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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狼所長(小說)

2018-09-10 21:18:52葛文榮
青海湖 2018年12期

石頭

這一天,是張阿爺“解甲歸田”的日子,三個兒子和兒媳撂下地里的活,早早等在村口,翹首踮腳遠望。

好不容易看見張阿爺的身影從遠處逶迤而來,兒子兒媳們騷動起來了。爹雇了一輛大車,將拉回他當藏客掙下的全部家當,這算是榮耀鄉里的大事,兒子兒媳們感覺很榮光。

張阿爺是老伴去世后,賭著兒女的氣,出門去當的藏客。如今,60歲出頭了,進藏的路太遙遠、太艱險,張阿爺跑不了。

“爹咋還雇了那么大的一個車啊!”三媳婦踮著腳,伸長了脖子望著公公,手有點抖。二媳婦悄悄瞟了一眼三媳婦說:“咱爹這算是衣錦還鄉吧?”大媳婦斜眼看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復雜。她在思謀,要是這個爹由她來養該多好啊。可是俗話說,天下的老子,疼的是小的。鄉里有不成文的規定,老人一般和最小的兒子生活在一起。

張阿爺和雇的馬車拐進山彎看不到了,三媳婦著急地往前走了兩步,立刻引起了老二和老大媳婦的不滿,她只好擰著脖子退回來了。六人一時都無語。三兒子一直在捏自己的手指,每一個指頭咔咔響過了一遍后,他還在捏。二兒子揪了一根草,一截一截地咬斷,吐在地上,完了再拔一根來咬。大兒子蹲在地上,用一個木棍在地上劃,已經劃出來很深的縫,他還在劃。

“來了!”拐過那個山彎,張阿爺出現在六人面前,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著爹,全部圍了上去。然后,眼睛極快地從他們爹的臉上滑向了馬車的車廂里。所有人臉上瞬間堆滿了驚愕、失望、疑問,因為挺大的車廂里只有一塊光溜溜的大石頭。

所有人都不自在起來,唯獨老大媳婦的臉卻變活泛了,嘴上說:“爹,黑飯吃啥?”心里想:“天下的老子就應該疼小的!”

一路上,六個人不時瞄一眼車里的石頭,每個人頭上都冒出一長串的問號,但是六個人繃著,都不問。張阿爺一路笑瞇瞇的,好像車里拉的就是萬貫家產。直到家門口卸石頭時,三媳婦終于憋不住了:“爹,你阿么拉了一個大石頭回來了?”

“唉,這些年在外面沒創下什么家業,回來的時候看溝里這塊石頭不錯,就拉了回來。”張阿爺笑瞇瞇的。

石頭還沒落地,老大、老二兩口子帶著滿臉的疑惑、不解、失望,借口忙走了。“天下的老子,疼的是小的。”他們把爹心安理得地扔給了三弟。老三兩口子一晚上愁苦不已———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個就像餓狼,如今又來了一個老子。

老話說,日子就像樹葉一樣多。可像樹葉一樣多的日子總是過得不咸不淡。

每天晚飯后,張阿爺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繼續講述他那些進藏路上驚心動魄的故事。旁邊是他的三個孫子,大娃、二娃、三娃。有一天,二娃突然向他亮出右手的三個指頭,又努力用左手摁下去一個手指。張阿爺“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停下來,三娃說:“兩遍就兩遍,爺兒你講!”大娃看看二弟、看看三弟不吭聲。

有一天,二娃亮出右手五個手指頭,看看,又伸出左手的一個指頭,張阿爺笑笑,不好意思地停下了,三娃說:“不管是六遍七遍,爺兒你講!”大娃看看二弟、看看三弟,靠著阿爺睡著了。

有一天,石頭上只剩下張阿爺和三娃,張阿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話。“爺兒你講,你講!”三娃就像是第一次聽阿爺的故事,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張阿爺講著講著就睡著了。三娃把他扶到炕上,張阿爺再也沒起來,咽氣的那一天,拉著三娃的手,只顫抖著說了“石頭,石頭”就閉上了眼睛,臉上安詳幸福。三娃高喊一聲:“爺兒,你一路走好!孫子我明白你的話!”說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眼淚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辦完喪事的第三天,張阿爺的兒子兒媳們終于開口了,這個問題憋了快十年,憋得他們好難受啊!———父親當年的錢財去了哪里?最后他們的結論是,那筆錢財就是這塊石頭。要不然,當初他怎么只會拉這個石頭回來。所以,這塊石頭不是一般的石頭。

