,他們要好好喝一場。他們開始時喝得很高興,聊起了以前的日子,聊起了兄弟的情誼,后來松寶哭了,抓著頓珠的手哭得像個小孩,說他如何如何不容易,說要讓頓珠幫他一把。頓珠也大拍著胸脯說,只要他能幫的事一定會幫兄弟。最后兩人喝得東倒西歪。
第二天松寶笑嘻嘻地來到我們家,看見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嫂子在洗衣服啊,頓珠在家嗎?”邊問邊向屋里張望。我說頓珠他還沒起床,他就徑直走進屋里。看他高興的樣子我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
“三寶保證,你是我唯一最好的兄弟,騙誰都不會騙你,不然我就是個吃屎的狗。”松寶邊說邊往外走,到門口還連說好多感謝的話才離開。
“他怎么了?你給他什么了?”我望著頓珠問。
“他說他走投無路了,要我給他借些錢,我借給他了。”頓珠邊說邊又立刻解釋,“他說今年春天挖完蟲草就把錢還給我們,他們兩口子每年都能挖好幾萬元的蟲草。”
“你還信啊,我才不信,他一定又是去賭博了,賭鬼就是個癮君子,他哪有什么信譽和自尊啊。”我說完,頓珠幾乎就暴怒了,“你也太勢利眼了吧,他是我兄弟,雖然他現在狀況不是很好,但絕不會出賣我,你不要侮辱我的友誼。”說完轉身把門砰的一聲將我隔在一墻之外。我頓時眼淚稀里嘩啦地往外噴,為了一個外人他對我發(fā)如此大的脾氣,而且我說的也是事實。我越想越難過,就號啕大哭,兩個兒子看到我這樣也不明事由地跟著大哭,頓珠終于也受不了走出房門,“你們都哭什么鬼,人家以為是我死了呢。”便保證他能把借的錢要回來。但后來錢還是沒能要回來,從那以后松寶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連一個面也不露,他應該是在躲著我們,就像躲著他的債主們。而頓珠也只能惡狠狠地罵他,“狗不如的東西、騙子、不是人”。
兩個兒子相繼上了學,小母獒長大了給我們添了好幾只小藏獒,我們歡天喜地地搬到兩層小樓的獨家獨院里,我在自家的地磚上看到我揚揚自得的樣子。賣獒的生意越來越順利,頓珠也開上了好車,而我也戴上了黃燦燦的各種金首飾。日子在油膩里翻滾,而我們的體格間也多了層層贅肉。
“老婆,我要到城里去幾天,有個老板要我們的獒,我和格桑把獒帶下去,這次若成功又可以賺上一大筆錢,你需要什么就說我給你買。”頓珠穿上他的西服。
“你還是穿你的藏袍好看,這樣看著很別扭。”我彎腰幫他系鞋帶,腰間的肉頂得呼吸都有點困難。
“這你就不懂了,人家看的是你的派頭,你外在的裝束,這套西服很貴的,說什么什么的名牌,反正我忘了什么名字,但人家大老板們一看就會知道,這可是我的面子呢。”說著走到鏡子前梳理頭發(fā)。“對了,別忘了給兒子多寄些錢,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學習會比較辛苦,離我們這么遠挺不容易的。”邊說邊往外走。
“我知道了。”
在他身后又囑咐了一聲,“以后買沒有鞋帶的鞋子。”
大兒子的學習很好,這也是我們最驕傲的事,他考上大學的那天我哭的像個淚人。二兒子不像他哥哥,他不喜歡去上學,每當假期都跑到寺院跟著洛周舅舅住上好幾天,而每到開學總要哭上好一會兒才能勉強地把他送到學校,后來他常常逃課跑到洛周舅舅那兒,最后沒辦法就讓他當了和尚,他穿上袈裟出現在我們眼前時,卻變得那么帥,我又忍不住流眼淚,仿佛現在的我除了流眼淚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父母親聽到二兒子在洛周舅舅處當了和尚時,他們都很高興,二老常常到寺院去看他們,我也會在這個時間段去寺院,為了順巧碰見二老。自從買賣藏獒發(fā)家后我父親再也沒有進過我家門,總是用鄙夷的語氣說他無福享受我們的富裕。
大兒子總是需要很多錢,放假也不回來,幸虧賣藏獒掙了些錢,不然我也不知道怎樣去供兒子上大學。
頓珠只來了一個電話說獒賣了好價錢,還有點事情,辦完就回來。我愣在電話旁邊,想起剛看到電話時,鈴聲都把我嚇了一跳,聽到遠處的人在耳邊說話的聲音,總覺得這是一種魔法,后來慢慢就習慣了,而現在它只是冷冰冰地傳達消息的一個工具而已。
聽到汽車的聲音我大步跨出房門,看到頓珠有些疲憊而消瘦的臉,“你怎么了?病了嗎?臉色怎么這么差?”我問了一大堆。
他沒說更多,只是說有點累,給我?guī)Я撕芏嗪脰|西。傍晚我們早早地關上大門,鉆進被窩,也沒能點燃肉體的欲火。
慢慢地頓珠開始夜不歸宿,每次問他,他總會說跟朋友一起喝酒,睡在朋友家里。他跟我的話越來越少,而我見到他的時間也屈指可數,在隱隱中我們之間拉上了一層帷帳,而我在帷帳的一端強壓住快要發(fā)瘋的神經堅持等待,渴望哪天他笑嘻嘻地走進家門。
我在別處常常會聽到頓珠在某個賭場,又輸了多少或又贏了多少;頓珠又進了哪家理發(fā)店,鎮(zhèn)里有一些以理發(fā)為名拉客賣淫的地方。傷心之余我就想看看那些依附于男人而茍活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樣子。我站在店的對面,卻莫名地緊張起來,感覺自己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我看到那些五顏六色的人頭在那張痕跡斑斑的沙發(fā)上懶洋洋地靠著、躺著、臥著,看她們倦怠疲憊的臉,昨晚一定是又跟兜里放著鈔票的男人們奮戰(zhàn)了一宿。我就那么站在那兒,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也干不了什么事,只是覺得被那些渲染的顏色刺痛到我,只有眼淚瘋狂地往外傾瀉。
