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君臣

白澤

【一】

宇文化及出生的那會兒，他爹宇文述早已位極人臣。

許是因為他是宇文家第一個男孩兒的緣故，宇文化及自幼便受盡了家中寵愛，但凡是他想要的，就甚少有得不到的。

在幼年的宇文化及看來，他便是這個世間最重要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圍繞著他旋轉(zhuǎn)，他的喜怒哀樂便是眾人的喜怒哀樂。只是這樣天真的想法，很快便迎來了終結(jié)。

他爹五十誕辰的那日，朝中許多官員來賀，一開始宇文化及看著眾人畢恭畢敬的來訪，還頗覺自得驕傲。可后來當(dāng)天子特使來時，原本熱鬧的場面頓時便安靜了下來，以他爹為首的所有官員，甚至包括后院家眷和抱他的家奴都統(tǒng)統(tǒng)小心翼翼地叩首在地。

也是那時宇文化及才知道，原來他爹不過是大隋的一個高官，雖位極人臣，但也不過是帝王養(yǎng)的狗而已。家中的狗在他那兒討食，他爹在皇帝那兒討食。

天下人皆歸皇帝管轄，這樣的事情在旁人看來本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對宇文化及而言卻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且隨著他漸漸長大，這種屈辱的感覺便越發(fā)強(qiáng)烈。他不僅要跪皇帝，還要跪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兒子……

每次當(dāng)宇文化及跪下的時候，他都深深的覺得自己和家中那些討食的狗沒有任何區(qū)別。

他不想對皇權(quán)低頭，更不想一輩子做一個會對他人下跪之人。可那會兒他還太年輕，就算心中有無數(shù)怨懟，對這樣的現(xiàn)狀也沒有任何反抗的方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家丁，騎著高頭大馬，攜弓持彈，狂奔疾馳于長安道上，見誰不順眼便用彈弓打誰，以此發(fā)泄心中的怨氣。那段時間，長安城中的百姓一見宇文化及出現(xiàn)，便紛紛抱頭鼠竄，私底下都稱他為“輕薄公子”。

【二】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宇文化及照例帶著家丁從長安街頭策馬而過，街上行人早知他惡名連忙四處躲閃。

唯有一懷中抱著藥材的那女子躲閃不及，跌倒在了宇文化及的馬前。

蕭妤衣著樸素，從背影看上去和普通的平民沒什么兩樣。

起初宇文化及見她跌倒，卻沒有半點勒馬停下的意思。傷個把賤民之女無非便是賠點銀子的事兒，他才不會為了那不值錢的人命，停下前進(jìn)的步伐。可當(dāng)蕭妤驚慌失措的抬起頭之后，有那么一瞬間，宇文化及腦中一片空白，頓時忘記了言語。

宇文化及喜歡美色，家中也有不少美婢艷妾，可在蕭妤面前，他所見過的所有美人都被襯為了魚目。是以眼看著馬蹄即將要傷到蕭妤的時候，宇文化及見勒馬韁來不及了，索性翻身下馬親自救下了她。

“姑娘沒事吧？”

他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問她。可蕭妤僅看了他一眼，便神色俱變。

蕭妤在久居長安自然聽說過宇文化及的惡名，平日里便對他避之不及。這會兒一回過神來，就立馬掙脫了他的手，一邊用手絹擦手，一邊語帶嫌惡道：“放開我！”

許是沒想到竟有女子膽如此直白的嫌棄自己，宇文化及先是一愣，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你是哪家的姑娘？竟敢如此對本公子說話？”

蕭妤冷冷看了他一眼，語氣漠然道：“我跟你這樣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語罷她將擦手的絹帕往地上一扔，挺直了脊背轉(zhuǎn)身便走。

雖說美人對他比如蛇蝎，但宇文化及半點也不生氣，他看上她了，那她就應(yīng)該是她的，無論她對他是愛還是恨。若是以往，宇文化及說不定當(dāng)街便將人搶了回去，可蕭妤委實太過美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讓她加深對他的恨意。

是以當(dāng)蕭妤逃走之后，宇文化及便讓奴仆悄悄跟著她，去打聽她的姓名背景。

奴仆很快來回話，結(jié)果卻大大出乎了宇文化及的預(yù)料。那衣著樸素的姑娘姓蕭名妤，是蘭陵蕭氏女，梁朝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曾孫女，西梁孝明帝蕭巋之女，母親是張皇后，說是天之驕女也不為過。宇文化及微微蹙眉：“那她為何淪落到這步田地？”

