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
今夏,本市某小區里,兩條惡犬叼走一個嬰兒,孩子被咬得血肉模糊。消息轟動網絡之后,狗友群里反響強烈。與吃瓜群眾不同,群友們關心的不是那個嬰兒的病情,而是自家狗狗的安危。“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下怕是要全市大掃蕩了,大家又得提心吊膽了……”群主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好在不包括我,我家“亨利”是有狗證的合法犬只。
果然之后幾天,有人在群里接連發了好幾個視頻,視頻里一群精壯漢子拿著粗木棍滿街打狗,一時間狗尸遍地,場面血腥。據說這是一位狗友下班路上在鬧市區拍的。群里頓時沸騰起來,有人懷疑這些精壯漢子是某部門聘用的臨時工,從氣質上看多半是些社會閑雜人員。大家更憤慨于有主的狗居然也被打了。
可我粗略看了一遍,覺得這些應該都是老視頻:大熱天,視頻里的人們穿的都是秋裝,事情也并非發生在本市;鏡頭里一晃而過的路牌顯示是西北某地;“有主人的狗被打死”只是文字描述,影像并沒有體現……
看到視頻那晚出去遛狗,先后遇到幾位狗主,無不神神秘秘告訴我一個最新消息:全城打狗行動已經開始了!他們掏出手機四下張望,然后鬼鬼祟祟地讓我看視頻,原來這些視頻早已流傳開了。我向他們指出了其中若干疑點,然而大家都不愿信我。
我有點明白了,可能生活太平淡,有些人需要謠言來刺激腎上腺素,給自己一個激動、興奮起來的理由。造謠需要構思、“整理”資料,大多數人懶得費心費力。傳謠則很簡便,張張嘴、動動手指即可,于是成了某些人自我調節“身心健康”的剛需。不知這是我的獨家感悟,還是《傳播學》原本就有的理論。
群里同仇敵愾譴責了幾天“臨時工”,接著便產生了分化。幾個有證在手的狗主不愿跟著一起情緒緊張,說自己總歸是不要緊的,自家的狗受法律保護。此言一出立刻被潑了滿屏涼水,一群無證狗主噴他們不懂國情。“臨時工”哪會那么規矩?管你有沒有證打了再說。“有證派”便惱了,和“無證派”對撕起來,互相問候對方老母。兩派撕完了,又有人說:大型犬的確容易闖禍,應該禁養!小型犬并沒有什么危害,不應該跟著背鍋,于是養大型犬的也不樂意了……
隨著天氣漸涼,小區里沒牽繩四處亂竄的狗又多了起來。手機里幾個狗友群有人退群,有人加入,重新恢復了平靜。傳說中的打狗行動并沒有發生。風波算是過去了。我家“亨利”即將迎來11歲生日,這11年間,類似的風波大約發生了16次。每次風波的主角都不是狗,而是它們的主人。
外婆的味道
文/上川
外婆是個慈祥的老太太。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地剪到齊耳,兩側耳鬢的頭發就用簡單的小發夾夾起來。圓圓的臉龐白皙微胖,看不出什么皺紋。只在眼角,笑起來有密密的魚尾紋。棕色的眼珠,淡淡的像上了一層薄釉,不笑的時候也透著溫柔的光。
外婆有嚴重的肺氣腫,記憶中她多在咳嗽。一旦開始,輕則十多分鐘,重則一兩個小時停不下來,直咳到滿臉通紅,沁出密密的汗珠。她隨身都帶一塊方巾,咳著的時候一邊擦汗。母親說是外婆年輕時留下的病根,農村沒條件,傷風感冒就拖著,治不斷根兒就變成了慢性病。
每次幾個女兒女婿歸省團聚,外婆家里必會做一大鍋的豆花。做豆花是一個工序復雜、耗時耗力的事,若不是人多聚餐,平時不輕易做。前一晚就要挑洗黃豆,泡一整晚。次日上石磨碾成豆漿,濾去豆渣后,上柴火大灶煮沸,最后用鹵水點成一鍋豆花。
洗泡煮,都是女人們的事。大石磨半人多高,磨盤一人環抱都圍不住,推起來頗費體力,還需要男人來才好。舅舅舅母們為這一道菜要折騰兩天,只是最后一道工序點豆花,必要勞外婆來親自操刀。
大灶里柴火漸熄,先盛起一盆熱豆漿加上白糖,給所有人當飲品,隨后廚房的人就會使小孩去喚外婆,外婆才起身進廚房,一手用方巾捂著口鼻,一手持長柄勺,勾半勺鹵水,用勺底輕輕在一鍋熱氣蒸騰的豆漿上緩慢地打著圈,一點點沉下勺子,一點點暈開。廚房里的人都不敢造次,屏氣凝神,片刻時分,清濁分明,豆花在鍋里泛著微綠的清水中,漸次露出形狀。
大家說笑開來,婆姨舅母們總會恭敬地笑說,旁人點的豆花,要么太老,傷了口感;要么太嫩,筷子難夾。什么時候能學會外婆這一手點豆花的好手藝,就算圓滿了……一邊忙著撈出一碗一碗白生生的豆花來,大聲向廚房外嚷著“麻將這一圈就收啦,吃豆花了”!