頓珠疲憊地回家,他總說累,要睡個好覺,等睡到第二天中午,又出門。我再也忍受不了,大聲地向他吼,“你老喜歡往外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
“你以為我整天面對著你就有錢賺了嗎?我是個男人你懂什么,我在外面跑,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讓你日子過好了,你還要什么?”說完他就往外走,我拽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出門。他一用力卻把我重重地甩在地上,不僅沒有管,還“哼”的一聲揚長而去。
第二天我看到嘎嘎死了,因為它太老了,它的死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看到它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一個親人。我從沒把那些用錢交易的藏獒當成過家人或親人。
大兒子大學畢業(yè),可是他沒有回來,說在城里打工,卻要我們時不時地寄錢給他,我都兩年沒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頓珠好幾個月也沒有回家,突然感覺這個世界的冷清都聚集在這個屋子里,而我身上的金子都在發(fā)出冷冷的寒氣,外面熾熱的陽光仿佛也無可奈何地背向我。
沒多久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有一天我還暈倒在房里,等我醒來時我就在白色的病床上,看到父母蒼老的面頰上掛著淚滴守在身邊。我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所有的悲傷就在這一刻化成淚水流了出來,如果這些淚水能沖刷掉我所有的委屈,我也就會容易很多。
醫(yī)生宣布我得的病需要隔離治療,說是帶有傳染性的性病,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疾病,當醫(yī)生解釋了它是怎么染上的時候,我的眼前只飄忽著那些顏色,那些五顏六色的女人的頭,那些曾經讓我恨讓我痛的頭顱。醫(yī)生說必須要找到頓珠進行檢查治療,我已經沒見過他好久了,他死了嗎,還是躲在某個陰暗的地方等待著死神?想到這些我心如刀割。死神還沒趕來之前,我卻被醫(yī)生判了無期徒刑,而且是如此難以啟齒的痛苦。
我被父母帶回了牧場,我看到夕陽下的牛羊和炊煙,仿佛我不曾離開過,只是當我面對自己日漸消瘦的身體,我多么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那么夢之外的我一定又是笑嘻嘻地跟在羊群后面,或看著我的兒女們樂呵呵地走在我曾經走過的花草地,還可以數著父母日漸變白的發(fā)絲,每天為他們燒一壺酥油奶茶在夕陽下細細品味。可是這一切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是難以實現的奢望,在僅僅幾天內他們蒼老的速度也在緊跟著我的病變,看到他們的哀傷與無奈,心被無形的刀在刮割。
我蹣跚地走到被阿婆卓嘎堆起來的嘛呢石邊,靠在那里,仿佛又聽到那錐子和錘子在紅色石塊上敲擊的聲音,夕陽暖暖地從草原深處向我投來告別的眼神。
看到一個火紅的影子和一個黑點慢慢向我靠近,二兒子攙扶著瘦如枯柴的頓珠來到了身邊,看著熟悉的輪廓和悲痛的眼神,我愣在那兒,淚流滿面,頓珠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跟前,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感覺那是久遠年代里的一個幽靈對著另一個幽靈的對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以為自己一個人消失就好,可沒想到把你也害了,是上天在懲罰我。”他說著說著就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拼命地往地上撞,而他能抓的發(fā)絲也只有那么幾根,能撞的地也不會把我們帶著病菌的軀體掃描干凈。我應該大聲地詛咒他的淫亂、詛咒他的背叛、詛咒他的一切,可是在這一刻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我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吼去罵去詛咒。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們就像一面鏡子,我們同時受到了詛咒,我們一起經歷了所有的苦樂榮辱,我們如同拴在同一根繩上的羊,為了那一口沒吃到的嫩草不顧牧人的阻撓走進陌生而又陷阱重重的區(qū)域,最后輸掉了一切。
我從胸口的小布袋里取出了那枚瑪瑙金戒指,它曾經是我們愛的承諾,但現在已不再是我閃耀美麗的裝飾,我把它放到兒子手里,要他帶回寺院放在某位佛菩薩的跟前,希望在來世里我和頓珠不會再迷失了方向。
作者簡介:那薩,又名那薩·索樣,女,藏族,青海玉樹人。作品散見于《詩刊》《民族文學》《陜西詩影》《詩潮》《青海湖》《詩林》《中國詩歌》《詩江南》等刊物。出版詩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