出去打聽消息的奴仆恭敬回話道：“回公子話，蕭姑娘出生于二月，但江南風(fēng)俗認(rèn)為二月出生的子女實為不吉，因此由蕭巋的六弟東平王蕭岌收養(yǎng)。

蕭岌夫婦收養(yǎng)蕭氏不滿一年，便雙雙去世，蕭姑娘遂轉(zhuǎn)由舅父張軻收養(yǎng)。而張軻雖然為安平王蕭巖僚屬，但家境貧寒，因此貴為公主的蕭姑娘亦隨之操勞家務(wù)。”

俗話說的好，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宇文化及頓時大喜。喜其一，蕭妤出身高貴，正好和他般配；喜其二，蘭陵蕭氏早已落魄，他得到蕭妤的機(jī)會也會更大。

因不愿就此唐突了身份貴重的佳人，之后宇文化及便收起了以往浪蕩的性子，每日都上朝前后都會去蕭妤家，或是給她送禮物，或是隔著門房絮絮叨叨的對她說些話。

就算蕭妤從未出來見他，甚至還囑咐了門房把他送的東西都丟了出去，他也依舊樂此不疲。

他想著，就算蕭妤現(xiàn)在討厭他，只要他持之以恒的對她好，蕭妤就算是塊石頭，總有一天也會被他捂熱了。可他想了那么多，卻唯獨沒有想到，不過幾月功夫時間，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就成了旁人的妻。

【三】

開皇二年，隋文帝夫婦為次子晉王選妃于梁國，因為梁國諸公主的占卜結(jié)果皆不吉，于是從張軻府中迎回蕭妤，占卜為吉，策為晉王妃。

得知這一消息的當(dāng)晚，宇文化及就不顧奴仆的阻攔，趁夜闖進(jìn)了蕭妤的家門。

似乎早料到宇文化及不會罷休，蕭妤早早的便帶著數(shù)個皇室賜下的護(hù)衛(wèi)在庭院等著他。

宇文化及一見這陣仗，越發(fā)怒了：“蕭妤，我只是想來問你一句為什么？你現(xiàn)在這樣，是打算要我的命嗎？”

蕭妤嗤了一聲：“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看不到你的好？還是問為什么要嫁給晉王？”

宇文化及抿緊了嘴唇，攥緊了拳頭。

蕭妤輕輕看了他一眼：“你為人自私貪婪，目無法紀(jì)，家中妻妾成群卻從未給過她們半點憐惜，視人命如草芥。像你毫無自知之明的狂徒，也配問為什么？”

語罷，蕭妤抬手撫上了自己的臉，用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道：“如果不是這張臉，當(dāng)初我早就被你的馬踩踏而死了。”

寒風(fēng)陣陣，吹亂了庭院的春水，也吹冷了宇文化及的心。

他怔怔的看著蕭妤，良久方才用喑啞的嗓音開口道：“你以為皇室之人就比我好？天家貴胄活的遠(yuǎn)比我骯臟了數(shù)倍。這世間有人喜歡權(quán)勢，有人喜歡吃食，我喜歡你的美色又有何不可？

說到底，你會答應(yīng)嫁給晉王，無非便是因為他的身份罷了。”

提到晉王，蕭妤又羞又怒：“你胡說，晉王勤儉賢德，跟你不同而語。”

蕭妤在說這話的時候，眼里滿是信任的光。

宇文化及知道此事已定再多說無益，轉(zhuǎn)身便離開了。人生還長不是嗎？

未來他有無數(shù)的機(jī)會可以讓她看清楚晉王的真面目，同樣他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謀劃準(zhǔn)備，他再不要對人卑躬屈膝，也再不要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

【四】

因帝后極為恩愛的緣故，太子之位一早便定了長子楊勇，但楊勇行為放蕩，又素來喜好聲色，與太子妃極為疏遠(yuǎn)，甚是被獨孤皇后所不喜。

宇文化及仔細(xì)思慮了一陣，若是站太子陣營，不過是隨波逐流，不說日后圖謀，連位極人臣都做不到。若是選擇其他人，他助其上位成功，新帝必對他百般信任，他只能成為權(quán)臣，方才有大施拳腳的可能。

帝后共育有五兒五女，除卻太子楊勇以外，便是晉王楊廣最受寵愛。

原本宇文家就與晉王走得近，在確定了人選以后，宇文化及便索性向晉王投誠。

晉王府的密室內(nèi)，宇文化及跪在晉王面前，他以額觸地，用絕對真誠的聲音道：“臣愿助殿下榮登大寶，一生追隨殿下左右。”

