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峽谷的存在更加久遠的緣故,對峽谷和峽谷里流淌的黃河而言,所有從這條峽谷里經過的人都是過客,都是后來者。而從留在這峽谷里的腳印推斷,我走進這條峽谷已經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而且可以肯定,還會有更多的人走進這條峽谷。前有古人,后有來者,我永遠不會是孤獨的行者。
這是黃河上游的一條峽谷,位于青海東部邊緣,黃河出了此峽谷便也出了青海。顧名思義,峽谷之名的由來一定與一座寺廟有關。我不大理解的是,最初的這條峽谷里,一定沒有人居住,也沒有寺廟,有的只是奔騰呼嘯的黃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樣一條大峽谷都應該早有自己的名字,那么,人們為什么會把這一條大峽谷與一座寺廟聯系在一起,以至于喧賓奪主讓其更名的呢?
很久以前,黃河不叫黃河,而叫大河,更早以前,甚至也不叫大河,而只叫河——這是古老黃河的乳名。由此,我甚至產生過這樣一個臆想,也許連“河”這個方塊漢字也是受了黃河之象的啟示才誕生的。因為,黃河億萬年奔流不息的時候,大地之上還有無數條河流也在流淌,不舍晝夜。何故,唯黃河曰河?那么,天下其余無數河川又是什么呢?我臆想中的解釋是,黃河是祖先們第一眼看到的河流。
當然,早在人類發現這條大河之前,它已經流淌過億萬年的蠻荒歲月,它一直在等待一個開始,也等待一個被命名的時刻——那應該是一個神圣而莊嚴的時刻,萬物的歷史將因此開啟一頁從未有過的光輝篇章。人類的先祖開始蹣跚走進大河谷地,火光第一次照耀了河谷的夜晚。很顯然,他們早已經認識了這條河流,并沿著河谷而來。那個時候,他們雖然也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甚至已經掌握了基本的交流方法,可是,真正的語言還遠沒有形成,身邊萬事萬物,包括河流也包括他們自己都還沒有名字。想象中,一個象形的“河”字的出現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可能,他們先發現的是“水”的形態,雨水從天空灑落,水掬在手中也會點點滴滴,而河流是由很多的水滴聚集在一起,繞過一道道山梁,從高處往低洼處流淌。又過了很久,這樣一個意象被一個人用一塊尖利的石頭或未燃盡的木炭描畫于巖石崖壁,并指著從身邊流過的河流,笨拙地發出了一個音,大家都明白他描畫的就是河流,而“河”作為一個文字發出“河”的讀音并用于交流,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后,黃河至少流過了五六千年的歷史,才被我們所看到。
由此我猜想,寺溝峽肯定不是這條峽谷最初的名字,更不是它的乳名。那么,人們為什么會淡忘它原本的名字,卻以寺溝峽取而代之呢?原因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座寺廟的非同凡響,以至到后來,它已經成為峽谷周邊地區甚至更大區域內一個人類文化活動的中心,很多地方的名字也因此幾經變故,只有河流的名字沒有改變過,黃河依然是黃河。因為,黃河不可替代,而其余皆可取而代之,包括皇權、朝代和國都的名字。一條黃河可以縱貫古今,而沒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千古不變,包括人類文明。即使今天的黃河幾近斷流,它還是黃河。而一條峽谷,即便是黃河大峽谷,它也是峽谷,而非黃河,因為有黃河的流淌,它才成為黃河大峽谷的——即使黃河徹底干涸了,只留下河床峽谷,我們也會說,那是黃河的河床峽谷。
寺溝峽也不例外。不說在萬里黃河流經的地方,它算不得什么,即使有朝一日它能名滿天下,也不過幾十里長的一段河道,至少在此前的漫長歲月里,它從不曾為國人矚目過,至少還沒有到像長江三峽那樣婦孺皆知的程度。
