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涂芝儀
電影《敦刻爾克》是由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的以二戰期間“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歷史事件為原型的戰爭懸疑片。有的人贊嘆“一周、一天、一小時;海軍、陸軍、空軍”精妙的攝影技術和精巧的情節設置,有的人感慨小人物在面對撲朔迷離的命運和宏闊的戰爭時的痛苦迷惘,但很少有人從倫理學的角度來對這部影片進行解讀。
在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步兵、炮兵和法國兵來到了一個船艙,荷蘭船長提到因為船艙過重,無法漂浮起來,作為曾經共患難的隊友,炮兵提議將法國兵扔下船,以減輕重量,安全駛離。值得注意的是,步兵從一開始的拒絕,到后來因形勢越來越危急以及全船人的一致堅持,最終也同意了將法國兵扔下船。而在戰爭的環境下,將法國兵扔下了船就意味著死亡。越是在危急的時刻越能展現出真實的人性。一個暫時性的集體,遇到了危及生命的情形,人性之中丑惡的部分會被無限的放大,自私、殘忍、冷漠無處遁形,讓人心寒膽顫,緩過勁來,還會感受到人性的一絲苦澀。
本文主要結合了亞當·斯密在《國富論》《道德情操論》和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的觀點,探討一下這種現象產生的深層原因。
這種現象產生的前提在于人的利己本性。孟子主張人性本善,用“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荀子主張人性本惡,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古今中外,關于人性善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拙見,人存在善的本能也存在惡的本能。
人性具有客觀性。人性作為人的一種心靈屬性先產生,而后才產生為人性做注腳的倫理道德,乃至相關的學說。為了統治的需要,人們定義人性的善與惡,試圖從道德上規范人們的行為。有些東西隨著歷史的淘洗,只能成為某一個時期或者時刻倫理的最高標準,而有些倫理道德上的準則歷久彌新,適用于人類社會的悠悠歲月,而成為我們今天所說的永恒的倫理的精髓,如寬容、愛、和平、人文關懷。

人性的善與惡都根源于人的利己本能。人類的所有行為都將被判定為利己的,因為無論一個人做出什么行為,都是因為有這種需要。人性之惡根源于利己,從自身出發,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人性之善同樣根源于利己。只是我們為了利己所采取的行為不同,當我們的利己行為過度,傷害到其他人時,我們的行為就是惡。如劉鑫因為恐懼而不愿給江歌開門。當我們的行為僅僅維持在合理的范圍內,哪怕稱不上善,也是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行為。如扶起摔倒老人時,讓路人在一旁錄像,以佐證自己的清白。當我們的行為能夠給其他人或社會帶來增益時,我們的行為就可以稱之為善。
所以人性是善與惡并存的,而在每個人身上,善與惡是傾斜的天平。在《敦刻爾克》中,我們可以看到老船長不顧一切去營救前線的青年士兵,只因為“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發動了戰爭,為什么要讓孩子們買單。”我們可以看到飛行員與敵機搏斗,為祖國和戰友們護航,至殞命敦刻爾克海岸,而至死不渝,無怨無悔。我們同樣可以看到被敵機擊落的飛行員不肯返回戰場的自私與怯懦。可以看到,在生死關頭,將一路同行、同生共死的法國士兵丟下的殘酷與冷漠。凡此總總,善惡交織。
之前的討論,是基于人的利己本性這一前提。在現實生活中,人除了具有利己本性,還具有有限的同情心,這樣就存在了客觀理性人和社會責任人之間的博弈。