三弟說:“爹是我養老、抬埋的,石頭也好錢財也罷,關你們什么事?”“爹留下的財產三個兒子都有繼承權。”兩個哥哥勢在必得。于是,三個人為分石頭激烈爭吵。再后來,他們廝打在一起,打斗現場湯土飛揚,十分熱鬧。弟兄三人分石頭的事情成了村里有史以來第一件特大新聞,看熱鬧的人比看了一場大戲還興奮。三弟最終筋疲力盡,只好答應三個人一起分石頭,但必須是他一個人占七成,兩個哥哥不同意。三個人又為分配比例開始爭吵,直到湯土再次飛揚。

最后,有人出主意說,三弟贍養、抬埋了老人,拿五成,另外五成兩個哥哥平分。三個人這才勉強平息,但怎么分開這個石頭又成了一大難題。面對共同的難題,他們不吵了。一起坐下來商量的時候,三弟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哥仨坐在一起密謀偷鄰居家杏子的情景,便發了一小會兒呆。

一個砸石頭的辦法快速被商量敲定了。三人找來大錘、鑿子,摩拳擦掌地來到石頭跟前。但是,三娃坐在石頭上不讓他們砸,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你走開!”“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啪……”三娃挨了一個嘴巴,看著三個紅了眼的大人,三娃捂著臉擠出了人群。

“當!”老二迫不及待地掄下一錘,石頭堅硬無比,大錘被彈了回來,胳膊被震得生痛。“我來!”大哥搶過大錘。“大哥怎么還跟小的時候一樣啊。”三弟又發了一小會兒的呆。兄弟三個齊心協力輪番上陣,大錘掄到傍晚時分,石頭還是沒有裂的跡象。看熱鬧的人熱情衰減,太陽偏西,人已散盡,只留三娃一人。這時,掄大錘的人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三娃眼里噙著淚,一直喃喃地說著,他的半邊臉腫得像饅頭。

“開了!”兄弟三人扔掉工具,一起撲到了石頭上。石頭裂成了兩半,三個人合力掰開了石頭斷面,卻沒有見到絲毫跟錢財有關的東西———那確實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三人想哭都哭不出來。

一切紛爭平息了,三娃努力將石頭裂縫對在一起,每天還要在上面坐一會兒。說來也怪,當他累的時候,只要一坐在石頭上,他就渾身舒坦,疲勞逐漸消失。當他內心焦躁的時候,只要一坐上這塊石頭,就逐漸內心清明、安靜,這塊石頭總是給他安全感和滿足感。

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大娃、二娃、三娃都長大了,大娃和二娃還娶了媳婦,只有三娃光棍一條。一大家子在一個鍋里攪勺,問題從這一天開始了。

那天傍晚,大家從地里拖著乏身子回到了家里。事情就出在他們的老母親不該在農忙的時候生病,更不該在大家回家時忘記做飯,睡著了。看著廚房里的冰鍋冷灶,兩個媳婦陰著臉,排闥進屋。于是,這一夜這個家沒有消停,先是兩個媳婦一直在嘰嘰歪歪,緊接著兩個兒子開始摔碟子拌碗。鬧騰了半晚上后,大家終于捅開了那層窗戶紙———分家。

此時此刻,誰也沒有顧及他們父親心中的痛苦。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吵著分家的,分完家,母親就病了,不久就歿了,父親一氣之下出門當了藏客。如今,三個兒子狼一樣站在他面前要分家,和當年他們兄弟幾個一樣,他嗓子里泛上來一口苦水,發了很久的呆……

發完呆,父親發話了:“除了三間主房外,剩下的房子你們三個人抓鬮,直到抓完為止,其他工具和用品也是一樣,除了主房內的,其余全部拿出來抓鬮。三間主房和這個院子是我們兩個老人的,誰最后抬埋我們,就由誰來繼承……”“按照老規矩,老人由最小……”二娃還沒有說完,媳婦偷偷擰了他一把:“按照老規矩,老人由最小的兒子贍養,可是規矩是規矩,你看咱們家最小的兒子還小,連媳婦都沒娶,怎么來贍養老人啊?”大家一時無語,都將目光盯在了三娃的身上,三娃一直沒有吭聲,看大家都在看他,他悶悶地說:“我要一個人過,我只要門口的石頭。”因三娃只要了石頭,這個家分得十分順暢。