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離寺溝峽的距離與此峽道的長度相仿,應該說很近,可是坦率地講,我記憶中第一次清晰地出現這個地名也是近幾年的事。此前的很多年間,其實我已經很多次到過寺溝峽峽口,并在峽口的很多地方逗留,但從未邁進峽谷一步。其間偶爾也曾聽人說起峽谷之內風光旖旎,也曾動過去峽谷看看的心思,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未真放在心上。心想,離這么近,以前都從未聽人說起過,還能“旖旎”到哪兒去?要是真有大景致,早該車水馬龍了,天下哪一個景點不是如此?直到兩三年前,一次與幾個朋友去峽口小聚,有朋友給我看過幾幅他在峽谷拍攝的圖片,這才真的動起想去峽谷看看的念頭,并一直惦記著。那幾張圖片上所拍攝的并非旖旎之風光,而是類似巖畫一樣的幾幅圖案。其中一塊巨石的圖片,看上去很像一把座椅,人為雕鑿的痕跡明顯。他們給它取名“禹王座”后禹王座之名移至他處,此石又更名祭祀臺。那座椅下方的石板上還刻著很多圖案,一幅圖案看上去像兩條交疊的魚,一幅很像吉祥結,還有一幅像一個法器。他曾給不少人看過這些圖案,有人說可能是當地牧羊人所為,也有學者稱是古老的八卦圖案。我并非專家學者,至少在這個領域算不上,不過,仔細端詳過后,我卻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把石刻的座椅可能不是座椅,而是一個類似佛龕的物件,原本是用來供奉佛像的,或者曾經真有一尊佛像端坐其上。至于巖石上的那些圖案,我的猜測是,也跟佛教有關,能看清楚的幾個圖案說不定就是吉祥八寶圖案中的雙魚、法輪或吉祥結。說完,這個話也就放那兒了,沒人再提。等幾杯酒下肚,友人散盡,我也踏著夕陽歸去。
直到2015年來臨之際,我又突然想起那些圖案,而且,很想即刻前往,去看個究竟。恰好寒假將至,便對不足八歲的小女講,等放寒假,我就帶你去穿越黃河大峽谷。一天,放學回來,她告訴我,元旦以前,她就考完了,十天以后才返校拿成績單。也就是說,寒假已經來臨。之后的幾天里,幾乎每天,她都要追問好幾次:“我們什么時候去穿越黃河大峽谷啊?”所以,元旦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妻子開著車,帶著我和女兒,向黃河谷地駛去。
由西寧往寺溝峽要經過我老家,便決定當晚先住到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次日再往寺溝峽。第二天,我們便驅車寺溝峽口。峽口有座小寺廟,曰華尖寺,是通往峽谷的必經之地。在寺院門口停住車,下車佇望時,黃河就在身邊蒼茫浩蕩,一片碧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碧綠的黃河。假如亙古以來,黃河一直是這個顏色,那么,它肯定不會叫黃河了。其實,我在這里所看到的黃河,更準確地說是一片靜態的水域,是一個水庫,因為,你根本看不到黃河流淌的樣子。我記得,華尖寺靠黃河的地方,原來有一片被大河之水雕琢得光怪陸離的山岬巖壁,而今完全被河水淹沒。
我決定從這里試著徒步穿越寺溝峽。從華尖寺的院中穿過,就來到了它的后山。我們從那里爬上了那面陡峭的山坡。至半山腰時,有一個平緩的臺地,這是黃河谷地最常見的地貌特征。雖然沒有路,但如果這片臺地一直能延伸到遠方,一路沿河而去也不是什么難事。那天,我們沒有找到這些遺跡的所在,在那河谷臺地上,我們只看到了一些石頭,一些被水流雕琢出各式漩渦狀平滑凹坑的巨石,它們靜靜安臥于荒草之間。一些巖壁上也被黃河之水沖刷出很多巨大且光滑的巖洞和深坑,它們或俯瞰黃河,或仰望蒼天,將一段遠古時代大河底部的自然奇觀呈現在陽光下。