坐在高處的晉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淡聲問道：“為何選擇本王？”

宇文化及不緊不慢道：“臣的父親一直在朝堂力主殿下為太子，臣愿追隨殿下，一是追隨父親的意志，二是臣自己的意志。太子昏庸無道，已被帝后所不喜，殿下只需稍作等候，太子之位遲早會進(jìn)入囊中。

“但就算如此，殿下也不能輕易放松警惕，因為那時您的其他兄弟也定會對殿下群起而攻之，想將殿下拉下此位。而臣愿做殿下的忠犬，殿下讓臣咬誰，臣就咬誰，誰若想咬殿下，臣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晉王沒有答言，一時之間密室里面極其安靜，好半晌，直到宇文化及跪的膝蓋生疼，方才聽晉王再度開口道：“我聽說，先前你對本王的王妃十分感興趣？”

宇文化及頭也不抬地低聲應(yīng)道：“王妃的美貌世間少有，只要見過王妃之人無論男女皆會被其風(fēng)華所傾倒。臣不過是凡塵庸俗之人，自然也無可避免。不過，自從王妃與殿下定下姻緣，臣便再未去尋過王妃。臣眼中心中只有殿下和殿下的大業(yè)，其他的人和事焉能和大業(yè)相比？”

他知道，以晉王的人脈不可能不知道他和蕭妤的事，與其抵死狡辯，倒不如主動承認(rèn)，這樣還能更顯得真誠。而事實果然不出他所料，許是覺得他還算有誠意，又許是看中了宇文家的權(quán)勢，一直端坐高位不動的晉王主動走到他身邊，將他扶了起來：“本王信你。”

此四字入耳，宇文化及便微微笑了起來：“臣原為陛下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可他從來都不是君子，所以承諾這種東西，不管他說的有多真誠，都是不可能遵守的。

【五】

要騙過別人，首先要騙過自己。

宇文化及對晉王是如何承諾的，之后他便是如何做的。

凡是晉王的敵人，皆是他的敵人，凡是想要對晉王的出手的，他都會搶先將對方拉下馬。

且為了全然獲得晉王的信任，從那之后宇文化及便再也沒有見過蕭妤，甚至從未對他人再提及過她。如此一來，待到晉王終登上太子之位的時候，他已成為晉王身邊最得力左膀右臂。

晉王入主東宮的那晚，當(dāng)著諸多前來朝賀的官員攔著宇文化及的肩膀，熱淚盈眶道：“從今而后，孤若不死，定不負(fù)卿。”

宇文化及眼中涌著淚，心中卻是一片冷漠，承諾這種東西于他而言半點用處都無。

他本是無信之人，自然不信他人之諾。但由于彼時他實力還不夠強(qiáng)大，不能暴露出半點野心，只能繼續(xù)趴在新太子的腳下，收起獠牙當(dāng)聽話的狗。

他等到文帝去世，等到楊廣登基，等到運河開鑿，等到群雄四起天下大亂……

終于等到了最合適的可趁之機(jī)。

大業(yè)十四年三月十日夜間，司馬德戡引驍果自玄武門入，裴虔通與元禮直入宮中搜捕，楊廣聞變，匿于永巷。驅(qū)之出，至天明，押至寢殿。

宇文化及帶人找到楊廣的時候，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正蓬頭垢面的藏于角落，見宇文化及持劍進(jìn)來，楊廣睚眥欲裂：“宇文化及，朕待你如手足兄弟，你竟叛朕！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宇文化及聞言并沒有生氣，反而輕輕笑了起來：“陛下，臣只是不想再當(dāng)狗了。”

他不想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不想再跪任何人。

僅此而已。

【六】

在命令校尉令狐行達(dá)縊殺楊廣后，他便徑直去了后殿。

宇文化及找到蕭妤的時候，她正身著華麗的宮裝準(zhǔn)備投繯自盡。他疾步上前，一把隔斷了白綾，將她救了下來。

宇文化及看著她脖頸的傷，不屑道：“不過是個昏君，也值得你為他殉情？”

這些年里蕭妤身為正宮皇后，沒少規(guī)勸胡作非為的楊廣，可楊廣非但不聽，反而越發(fā)變本加厲。蕭妤心灰意冷之下，已經(jīng)許多沒有出過宮殿之門。

還不待蕭妤答言，宇文化及便看著她的眼，再度開口道：“當(dāng)初你說晉王勤儉賢德，與我不同，如今呢？你口中賢德的晉王在登基之后，便彰顯了荒淫無道的本質(zhì)，一手將大隋的錦繡江山葬送了！”