然而,很快事情又因這塊石頭而起。晚上,大娃的媳婦問大娃:“三娃只要一塊破石頭,為什么?”“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原來驗過!”大娃煩躁地說。“可是,這塊石頭能吃啊還是能喝啊?你就不想想,小的時候爺兒最喜歡這小子,肯定把錢財留給了他!”大娃覺得媳婦說得有道理。第二天,大娃兩口子攛掇起二娃兩口子,一起來找正在挖石頭的三娃。

兄弟三人的爭吵再一次驚動了村里人,這是這個村有史以來第二件特大新聞。“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老三的阻攔換來了兩個哥哥的拳腳,他坐在地上無力地哭喊:“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啊!你們都不明白,你們都不明白啊!”他的父親聽到了這句話,猛地愣在原地好半天。隨后,他喝住了老大和老二。但是石頭已經被砸成了好幾塊,石頭底下也被挖下去一個很深的坑。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所有人的好奇再一次落空了。三娃坐在地上傷心不已:“這只是爺兒留給我的一個念想啊,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啊!你們……”這時,父親默不作聲地在一旁幫他撿拾石頭碎塊,他嗓子里泛上一口苦水。

石頭確實沒有給三娃帶來什么財富,他一個人白手起家,努力地過著,每天閑了都會在摔破了的石頭上坐一會兒,眼里噙滿了淚。有一天,他那扇張著大縫的院門被人小心地推開了,吱吱呀呀響了老半天,才看清門后面探進來的那張臉。

“你是?”來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直接走到了屋內爺爺的靈位前,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回轉身,抽泣著喊了一聲哥,三娃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來人不急于解釋什么,把三娃拉到門口的石頭跟前,“我太熟悉這塊石頭了,它果然碎了!”然后,兩人坐在石頭上,來人開始講他的身世。

原來他是張阿爺撿的孤兒。“爺兒干不動的那天,他最發愁的卻是十年積攢下來的錢財。他很清楚自己的三個兒子,這筆錢財對于他們,對于這個家來說就是災難。那一段時間,他非常熬煎。最后用所有的積蓄,悄悄買下了一家旅店,先讓我管著。”

“‘娘老子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爺兒煞費苦心,最終在河灘里選了一塊石頭拉回了家。他說:‘這塊石頭最后的結果就是四分五裂,可總比這個家四分五裂的好啊!”來人擦了一下眼淚,“當時,說這個話的時候,爺兒一下蒼老了很多!”

“爺兒把旅店交給我,讓我十年后回家來尋找這塊石頭,找到石頭現在的主人后就把旅店交給他。”

“其實,這真的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可是,它碎了。”來人說。

“嗯,它碎了……”三娃說。

狼所長

秋天的牧草閃亮著金光,滿足、自豪地隨風擺動,狼所長瞇著眼,享受著草原午后的陽光。突然,他感覺那牧草叢中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突然雙目怒睜,右手那只斷指猛烈地刺痛了幾下。狼所長幾乎是跳起身,向前猛走了幾步。

“不對,不對!”他剎住了腳步,“一只耳應該已經死了!”隨后,狼所長又瞇著眼,長久地看著午后的草原,最近他總是活在這樣的幻覺中。

他曾經是泉吉鄉派出所所長。泉吉草原在海果雪山和青海湖之間,這里有不少山丘、沙丘、灌木,是狼生存的樂園。當了幾十年所長,處理的絕大部分都是關于狼的案件。其實,起初人們敬重他,是叫他老所長的。后來,由于關于他和狼的傳奇故事在泉吉草原到處傳播,人們便以訛傳訛,都叫他“狼所長”。

他小的時候,泉吉草原天堂一樣美麗。有一天,來了幾卡車外面的人,他們要在這里開荒種地。

他們干勁十足,先把一塊塊水納灘里的水排出去,種上了莊稼。然后,把一棵棵長得粗壯的沙柳砍倒,在草原上蓋起了房子。閑暇時間里,他們把獵殺野生動物當成一種娛樂。第二年,莊稼沒長出來,草原上卻刮起了黃風,被開墾的土地里沙土連同種子都被風刮走了。