無論多么漫長的歲月,要想在一塊石頭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非一般水流所能做到,非得黃河這等大河經過億萬年的精雕細鏤不成。一些大壩建成,截流黃河時,我曾在沒有河水流淌的河床底部看到過這樣的石頭。我目測了一下,這臺地,至少要高出黃河六七十米,而且,我所看到的黃河還是已經被一座水泥大壩攔截了的黃河,它比原本的水面已經抬升了許多。那么,在此河段,曾經的黃河水面達到過怎樣的高度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那一定是在大禹導河積石以前的事了。那時,這里的黃河一定像一個大湖,甚至還不曾上下貫通。黃河水面幾乎在山頂之上浩渺,橫無際涯,波濤洶涌。一萬年又一萬年過去之后,岸邊的巖石上才會留下絲絲縷縷的一點印痕。
沿那臺地走出約五里地之后,便到了盡頭,卻有一條人走過的路拐向了河岸。循著那路走去,沒走多遠,前方就出現了一面懸崖,皆巖石。雖然,路還在向前延伸,但已經不是荒草遮蓋的土路了,而是一條在崖壁上開鑿出來的石頭路。再往前約一里地,那石頭路也到了盡頭,上面是懸崖,下面就是黃河。不知道,是誰在這巖石峭壁上開鑿了一條有頭沒尾的路——后來,我才知道,以前這條路可以通往更遠的地方,因為修了大壩,水位抬升,才淹沒了前方的路。一條路走到盡頭,就成了死路,尤其是在一面巖石峭壁上。生路在身后,我們必須走回頭路,就往回。約三個小時之后,我們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站在那里西望時,夕陽正從西面的山頂墜落。黃河,一川碧綠的黃河水像一片汪洋自西向東奔來眼底。夕陽倒映水中,萬丈光芒在水中蕩漾。我們回去的路正是夕陽墜落的方向。
一年半之后,應景區管理部門之約,我再次來到寺溝峽,讓我繼續上次的那些猜想。這次行走的路線與上次無二,所不同的是,已經有一條青磚鋪的路通往峽谷,臨河的一邊還砌著像長城一樣的護欄。一路走去時,我再次看到了上次看到過的景象,也看到了上次所沒看到的景致。很多自古有之的自然景觀已經有了現代的名字,譬如那些被古黃河沖刷出來的石洞和石坑,被命名為禹王洞、禹王座、禹王缸,甚至還有禹王的洗臉盆和洗腳盆,不一而足——個別已赫然鑿刻于崖壁。這哪里是大河長峽,簡直就是一出人間喜劇。所幸的是,絕大部分命名尚未最后敲定,尚有補救的余地。
如果史書上的記載不假,大禹治水時應該真的到過這里。從寺溝峽以上官亭盆地四面山巖的地質沉積結構看,這個地方曾經肯定是一個大湖,水域面積當在百平方公里上下。那時,現在寺溝峽兩岸的半山腰上還是古黃河的河床,我們在那河谷臺地上所看到的那些水蝕巖石奇觀,便是例證。再說了,當時大禹王即便沒有一頂可以坐鎮指揮的大帳,而不得不常年住在山洞里以圖治水大業,那也不可能是那些水蝕巖洞,因為,那個時候,那里還是河床,他不可能住在河底下治水。
那么,那些刻于巖石上的圖案呢?它也不可能與大禹有關,因為,它們也處在當時的河床地帶。河床裸露于光天之下,當是大湖潮落、大河浩浩東流之時,而其時,河已疏浚,大禹王自然也早已離去。如此想來,那些圖案當是后來者的遺跡,其歷史年代至少晚于大禹。而假如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么,留下這些遺跡的人走進這條峽谷的恰當時間應該是大禹走了兩千多年之后才發生的事情。