立春前后,是外婆做玫瑰腐乳的時節:一小塊一小塊一寸見方的豆腐發酵后,用新鮮的辣椒粉和各種作料腌上,包上一片野菜葉,用細小的線輕輕捆扎上,放進陶罐壇子里封上;數月后取出,層層剝開,便是鮮艷的玫瑰色的豆腐乳,母親總管這叫“紅豆花”。四月布谷鳥叫,要發酵黃豆和辣椒醬姜末等拌上,又做一壇“水豆豉”。入秋,趁新鮮辣椒上市,取紅辣椒剁碎加進蠶豆瓣,放進壇子封好,這是“鮮豆瓣醬”。母親和兩個姨母每次回娘家,總不會空手而返,外婆手作的家常小食會出現在我們日常的餐桌上。那個時代的人,日子不寬,手都巧。
直到外婆去世,我母親和幾個姨母最終也沒有傳承下這門手藝。母親也曾嘗試過幾次,原料調料搭配都算容易,唯有天時最難把握。什么時節發酵,什么時節封壇,分寸總拿捏不好。每年氣候不同,雨水多和少雨大熱的年份,做的時節又略微不同,沒有定數。只好作罷,去超市里買了流水線生產的來替代佐餐。味道其實并不差,唯獨少了的,是一年一時節的牽掛。
人工智能先遣小分隊
文/肖遙
我一邊在iPad上刷《如懿傳》,一邊尋思:坐擁一眾電子產品,猶如左擁右抱佳麗三千。據說這些智能產品用久了都會有靈性,說不定還會爭風吃醋搞宮斗:倘若太過偏愛iPad,手機恐怕不高興,搞不好會鬧罷工、搞破壞。那么,為什么我還這么“寵愛”它們?
可能是因為,有了這些寶貝,很多惹我焦慮的事物就不再是問題了。比如每次開會聽長官念文件,我都煩躁得有大聲唱歌的沖動,就像在大合唱的時候很想放聲尖叫。而現在,當別的同事掏出本子,我會默默地打開kindle,反正它的保護殼和開會用的黑皮本很像。再比如家長會,一聽見那個分貝大、底氣足、語氣堅定音色尖銳的校長在廣播里講著不容置疑的道理,我渾身的神經元細胞都緊張起來,當下就希望能果斷打開手機。
手機是抵御聒噪的神器,根據聒噪的級別,可以選擇不同的“節目”。對方的語音語調和風細雨,不影響我刷屏看文字,就首選微信、微博;如果對方語音高亢語調激昂,“入腦入心”,分心的方式就只能是看淘寶。如果對方的言辭激烈呢——比如家長會上的校長已經在批評某些“極個別”不負責任的家長了:“怎么能讓孩子在外面胡吃呢?不知道現在孩子們都在長身體,營養有多重要嗎?”這是在逼我直接下單了,校長的任務我完不成,又不能譴責他,只好把東西往購物車里劃拉。人家這么不客氣,咱總得對自己客氣些吧?
焦慮的時候除了“買買買”,還有“掃掃掃”。干家務活也成了一個我用來清零焦慮的好辦法。這時候電子產品也有大用處:我常常聽著音頻拖地,拖到哪個房間,就把手機拎到哪個房間。抹桌子的時候因為不停地涮抹布,手又是濕的,就干脆把手機放到客廳中間,聲音開到最大,聽不清沒關系,有個響聲陪著,證明了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就行。與其說廚房的活兒干的時間夠長,足夠聽完一期《奇葩說》,不如說廚房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洗菜、切菜、炒菜、清理水池、擦洗灶臺……很難想象不聽著點兒啥的話,能堅持干完哪怕一件事兒。
聽音頻的最佳地點還有一個,就是在衣柜前邊整理衣物邊聽,不用挪動,聽著聽著,就清理出一大堆可以扔的衣物,扔完以后神清氣爽,又會對生活生出新的希望,或者說,是對淘寶生出了新的欲望。
是啊,作為一枚職業家庭“斜杠”女性,我也有我的英雄夢想——永遠不用開會,再也不要跟腦殘同事們扯皮,不用開家長會,愛聽啥聽啥,喜歡誰跟誰聊天。可一轉念,有了這些大屏小屏,這一切明明都實現了。
據說人類遲早要被人工智能控制,而電子產品是人工智能派來的先遣小分隊。在我看來,如果非得擰巴著不做“低頭族”,和這支小分隊誓死對抗,不但反人性,還反智性,顯然是沒有勝算的,不如繳槍不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