后來這些人灰溜溜走了,他們是唱著歌來的,走時有人在哭泣。他們走了,泉吉草原從此便有了沙丘。他們走了,草原的狼變得十分瘋狂。

過去,草原狼偶爾會吃掉幾只老弱病殘的羊,牧民對此抱著寬容的態度,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保持羊群品質優良的最自然的方法。但是,現在狼一咬就是一大片羊,牧民感到有些恐慌。

在村委會主任仁青兒子的婚禮上,擋不住大家的熱情,狼所長喝了幾杯。翻過山梁,牧草豐美,陽光明媚,狼所長架不住困意,選了一塊草厚的地方躺下,美美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狼所長一個激靈驚醒了。午后的草原風和日麗,牧草金黃,四周寂靜,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的地方。“不對!藏百靈為啥不叫了?”他警覺地環視四周,草原安靜而恬淡。慢慢地,醉意再次襲來,狼所長只好再次躺下。猛地,狼所長像被針扎了一下一樣彈起身,第六感告訴他,剛才他看過的草叢里應該有一雙眼睛!

果然,一頭碩大的草原狼,已經潛到了他跟前!狼所長迅速向后一翻,右手順勢向腰間的槍摸去。但是那頭狼已經撲了過來,并一口咬住了狼所長的右手。

狼緊緊咬住狼所長的食指不放,并向后猛烈地甩拽,狼所長試著用左手拿腰間的槍,但是根本就夠不到。這時,他攢足了勁,一腳踢向狼的前胸。狼應聲倒地,卻順勢咬下了狼所長的一截手指。狼所長趕緊掏出槍來,用中指扣動了扳機。見到槍,狼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轉身就逃。“嗖”一發子彈射向草原狼,擊中了狼的左耳,陽光下血肉崩裂。狼“吱”地一聲慘叫,迅速遁形。狼所長也慘叫一聲,躺在地上……

從此,一只耳記住了狼所長,狼所長記住了一只耳。

一家牧民的羊圈遭受了狼群的襲擊,撂下一百多只羊的尸體,全被咬斷脖子,吸干了血。“狼記打不記吃,今晚必來!”狼所長趕走所有人,將三個套狼夾埋在地上,就回家了。第二天,兩個套狼夾套住兩頭狼,另一個上只有核桃大的一塊狼肉。

但是,隨后狼開始了大規模的報復行動,草原牧民惶惶不可終日,狼所長應接不暇,叫苦連天。后來,縣里的打狼隊來支援了。他們拿著全自動步槍,浩浩蕩蕩開進了草原。可是,連著半個月他們連根狼毛都沒見到。沒狼可打的打狼隊,在草原上打了幾天的旱獺和野兔后走了。但離開的第三天,狼害的消息又從四處傳來……

連續幾天,狼所長一言不發,在草原上四處低頭轉悠。晚上,他仔細在手槍上、衣服上涂抹了一遍酥油,背了一個羊腿走進了夜幕。

他選擇了一個山埡口將羊腿扔下,繞到下風口,找了一個藏身處,將皮襖頂在頭上,潛伏了下來。后半夜,他看到羊腿附近的牧草在動,便輕輕將槍伸了出去。果然,一只狼匍匐著前行,一點點挪到了羊腿跟前,匆匆嗅了一下,突然伏下身子半天一動不動。就在狼所長眨了兩次眼的工夫,狼又欠起身,看看四周,再嗅嗅,又突然跑開了。

十幾分鐘后,這只狼又出現了,嗅一嗅羊腿,向四周望一望,然后突然仰頭嗥了一聲。這只狼仰頭的一瞬間,狼所長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耳!