我想到了寺溝峽的名字,也想到兩座寺廟,確切地說是一座寺廟,或者說一座石窟,它就是位于甘肅永靖縣境內黃河谷地的炳靈寺,或炳靈寺石窟。因為,另一座寺廟華尖寺是一座很小的寺廟,歷史不過百余年,它還不足以影響到一條黃河峽谷的命名。炳靈寺則不然。自西秦北魏而隋唐,自五代宋元而明清,炳靈寺的開鑿、營建、修葺和刻造從未間斷過。在此期間還包括了吐蕃王朝時期、唃廝啰藏族政權時期和后來藏傳佛教的長期經營,規模日漸宏大,形成了具有藏漢兩種風格的著名石窟寺,位列中國六大著名石窟之一。古羌人來過,鮮卑人來過,漢人來過,蒙古人來過,藏人也來過……他們中有帝王,有奇僧,有道士和隱士,也有行者和智者,當然,也有大軍密集的鐵騎和平民匆忙的腳步。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的身影一直在那黃河的峽谷里穿梭。錘鑿叮當作響的聲音,僧人誦經念佛的聲音,信眾前赴后繼祈禱、懺悔和匍匐在地的聲音,還有太息的聲音、哭泣的聲音、詛咒的聲音、催促的聲音、墜落的聲音和流逝的聲音,也一直在那峽谷里跌宕起伏,不絕如縷。信仰的力量、慈悲的力量、光明的力量,以及貪欲的、世俗的、功利的、黑暗的力量也都在這里交匯過、消長沉浮過……還有,那峽谷里奔騰的浪濤、呼嘯的山風、明滅的燈火,以及在大河的漩渦和人的眼眸深處閃爍不定的星辰,也曾在這里交相輝映。如果,這也是一條河,它當可與身邊的黃河并肩齊驅,奔流不息。
考古發現,距今4000年前,這里已經出現了史前大型聚落和城池,文化內涵包括了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辛店文化,以齊家文化遺存為主。無以計數的彩陶以及巨型石磬、玉刀等出土文物證實,這里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源頭之一。距此不遠,黃河上有一渡口,曰:臨津,是唐蕃古道和絲綢南路的必經之地,也是古玉石之路的通衢之地,隋煬帝西巡從這里經過,文成公主進藏也應該從這里經過。炳靈寺石窟恰好處在這樣一個咽喉要道上。有文字介紹說,其名為藏語“強巴炳靈”的譯音,“強巴”即“彌勒佛”,“炳”是數詞“十萬”,“靈”乃佛之所在,故有“十萬彌勒錫居洲”之稱。雖然,其開窟規模略遜于克孜爾、敦煌、龍門、麥積山等石窟,但它開窟年代久遠,珍貴的歷史文化保存價值和高超的藝術水準,可與任何一座石窟媲美。其最早的石窟開鑿于一千七百多年之前的公元265年,就169窟造像題記記載的時間公元420年,也比敦煌莫高窟還要早一百年。一個民族用1700年的時間,在黃河峽谷的巖石崖壁上開鑿出一座石窟、一座寺廟,這個民族需要何等樣的耐力和定力?享譽世界的圣彼得大教堂,它的建造時間超過120年,已被視為一大奇跡。那么,炳靈寺又當如何?
我想象過它最初開鑿的緣起。我想,它的開始一定不是緣于一個龐大的隊伍,而是一個人。在一個寧靜的去處,當這個人浮想聯翩或靜靜冥想時,一個念頭出現了。他要尋覓一個地方,開鑿一個石窟,石窟內再雕鑿出一尊莊嚴的佛像。最初,這只是一個念頭,后來變成了一個愿望,最后才成了一次遠行。他帶著簡單的行囊動身了。動身之前,他可能確定了一個方向,一個去遠方的方向。這個地方應該是一個幽靜的峽谷,峽谷里應該有河的流淌,岸邊的巖壁最好被水流沖刷和雕刻過,有巖石的堅硬,也有水的柔軟;有光明的色澤,也有黑暗的厚度;有歷史的滄桑,也有思想的質感。如果這個人動身的時間是一千七百多年之前,他一定會選擇向著黃河流淌的方向,因為那個時候,中華文明的中心在黃河流域。他之所以選擇逆流而上,是因為他會舍棄中部黃土地帶和東部平原。只有逆流而上,走出蒼茫黃土地帶,他才有可能找到一個理想中的峽谷。
他走進了寺溝峽。他和歷史一起走進了寺溝峽。我敢肯定,他并不是一走到炳靈寺那個地方,就安頓了下來——也許他確實走到了那個地方,查勘一番之后,他覺得這個地方不錯。可是,他并未急著做決定。既然是一生的一個宏大誓愿,當慎之又慎。他要選一個不留下任何遺憾的地方。于是,他繼續沿著河谷逆流而上,看是否還有更理想的所在。在一道道峽谷的崖壁上,留下他撫摸過、試探過、思忖過和猶豫過的痕跡。在現今青海境內官亭盆地的一些崖壁上,至今還留有這樣的痕跡,甚至在一個地方還開鑿過一個洞窟,洞窟內已然殘損的幾尊大佛石刻造像,所講述的仿佛就是那一段歷史。他應該還到過更遠的地方,但是,一路尋尋覓覓走下來,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寺溝峽,選擇了炳靈寺那個地方。我覺得,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開始,如果沒有這個開始,也許就不會有偉大的炳靈寺石窟。我想象他是炳靈寺石窟最初的開鑿者,是一個先行者。
