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童星
摘要:中國作家張賢亮的《一億六》和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都是以拯救生育危機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張賢亮勾畫了一幅被扭曲的社會標桿擠壓變形的社會,用“文本狂歡化”發起對社會的批判,是寓意深遠的鞭撻;阿特伍德創造了一個虛偽的基列社會,以其獨特的女性話語透視批判了人性的自私與丑惡,為整個人類敲響警鐘的“未來預言”。除開題材入手點的相同,二人在敘述結構、技巧、思想等都尚有許多相似之處,對后現代社會人類價值觀扭曲現象的逼近與叩問,在對人性的近距離剖析之后,張賢亮是竭誠的回歸,阿特伍德則是警惕的抗爭。
關鍵詞:《一億六》;《使女的故事》;荒謬;救贖
一、由生育危機而起
《一億六》是張賢亮在長期淡出文壇后的最后一部長篇,它通過一個為拯救人種而發生的“精子爭奪戰”和“精子保衛戰”的荒誕故事為我們全方位地展示了一幅當代社會現實的風情畫卷。王草根靠廢品收購走入城市成為商界巨子,為生個男孩傳宗接代收購一家醫院,但檢測后發現精子已經絕滅,需要借種生子。優生專家劉主任意外發現,有個年輕人竟然擁有高度活躍的一億六千萬個的精子,他就是“一億六”。圍繞這個優異的“人種”而引出的暴發戶、妓女、嫖客表面上都說善而悲的人物,作者在對他們進行脫冕加冕的處理過程中,為讀者揭開了人們身邊早就習以為常了的、在“貌似合理”的外衣下掩蓋著的各種陰暗、虛偽、丑陋和荒謬,并讓人們在輕松俏皮的笑聲中達到對某種所謂的正統、莊嚴和等級的消解。
《使女的故事》這部以拯救生育危機為題材的未來小說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反映,包含的內容要復雜得多。小說講述在不遠的未來,核戰帶來的污染導致婦女生育率大幅下降,失去延續未來的后代,人類失去希望,末世情緒蔓延。極端宗教勢力趁機崛起,宗教武裝力量占領了部分美國國土,成立吉列共和國(Gilead)。在這個權力被各區大主教把持的宗教政權國家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職責,不能生育的女性成為仆人,被稱為馬撒,有生育能力的婦女則被訓練成使女,派往大主教家中輪流為產子。使女生下的孩子并不屬于自己,而是主教家庭的孩子,為吉列共和國稱延續后代乃是使女的職責,是她們為上帝和人類做出的貢獻。吉列共和國表面上賦予使女極大的榮光,實際上剝奪了女性自由,迫使其淪為生育工具。凡有反抗者,有的實行割禮,有的挖去一只眼,有的被送去充滿輻射的殖民地一邊勞作一邊等死。屈服的使女們除了在主教家中勞作之外,每月還要進行“受精儀式”。儀式進行時,男女要先口誦經文,使女在主教妻子的膝下與主教交合。作者大膽引用許多《圣經》原文,將這一西方宗教與文學的經典著作與虛構的故事巧妙自然地融合,生動地再現基要主義極端分子的狂熱信仰及其所作所為。
生育危機下兩位作者為文本尋找的解決方式卻是不盡相同的,張賢亮試圖在現代困惑中回望經典及喚醒家園意識,回到最傳統和本真的中國文化,而阿特伍德走上訴諸于宗教失敗后又鼓勵個人警惕的積極抗爭的道路?!兑粌|六》里無論是對國學大師小老頭形象的塑造,還是一億六自小親近自然和人民而保留的純真,甚至文章最后一億六和二佰伍回到寧夏感嘆世界干凈和優異人種終于誕生的結局,都體現出張賢亮寫作視點的下沉和對人性本質的呼喚,72歲的他經歷人生沉浮,發現人類的危機不是外部的環境、戰爭問題,不是認知、審美問題,甚至也不是被尊重和自我價值實現的問題,而是最基本最根本的健康、安全、歸宿的問題。而《使女的故事》的敘述中原教旨主義者尋找的解決方案是宗教,并通過經文佐證說明授精儀式的宗教合法性,因此作者引出批判目標之一即現代社會兩大毒瘤:集權主義與宗教極端主義,后提出“不要被惡人們打垮”的激勵話語。
二、倒敘和“元小說”敘事——以構想未來觀望當下
無論是《一億六》還是《使女的故事》,兩位作者在敘述這樣一個荒誕的主題時,都體現出對文本自身構成的某種先鋒的超現實的自覺解構。利用倒敘和“元小說”模式展開這樣的題材,讓讀者直面文本與作者置身一處關照和窺探其所要反映的社會現象,這種將真實和虛擬同時刻意混淆給讀者,彼此抵消并雙重結構,讓一個本來遙不可及的故事材料躍然眼前。
張賢亮在小說一開頭,就把這部小說的結構支柱虛懸在時間的未來,然后告訴我們說,他要講述的是未來這個偉大人物的父母親的現在的故事,同時利用“元小說”模式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都體現出作者的直接在場,為讀者展示文本的虛構性?!妒古墓适隆吠瑯娱_始于倒敘,阿特伍德在敘事的最外層嵌套了一層“史料”,小說的最末到了2195年,基列國早已覆滅,而《使女的故事》是根據后世研究者發現的錄音帶口述資料整理而成。200年后學術會議上公事公辦的發言,與整本書主人公富于情感的喃喃絮語對照,形成了強烈的間離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倒敘中阿特伍德又一反按照事實發生的先后順序進行敘述的傳統手法,物理時間的先后順序被人物的心理時間順序取代,時空顛倒,大量使用時態,使故事更增加了即時感。本文采用獨特的語言和敘述方式,揭示出一個極端政權對女性實施從身體到心靈的控制,主人公通過講述女性自己的故事,不斷審視敘述在創建歷史記錄中的作用和意義,質疑父權制度下歷史與歷史的構建方式,抵抗和顛覆男性話語,大量關于小說本身的敘述使文本充滿了元小說的特質,小說文本成為一種純粹的敘述行為。