另一只狼從不遠處的草叢里竄出來,歡快地搖著尾巴跑到羊腿跟前,開始撕咬起來。一只耳咬一口羊肉,就抬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擒賊先擒王,等的就是你!”狼所長知道一只耳就是這片草原的狼王,這一段時間的報復行為,都是在它的組織下進行的。狼所長右手的中指慢慢向內開始收縮。

突然,一聲脆亮的槍聲打破了草原夜的寧靜。就在狼所長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一只耳卻突然縮了一下身子。子彈掠過一只耳的身體,結結實實射進了那只母狼的脖子。

一只耳跑了,那只母狼蹬蹬腿死了。緊接著,不遠處的山谷里此起彼伏響起了狼嗥聲,那叫聲仿佛要將人的靈魂攝走,讓人有一種徹骨的寒冷。狼所長扔下死狼,匆匆回家。

為了防止狼群再次大規模報復,狼所長指導牧民用套狼夾、毒藥先后獵捕了七八只狼,還連續掏了幾個狼窩。狼群受到了致命的打擊,草原上突然安靜了很多。狼所長高興地喝了幾頓酒,喝得酣暢淋漓。

草原沒有狼,老鼠稱霸王,密密麻麻的老鼠瘋狂啃食草根,眼看一片片草原成了癩子的頭皮。狼所長站在草原上,他四周到處都是老鼠。老鼠嘴巴快速地咀嚼著,唯恐錯過什么美食。他往前一步,老鼠“哧”一下,鉆進洞里。少頃,又出現在他身后,嘴巴卻并沒閑著,而且那表情似乎還在嘲笑。狼所長十分憤怒,剛拔出槍,又猶豫了,子彈打老鼠代價太大。狼所長把槍插回腰間,從地上撿了幾塊石頭。狼所長憤怒地用石頭砸老鼠,而老鼠歡快地和狼所長捉起了迷藏。最后,狼所長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老鼠的嘴巴依舊歡快地動著……

草原無狼事,牧民的生活卻日漸慘淡,人們也淡忘了狼所長。那年他悄悄退休了。回到自家的牧場,那里已經修了一排牧民定居房。當初那些外來人蓋房子時,大家是反對的,如今,這里卻蓋起兩排房子,周邊的草地蕩然無存,風起時,卷起一陣風沙。

無狼的日子,狼所長感覺日子過得飛快,自己老得飛快,直到有一天拄上拐棍。

有一天,關于狼害的消息讓狼所長突然渾身清爽,感覺年輕了好幾歲。他把生了銹的套狼夾翻了出來,一遍遍擦羊油。“打狼是犯法的!”兒子一句話,讓狼所長突然愣在那里。最后,又將套狼夾擱了起來。

草原狼事又起,人們想起了狼所長。人們七嘴八舌在狼所長面前談論狼害,有的說,如今的狼非常殘忍,而且聰明得像人一樣。有的說,狼王是一只獨耳神狼,神出鬼沒……

過了幾天,兒子從外面回來說,這幾天村子周邊發現了狼,昨晚,襲擊了從縣城下班回來的才讓,腿被咬傷了。

狼要來了!

狼所長站在村子高處,現實讓他憂心忡忡。村子西面背靠一道山梁,北面是原來那些開荒的人留下的殘垣斷壁,南面是一片樹林,東面是青海湖。這樣的地形給狼創造了絕好的機會。更讓人擔心的是,當他挨家挨戶去游說,想讓大家聯手對付狼害,但是村民們覺得狼所長有點小題大做,再說,打狼是犯法的。狼所長突然想起了被狼咬傷的才讓,但是才讓一聽狼所長的計劃,嚇得直打哆嗦。

晚上,天下起了雪,而狼所長夜不成寐。突然,他聽到村里的狗叫成一片,狼所長立即披衣下地。狗叫聲卻越來越稀、越來越遠了。為什么會越來越遠了呢?狼所長知道,自從大家定居后,不再養大型的藏獒了,那些小黃狗是不會有追狼的膽量的。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村子里發現了狼的足跡,不過大家的羊卻毫發無損。大家覺得,這只是冬天無處覓食的個別孤狼,幸虧大家的羊圈都扎得結實,幸虧村里的狗盡職盡責,狼無從下口,走了。狼所長卻不這么看,他認為,這是狼群派出的探子,狼群很快會襲擊村子的。大家自顧興奮地談論著昨夜的狼事,卻無人顧及狼所長的擔憂。

狼所長獨自沿著雪地上的足跡,一直往村子北面走。但是,這些都是村里狗的腳印,瑣碎而雜亂。足跡一直到了北面的殘垣斷壁處停了,并亂作一團,中間還夾雜著狼的足跡。這是小黃狗們與狼搏斗的現場嗎?狼所長覺得不可思議,這些黃狗居然有這樣的膽量。但是,仔細觀察很久后,狼所長沒有從地面雜亂的足跡看出搏斗的痕跡,也沒有看到狼進村的足跡。“這就奇怪了!”