蕭妤捂著嘴，艱難的咳嗽，好一會兒，方才用喑啞的嗓音道：“跟陛下無……無關(guān)，本宮只是不想活了。大隋的江山?jīng)]了，本宮是大隋的皇后，自當(dāng)與國同亡。本宮之舉，你這亂臣賊子又如何能懂？”

宇文化及本想辯駁，但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咽了下去。在他看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在蕭妤看來，家國情義這些東西永遠(yuǎn)比她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

所以當(dāng)初明知道忠言逆耳，明知道楊廣不喜歡聽，她還是會勸誡會說。

這渾濁人世萬丈紅塵，宇文化及見慣了那些貪婪卑鄙之人，唯有蕭妤，無論是多年前的初見，還是如今成為了亡國之后，她都恍若清泉一般，從未被染黑過。

明明此時的蕭妤已不再年輕，宇文化及依舊放不下她。這是他覬覦多年的寶貝，好不容易得到的寶貝啊。

【七】

此時的皇宮已岌岌可危，宇文化及當(dāng)即便決定帶上蕭妤遠(yuǎn)走高飛。

蕭妤并不愿意離開，她想陪著這座皇宮一起消亡，但宇文化及卻沒給她機(jī)會。

他還是如從前那般，素來只做自己想做的，甚少會管旁人的想法。

蕭妤被束了手腳無法逃脫，只得被迫隨他逃亡。

大軍行至徐州的時候，人困馬乏，三軍將士怨聲載道，還有過數(shù)次叛亂。

雖說每次都被宇文化及成功鎮(zhèn)壓，但大多數(shù)將士都覺得希望渺茫，接連開始逃跑。

待退至魏縣的時候，追隨他的人已不足兩萬。

眼前的形勢分外險峻，無論在誰看來都已是走投無路的邊緣，連蕭妤都覺得氣氛壓抑緊張，唯有宇文化及依舊臨危不亂的模樣。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地拿出了早已準(zhǔn)備多時的龍椅龍袍準(zhǔn)備在魏縣就地登基，甚至連蕭妤的鳳袍他也早就備下了。

宇文化及拿出這些東西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蕭妤當(dāng)真覺得他瘋了。

面對蕭妤的震驚，宇文化及只輕輕笑了笑：“人生故當(dāng)死，豈不一日為帝乎？”

蕭妤怔怔看著他，良久才不敢置信地開口道：“值得嗎？”

宇文化及捧著龍袍笑意不改：“可以做堂堂正正的人，我再也不用做皇室的狗了，這多好啊。”

蕭妤最終還是不愿穿上鳳袍，宇文化及也不沒勉強(qiáng)她，反正如今在他身邊的人，都聽他的，他說蕭妤是他的皇后，眾人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在魏縣登基作罷，宇文化及改國號為許，建元為天壽，署置百官。其后，他便率軍準(zhǔn)備攻下魏州作為自己的臨時棲身之地。可彼時人心早已渙散，再加上魏州守城將士分外英勇，一連攻打了十幾天都沒能拿下魏州，反而被守城的將士打敗，手下將士傷亡慘重。

手下的將士都勸宇文化及投降保命，但他卻仍舊沒有半點放棄的打算。

就算是死，他也要作為皇帝，作為一個人，堂堂正正的去死。

【尾聲】

臨到末路的時候，宇文化及原本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讓蕭妤陪他一同殉葬。

可死亡真正到來的前夕，不知為何他又選擇了放了蕭妤。

許是沒料到宇文化及最終會放過自己，蕭妤拿著包裹，良久方才神色復(fù)雜的開口道：“宇文化及，你出身貴胄家世顯赫，若能忠心為主為國，何至于此……”

宇文化及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蕭妤見他死不悔改，當(dāng)即也不再多話徑直便拎著包裹上了馬車。

她沒有回頭，所以未曾看見，那天殘陽如血，宇文化及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她漸行漸遠(yuǎn)。

有一直衷心的將士跟隨的將士感慨道：“陛下?lián)磹勰锬铮鸥试阜拍锬镒叩牧T。”

宇文化及微笑著搖了搖頭。愛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對蕭妤的興趣，一開始是因為容貌，后來便是因為習(xí)慣和執(zhí)念。像他這樣卑鄙無恥的小人，怎么可能會懂愛呢？

送走了蕭妤以后，宇文化及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營地的寶座之上。

就算死，他也絕不離開自己的龍椅。

臨死之前，他是人非狗，這樣……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