之后。之后,才有后來者。后來者走穿并開鑿了一千七百多年之久的歷史。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許也曾一路逆流而上,重走過他的路。他們是身影偉岸的孤獨行者,他們櫛風沐雨,走在歷史長河的峽谷中。既然行進的方向已經確定,離開和抵達就不會停止。在整個人類歷史上,1700年之久的離開和抵達也稱得上是曠古未有的跋涉。由此我猜想,他們中的不少人曾在這寺溝峽的河岸崖壁間停留,或短暫,或日久。幾日,幾月,幾年,或一生一世,都隨他們的興致而定。對一個修行者而言,如若心中有佛,便處處有佛,又何必拘泥于一時一地呢?而況,寺溝峽內的那些河谷臺地和崖壁上,到處都是天然的石窟,那都是黃河的杰作,聚天地之靈氣、日月之光華,能端坐于這樣的洞窟內參悟修行,內可觀想自在法相,外可俯瞰浩渺星河,終極冥想智慧,這是何等樣殊勝的造化?
那天,再次走進寺溝峽之后,我仔細地端詳過那些遺跡和水蝕巖洞。置身一片大小深淺不一的石坑前,景區管理人員指著一深井樣的石坑對我說,這是禹王缸,它前面那一片小石坑則是禹王洗臉、洗腳或洗手用的器物——也許前一天剛下過雨,那些器物之內都是一片水光,而它上面的崖壁上便是禹王洞。我半開玩笑地問,為什么是禹王,而不是一位高僧呢?不必考證,只要有點自然常識就能斷定,大禹是肯定沒在這些黃河水千萬年雕琢而成的巖洞里住過的,而一位常年往返于這條峽谷的高僧住在這里,則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或閉關,或靜坐,或冥想,或只是出于好玩,對一位遠離塵囂的高僧來說,這都是可以理解的。試想,假如一位遠方的僧人為炳靈寺云游至此,在一個仲夏的傍晚路經寺溝峽時,他也許會被眼前這些天然的洞窟所迷醉——他甚至會生出這樣慨嘆來:既然這峽道之內已經有這多的洞窟,世人又何苦去開鑿新的洞窟呢?看來,今夜是抵達不了炳靈寺的。此亦石窟,彼亦石窟,只要有佛,又何必分彼此呢?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也罷,老衲今夜就此歇息了。對一個出家的僧人來說,真正的家在自己心里。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于是,他飄然于洞內落座,爾后,閉目觀想,周遭一派澄澈。至萬籟俱寂時,滿天星斗都從內心升起。而此時,他頭頂的星空也是一派浩瀚,星光落到那些深深淺淺的石坑里——正好里面也有一汪汪水,也盛滿星光。這時,他輕輕地吟誦道:只要心中有光明,便到處都是光明。他閉著眼睛,看似置身無邊的黑暗,卻被光明照亮。對他而言,最終的智慧就是一片光明。
要是那天我沒到那個祭祀臺或禹王座的地方,我就看不到那些曾經在圖片上看到過的那些圖案,那些像史前巖畫一樣的圖案。那是一面懸崖絕壁的邊緣,離黃河水面的垂直高度有幾十丈。其頂端凌空傲然聳立著一塊巨石,向內呈寶座狀——后來我也得知,這地方原本有名字,叫嘛呢臺——座下的兩塊巖石表面平整,幾乎正前方的一塊巖石表面畫著的就是那些八寶圖案,因為巖石上已經長著厚厚的黑褐色苔蘚,有三個圖案還算清晰,它們依次是雙魚、吉祥結和法輪,其余皆看不大清楚了。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圖案旁邊的一個圖形,它由一些規則的方格組成,主體部分呈長方形,幾條直線把它分隔成了若干小方格。在長方形圖形的一端又畫著一個不規則的圖形,也用直線分隔,它的頂端是一個死角。當地人一看便明白這是一種游戲的圖形,游戲規則類似棋類,須兩人對弈。