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展華
天文學告訴我們,太陽系中,唯一有文明社會的星球是地球。航天員俯瞰地球,那是一個美麗的藍色水晶球。水是地球母親的輕紗,裝點得地球母親在宇宙中成為一個圣潔的星球。
凡生命都離不開水。多少年了,在干旱的戈壁,石油人無不神往著濱水而居,夢寐著在一個夜里,突然聽到潺潺的水聲;清晨啟窗,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悅目的清光。澄明的水,輕輕地向前流著,流著,隨著勢差,突然似天幕降落,垂直而下,謂之瀑布;水波瀲滟,在很遠很遠的低洼處匯集成湖。湖水把思念和贊美聚在一起,悄然獨立的我,盈耳的只有那連綿的涌波微響??占徘鍍舻牧汲矫谰?,向我訴說著一個個永不終結的故事。
在《克拉瑪依之歌》的旋律里,牽出一個甲子的時光記憶。
“一號井”是矗立在大西北戈壁大漠上的一座豐碑??死斠罌]有水,在奮戰“一號井”的日子里,勘探、打井,以及后勤供應——人喝的水,都是從遠方拉來的。
人人惜水如金,多少個日日夜夜,早起洗臉,晚睡洗腳,指望的就是那么一盆水。資料載,因水質含堿,俄羅斯族姑娘張亞杰洗頭后,頭發像被膠水黏住,就去蘇聯專家的住所“偷”洗發水。后來覺得老是這樣不行,干脆剪了辮子燙了發,一個愛美又愛油田的女性形象出現在人們的笑聲里。
在茫茫戈壁,人們多么渴望有一洼湖水。一日,工地附近不遠處,偶爾發現一小塊有草有水的地方,工友們昵稱“小仙湖”。小仙湖啊小仙湖!久旱而逢甘霖的青年男女,欣喜若狂,取水、飲水、戲水,盡情釋放自己——石油人熱愛生活,苦中取樂。
終于有水了!
那是世紀之交。一條銀龍鱗光耀波,浩浩蕩蕩,來自遙遠的地方,蜿蜒到克拉瑪依。從此,九龍潭、世紀公園、阿依庫勒、大農業,還有一個個生態濕地,葡萄串兒般地應水而生。
我最喜愛的莫過于九龍潭和阿依庫勒了。一個是“狂”,一個是“柔”??竦庙б?,柔得嬌媚。
有一天,我帶著幼孫來到九龍潭。周圍是森林公園,林木茂密,秀麗宜人。
“你聽到了嗎?那一陣陣鼓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p>
“聽到了,聽到了!爺爺?!?/p>
“你看到了嗎?那好大的瀑布,從天而降,多么像一匹發狂的烈馬?!?/p>
“看到了,看到了!爺爺?!?/p>
登上觀景樓,看那面瀑布真像入海蛟龍,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從半空呼嘯而瀉,直下九龍潭,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迷蒙的細霧在陽光下化出一道道若隱若現的彩虹。之后,拾級而下,佇立潭邊,仰望飛瀑,一如詩仙太白,放聲詠嘆:疑是銀河落九天!
阿依庫勒,維吾爾語是“月亮湖”,多么詩意盎然的名字!她那碧玉似的湖水,曾是我二十年情真意篤的知己和伴侶。
我家住金龍鎮,距離阿依庫勒有十公里之遙??墒敲糠曛苣?,我幾乎都要設法探省一遭。每次,我總要帶上一本詩集在水邊徜徉,在這充滿詩意和夢幻的地方,體味著“自在飛花輕似夢”的意境,便覺得,還有什么地方更適合于一個油城老人的徘徊與流連呢?
阿依庫勒好像一位哲學家,以自己的思維和表情演繹著中國古老哲學“無?!焙汀坝谐!敝?。春去冬來,陰晴風雨,水色和水邊的景色時有不同。她那美麗和柔情卻永恒不變地蘊藉于朦朧水霧和瀲滟清光中,令人無盡神往。
冬來,湖水暫時隱退,代之一片皎白的冰雪。克拉瑪依人自有專門的滑雪場。阿依庫勒該冬眠了,別打擾她,這里有溫暖的夢境。
克拉瑪依春來晚,這是老天賦予的特征。清明過后,大夢方覺。一片溫柔的春意,撩開她那深藏的紅顏——阿依庫勒笑了。不知何處傳來青鳥的啼叫,那么動聽,直扣心扉。楊柳初露芽,百草始發生?!拔逡弧币贿^,開河了,又見浩浩湯湯,溶溶漾漾。滿滿的一湖水,多像斟滿的酒,等待石油人品味,也殷勤地期待著遠方的來客。
夏日,湖邊那塊打磨光滑的大石頭,是我久違了的寶座。水聲輕柔,水光明媚,阿依庫勒教給我無窮的智慧——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老當益壯,白首益堅;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我就這樣坐著、聽著、想著,直到夕陽將輝煌的火炬投入水中,將對岸的社區人家的窗子照得通明,我才把阿依庫勒的倩影攝入心的鏡頭,帶回金龍鎮的家中。
新疆之秋性子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長夏一過,秋的身影一轉身就閃過去了。世人惜春,油城喜秋。忽而想起劉禹錫的一首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清秋八月,油城水節。靜默的阿依庫勒姑娘再也不能金屋藏嬌了。女孩子爭著和她結閨密,小伙子搶著和她交朋友。是日,阿依庫勒——世紀公園——九龍潭,云翳朵朵,百花爭艷。沿水兩岸,人海人山。夜來一片燈火,萬人空巷前瞻。最是那,弄潮兒向濤頭立,游艇逆水似箭疾。世紀公園擔當東道主,嘉賓首推九龍潭,邀來阿依庫勒姑娘共嬋娟。水是油城生命,節是市民自立。油城水節,與苗山的火把節、傣寨的潑水節,不遑多讓,一樣的富麗堂皇。
這一天夜晚,秋意便充滿了阿依庫勒了,當星光落在水面時,你可聽到詩神的淺吟低唱?
我是個教書的。不知把孫犁先生的《荷花淀》讀過、教過多少遍。想當年,那邊是遙不可及的白洋淀,我們這里是近在眼前的戈壁灘。而在讀到或教到時,總不免望“灘”興嘆:何時眼前突兀見此“淀”?老了,記性衰退了,但我還能基本背下這樣的句子:
月光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濕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
清涼濕潤,場景描寫細膩生動;人忙心靜,人物性格多姿多彩。但是還得明知故問孫先生:如果沒有水,何來《荷花淀》?
去年我去北京省親,專程去了一次雄安新區,目睹了望眼欲穿的白洋淀。那里的環境修復得很好,白洋淀初現當年的嫵媚。于是我對外孫女貝貝說:“咱這克拉瑪依也有白洋淀了,你是學環保專業的,任重道遠,擼起袖子加油干!”
《老子》說得好:“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之所惡,故幾于道?!编?,原來水的品格最為高尚,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氣度至柔,寬厚包容,人生之道,莫過于此。于是,一首春秋時代的《滄浪歌》從遙遠的時空悠悠飄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誠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惟其滄浪之水,清,可滋養生靈;濁,可灌溉草木。
——唯水是尊,物盡其用,這正是克拉瑪依人創業精神和創新精神的重要體現。
再一次回味艾青的詩《克拉瑪依——沙漠美人》,不禁感嘆:
“美人”何以百媚生?滄浪之水潤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