亞當·斯密指出,“支配人類行為的動機有自愛(基于個人利益的利己主義)、同情心、追求自由的欲望、正義感、勞動習慣和交換傾向等;人們自愛的本性是與同情心相伴相隨的,然而,人在本能上又是自私的,總是在自愛心的引導下追求自己的利益,從而妨礙同情心的發揮。”人有同情心,但同情心是有限的。所以,需要以道德和法律為基本要素的社會規范來約束人們的行為,引導和約束著人們自愛心和同情心的發揮,從而使整個社會以一個良好的模式運轉,使不同利益的人得以和平相處,達到亞當·斯密所說的人類政治生活的平衡。關系如圖所示:

經濟理性人和社會責任人的博弈關系圖
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而訂立契約,讓渡出自己的一部分權利,從而結成國家。在正常的社會生活中,在社會規范的調節下,人們從自愛和同情兩種原始動機出發,在客觀理性人和社會責任人的博弈中,人們調整自己的行為,既追求自身利益,又使其符合社會的道德規范,從而使整個社會和諧運轉。
僅有前兩個條件,還不至于讓人瘋狂,在這樣的情境下有一個很特殊的元素,即暫時性集體的形成。
對于群體心理的研究繞不開古斯塔夫·勒龐,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提到,“孤立的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是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的誘惑,他也很容易抵制這樣的誘惑。但是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并且會立刻屈從于這種誘惑,出乎意料的障礙會被狂暴地摧毀。”
勒龐在《烏合之眾》中對暫時性群體的形成過程的理論論述較少,我想來簡單描述一下影片的情境下暫時性集體的形成過程。
最開始他們聚集到一個船艙,這個時候他們是暫時聚集在了一起,相互之間沒有產生關系或聯系,暫時性集體還沒有形成。當荷蘭船長提到船艙過重無法漂浮時,大家各有所思,這段時間屬于暫時性集體的醞釀時期。而當炮兵提出將法國兵扔出船艙,大家紛紛響應時,這個集體逐漸形成,并初具雛形。接下來,這個暫時性集體在空間范圍內排除異己,壯大自己的力量,即說服步兵。暫時性集體主要涉及到兩種主要角色,控制者和被控制者。
從控制者的角度來說,暫時性集體使人們作惡的心理得到放大。勒龐提到,“群體是個無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擔責任,這樣一來,總是約束著個人的責任感便徹底消失了。”“人類具有無限自我欺騙的能力,他能把頭頭是道的罪惡說成是美德,為了犯罪而否定美德。”在《敦刻爾克》中,炮兵充當了控制者,在和平年代,他斷然不會提出將法國兵拋下船,但是在戰爭年代,他知道沒有法律會約束他,在由只有一個法國兵組成的暫時性集體中,他知道他易于煽動大家的情緒,所以他提出了自衛,提出了民族主義,這樣的行徑和希特勒的種族滅絕異曲同工。
從被控制者的角度來說,在群體中,“沉默的螺旋”效應發揮作用。在這種暫時聚集的人群中,個人對群體的要求百依百順,自愿放棄自己的獨立自主精神。形成非理性的集體無意識。最有力的作證,就是我之前提到的英國步兵態度的轉變,從一開始,英國步兵是拒絕將法國兵丟下船的,可能是考慮到之前法國兵對他們的幫助,可能是想到他們一路逃難,同甘共苦的情誼,也僅僅是對一個生命的同情和惋惜,但是他也同意了將法國兵扔下船。也許是形勢越來越危急,也許是全船人的一致的堅持所帶來的巨大壓力,也許是他想了想跟大家一起作惡,好像也沒那么惡了,這其中就是集體無意識在潛移默化地發揮了作用,由求生本能和民族主義所打造的比鋼筋混凝土還要堅固的強大集體讓他屈服,將他吞沒,也快要將人吞噬。
人性苦澀而經不起推敲。導演鏡頭一轉,就在英國兵們要將法國兵扔下船時,敵人襲擊了船艙,此時思考的不再是如何減輕船只的重量,而是如何快點離開這就要被擊沉的船艙。在大家忙著逃命時,有人給不知所措的法國兵伸了一只援手。導演在此宕開一筆,讓之前沉重的話題沒有那么沉重,讓人感到一絲慰藉,同時也引發了我們的思考,到底到什么程度,人們可以發揮出自己本性中的良善?當現實威脅到人的哪一步利益,人們會去選擇惡,去傷害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