當地人在閑暇時,一般會就地畫這樣一個圖形,游戲雙方分別撿幾塊小石子和小木棍為子,也可用羊糞蛋和土塊什么的,像圍棋中的黑白子,只要分辨出對方即可。對弈時,一方要設法把對方逼到死角為勝。一局結束了,想來幾局以時間而定。此前有人猜測,這是牧羊人所為,我不這樣想,以當地人的生活習性,一個牧羊人斷不會跑到懸崖邊上對弈,他不會有如此雅興不說,這樣他離自己的羊群也就遠了,還很危險。而且,要在這懸崖邊的巖石上刻出這樣一個圖形,不僅需要專門的工具,還得費不少工夫,牧羊人不會這樣做,他們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放過羊的人都知道,他們可以隨時隨地進行這樣的游戲,每天游戲的地點和時間都不會固定在一個地方——因為羊群隨時都在移動,更不會固定在一面懸崖的邊上。
那么,誰會在這懸崖邊上對弈呢?細細想過之后,我覺得,也跟炳靈寺有關,坐在那懸崖上凌空對弈者應該也是一位奇僧。他刻下了那些八寶圖案,也刻下了那個對弈的圖形,而且,他并沒有對弈者,他跟自己對弈,對弈時,他甚至可能閉著眼睛,甚至不用手,只在心里對弈。讓石塊和木棍任自進退左右,徑自沖殺,天昏地暗,他自有乾坤逍遙自在。他在自己的精神疆域遨游馳騁。此時,那些圖形早已形同虛設,隨意擺放的那幾顆石子、木棍也只是一個形式。他真正的子一顆在心里,一顆在渺遠的深邃里,無論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月明星稀,它們一直遙相輝映。也許于他而言,對弈圖上的那條死路也并非真的存在,逃逸者徑自逃遁,敗北者徑自敗退,逍遙者徑自逍遙,而他自有一條生路通向未知的遠方。此時,整個天空都是他的棋盤,滿天星斗都是他的棋子,廣袤大地是他手中的琵琶,條條大路、條條江河都是他隨意撥弄的弦。有道是,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能彈?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這是一種馳騁遼闊人生的大境界,能到得了如此境界的人絕非凡俗之輩。
這時,隨行的當地老者讓我看旁邊的另一塊石頭,說上面也有圖案。這塊石頭上的兩三幅圖案,看上去很像是某種傳說中的水生動物,究竟是什么,一時無法做出判斷。有一幅卻看得十分真切,它刻的是北斗七星。我喜歡仰望星空,從我所在的那個方向看過去,它應該是夏日午夜時分的北斗星象。這一發現,使我震驚不已。誰會在夏日午夜來到這懸崖邊的巖石上,描畫夜空的景象呢?不會是一個牧羊人,也不會是一個老農,更不會是一個匆匆過客,他只能是一位曾在此從容停留,并有閑情俯仰宇宙蒼穹的人。那么,他會是誰呢?在這條荒僻的峽谷,我所能想到的還是炳靈寺,這個人只能是往返于峽谷和炳靈寺的僧人。頓時,對這條峽谷肅然起敬。心想,在1700年的漫長歲月里,這條峽谷曾遭遇和邂逅過多少這樣一騎絕塵的高人呢?他們而今安在?
那天,說起這些時,我多少還心存疑慮,可是,回家的路上,遙想那樣一種景象時,我卻真以為這樣的事是可以發生的。否則,你就無法對那些圖案和圖形做出一種合乎情理的解釋了。或許,炳靈寺石窟用1700年的時間所能抵達的遠方,已經預示了一個離開和抵達的方向,那應該是心靈的方向。或許,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一種隨想,不過,離開那峽谷時,能帶著這樣一種隨想回家,也是一件無比美妙的事情。至少在我,這也是一種離開和抵達。
作者簡介:野鷹,又名古岳,本名胡永科。高級記者,青海省作家協會委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近百萬字文學作品發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