狼所長疑惑不解,回到村里,發現狼是在北面接觸了狗后,又從南面的樹林進到村子的。“這是為什么?”狼所長越發疑惑,“難道是黃狗們在北面攔截了狼,狼繞到南面進村的?”

之后,村民們關于狼的談興很快就淡了,但是狼所長的神經卻繃得越來越緊了,每天晚上都支棱著耳朵在搜索響動。

有一天傍晚,村里的小黃狗們突然變得很興奮。“終于來了!”狼所長激動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卻摸空了,他已經很久沒摸槍了。他又從犄角旮旯把套狼夾子翻了出來,“打狼是犯法的!”兒子的話又在耳畔回響,狼所長煩躁地將套狼夾扔回去,焦躁地在院子走來走去。

夜里,狼所長悄悄翻起身,拿著一個鐵盆,爬上了自家的屋頂。這里是全村的制高點,他裹緊皮襖,趴在房頂上。夜很靜,很冷。為了保存精力,狼所長進入了假寐狀態。時值初冬,狼所長感到了寒冷,四肢蜷縮了起來。

就在狼所長感覺身體慢慢被凍僵的時候,村里的小黃狗們開始行動了,他不禁為這些小東西感到驕傲,“現在的人都趕不上這些小東西啊!”小黃狗們向北面跑去。狼所長擔心起來,狼對付這些小黃狗只會一口一個,連多余一個動作都不會有。狼所長靜靜地聽著,并沒有聽到撕咬聲,四周異常安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他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開始懷疑自己,他從來沒有這么不自信過。

他非常擔心那些小黃狗,那些小動物為了保護人類在盡心盡職,而人類卻在酣然大睡。他一直支棱著耳朵,睜大眼睛,緊張地捕捉著村子北面的信息。“哎,真是老了。”他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見。

等發現狼時,狼已經在狼所長的眼皮底下了。十幾只碩大的草原狼,已經悄無聲息地進了村,分別跳進了幾個羊圈。

“我的天哪!真是想不到!萬萬想不到啊!”狼所長看到了令人震驚而又憤怒的一幕———村里的黃狗居然在給狼帶路!

這些東西搖著尾巴,抑制著一切響動,輕車熟路地將狼帶進羊圈,然后蹲在羊圈外放哨!———狼所長胸口一陣悶痛。

狼所長被震怒的情緒控制著,眼看十幾只狼跳進羊圈,能從里面打開的羊圈門全部被打開了。“又是這一招!”對于狼所采用的戰術他太熟悉了。他很清楚,接下來狼會找到羊群里的頭羊,一口咬住脖子,然后用尾巴拍打羊屁股,頭羊就會根據狼的意思往外走,而其他愚蠢的羊都會跟著頭羊走。等出了村子,找一處避風的地方,這些羊就會成為任狼宰割的獵物。

狼所長猛地站起來了,拿起鐵盆拼命地敲了起來,他把所有的怒火全部發泄到了這只鐵盆上。他傾盡全力在敲,直到村民全部被驚動起來。狼已經飛奔出村,離得很遠了,他還在敲。直到兒子走到他身邊,他還在奮力地敲。兒子費了半天勁,才從他手里拿下那只不忍直視的鐵盆,驚訝地看了半天。

第二天,狼所長滿村瘋狂打狗,人們看見狼所長憤怒地漲紅著臉,見狗就打,而且一下下,出的是死手,大家為狼所長的行為大惑不解。

過了幾天,雪下得很大,狼所長在雪地里轉了很久。

夜里,狼所長背著套狼夾出去了。這一夜,北風大作,天氣異常寒冷。

第二天,人們在村子后面的山梁埡口發現了狼所長,狼所長坐在地上已經變成了一堆雪。身邊是另一個雪堆,是一只被夾住腿的老狼。狼所長面帶微笑看著狼,狼抬頭看著他,似乎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正在愉快地交談:“你,老了……”

作者簡介:葛文榮,筆名平人。自由撰稿人,站在高原的寫作者。寫過詩歌也好過散文,曾以報告文學和長篇通訊立足,但是總覺得小說才是寫作的歸宿。代表作有《守望三江源》《湟魚》《環湖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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