三、體現荒謬——荒謬中反思現實
張賢亮借“大老板”的嘴來惡評社會的墮落:“走在大街上,你都分不出哪些是妓女,哪些是良人。整個社會的女子都在墮落,還沒有墮落的渴望著墮落,”只有在這部小說里,真正的賣笑女陸姐和姍姍,才是真材實料的淑女。
這稱得上是一種巧妙的言語反諷。通過妓女之口進行辛辣地嘲諷:“我們小姐看的人多了,有時候,和那些表面上看是正人君子的人比起來,曉得他們暗底下比我們還下流下賤得多!”同時妓女與警察的不正當感情、包養的風氣、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儼然成為一種強烈的荒謬感,反諷意味十足。最后,通過對妓女和不學無術的暴發戶的發達史和其人物正面形象的塑造,即加冕和脫冕的過程,同時利用巴赫金的文本狂歡理論告訴讀者善與惡、好與壞、偉大與渺小、莊嚴與低俗等二元對立的面都可以隨意調換的,并沒有絕對的界限。
基列國極度抗拒現代社會的工業化基底與無限索求的觀念,并挖掘了人類面對 “自由”、“風險” 時產生的孤獨與不安全感,重塑了政權性質、社會階層、兩性關系等,顛覆了現代社會。但《使女的故事》顯示,原教旨主義式的利維坦國度絕非現代社會的理想替代物。女人退出所有公開場合回歸臥室,儼然成為一種行走的子宮。即使身份最為高貴的夫人,實際上她們是以泯滅人性作為代價換來同樣的羞辱和壓迫。當丈夫“根據法律”和使女交配,夫人要讓使女躺在兩腿間,目睹丈夫和另一個女人交換體液,尊嚴被剝奪殆盡,而當使女懷孕,夫人也要假裝有孕,演一場懷胎到生產的荒誕大戲。
《使女的故事》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文字的世界,所有文字和敘事性的藝術都被鏟除??臻g雖然五臟俱全,但總給人以空而蒼白的壓抑感,世界仿佛沒有了意義。如果說《一億六》是滑稽中的荒誕混合反思后的淚,那么《使女的故事》則是荒謬中的滑稽夾雜陰郁的淚。《使女的故事》看上去荒誕,細思之下卻也很真實,比如一名使女講述自己年幼被輪奸的慘事,其他使女卻被要求一同呵斥指責她:“都是你的錯!是你勾引的!”這不正是典型的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污名化性侵受害者現象嗎?
四、尋找救贖——人性覺醒還是回歸
阿特伍德的小說作品多以女性視角描繪男權制社會下處于特殊境地的女性的生存狀態,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色彩。作為一名女作家,她在作品中以細膩的筆觸與獨特的視角揭示現代社會中女性所面臨的各種問題,特別是在男性支配的社會中女性的失落感和對環境、語言的陌生感。阿特伍德批判將女性變成商品的社會與文化,認為女性遭受著被消費掉的威脅。捕捉女性的心理,反映她們的生活、成長過程及命運。成長著的女性意識,是阿特伍德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主線,她通過女性視角觀察女性之間、女性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與女人生存至關緊要的性別政治是她在小說反復探討的重要內容,她通過女性在社會中無所事事的狀態影射加拿大在世界政治舞臺上不發揮任何作用、被邊緣化的地位。因此《使女的故事》里即使看到女主人公為自己戴上一副可靠的面具,但你仍然會察覺到她努力抑制的憤怒和渴望,還有她想到小詭計時的自鳴得意,這些使女們覺醒在恐怖高壓之下,靈魂不停止的向往自由,不惜用生命進行反抗,尋找最深處的自我。
而《一億六》中,讀者無法看到張賢亮對扭曲的社會現狀的直接批判,文本所呈現的是美好的結局、狂歡式的人物描寫以及模凌兩可的結局。也許正如作者所說“這也是一種批判”,無聲勝有聲,盡管張賢亮沒有給出社會的救贖方案,但與阿特伍德不同的是張尋求一種回歸——回歸落后卻純真的家鄉、回歸純良的人性、回歸中國傳統文化。
同樣的題材和許多相似的文本組織方式,但最后張賢亮和阿特伍德選擇了兩種不同的救贖方式。也許就同弗洛伊德看來,人最核心的追求就是滿足自己的本能需要,即性本能和死亡本能,如果這種需要被滿足了,他就會感到幸福,反之就會感到痛苦和焦慮。從文本內部人物來看,《一億六》中的人物是得到滿足了的,但《使女的故事》并沒有,所以要更一步行動,去斗爭、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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