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口的“對不起”

亭子

我不知道你離世前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如何，可我希望你還是那個熱愛生活的伯公，希望你去到的世界能溫柔待你。

親愛的伯公：

在天堂的你還好嗎？最后一次見你時我還是個小學生，轉眼我已經18歲了。印象中，你似乎一直是個不幸的人，可你卻過出了“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態度。是啊，你始終熱愛著生活，即便生活欺騙了你。

你是一個聾啞人，與世界隔著一堵墻。這堵墻不僅隔著聲音，更隔著快樂。

小時候的我學著大人模樣，鄙視你的缺陷。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富貴也好，貧窮也罷，健全也好，殘疾也罷，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個人都應被善待。親情更是割不斷的血脈。

我是從母親那里第一次聽聞你的過往，生活似乎總在跟你開玩笑。你出生時身體本來很健康，但因為發高燒未得到及時治療，失去了聽覺，也失去了交談的能力。

我想，這便是你不幸的開始。由于生活在農村，經濟條件本就不好，身體又有缺陷，所以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你，你一生未娶。我時常在想，沒有伴侶的人要如何獨自走完一生，開心時不能與人分享，難過時更沒有人傾訴，你一定承受著別人不能體會的痛苦。

可你終究還是走過來了。你一直努力地生活，每天下地干活，割豬草、煮豬草、喂牲畜……似乎一刻也沒停下來過，生活簡單也充實，即使在生活的重壓下，你也從未輕言放棄。

你是那么質樸善良，熱烈地擁抱著生活。你以前啊，總是喜歡抱著還是嬰兒的我，做著滑稽搞怪的動作，逗得我咯咯笑，看起來那么傻，又那么可愛。

當然，這些都是從母親口中聽說的。其實在我的記憶里，你一直是年老的模樣，蒼蒼的白發，不太干凈的衣服，爬滿臉上的皺紋……

因為你沒有一個自己的“家”，就一直和我們一大家子人一起住。在你早已干不動活的年紀，衣服經常散發著臭味，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似乎在回憶自己的一生。無論我多么不想承認，我還是知道，家里幾乎沒人管你。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沒有多余的勞動力照顧你，賺錢吃飯才是他們的職責。但你總會把你妹妹來看你時帶來的好吃的塞進我的小書包；你也會在我想吃零食時，慷慨地給我零花錢，然后咧開嘴，露出缺了幾瓣的牙齒，笑得像個孩子。

我知道，你喜歡給予和被需要的感覺。年幼的我還不能意識到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這份淳樸的親情是多么珍貴。

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的努力、淳樸、善良變成一根橫在我心里的刺，連著血肉長在心口，里面充斥著不安與內疚，拉扯著我的良知。

那一天你和奶奶發生了一些小矛盾，護母心切的父親將你踢倒在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踢了你幾腳，盛氣凌人地斥責你的不是。

你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可瘦骨嶙峋的你早已失去對抗的能力，只能拼盡全力咿咿呀呀地辯解，直到失去全部力氣，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仗義執言。你失望地怒視著我的父親，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無奈，可年幼的我卻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敢做。你望著父親的眼神從此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你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著你佝僂的背影，我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想伸出手抱抱你，可面對威嚴的父親，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不久后，你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里離開了人世。葬禮也只是簡簡單單地走了一下形式，因為你無兒無女，墓碑上什么都沒刻。

我不知道你離世前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如何，可我希望你還是那個熱愛生活的伯公，希望你去到的世界能溫柔待你。

曾經年輕氣盛的父親已年過半百，歲月也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變成了你的模樣。當父親憶起他犯的錯，臉上總浮現出痛苦的表情。我相信，父親一定在深深地自我反思，后悔帶給你的傷害。只是那些是是非非早已被時間沖淡，留下的只有永恒的愧疚。

直到今天，剛剛成年的我終于鼓起勇氣，寫下這段簡短的文字，表達我內心深處的歉意。

誠摯地希望你能原諒父親那時還未學會尊重與珍惜，也原諒我缺乏的那一點勇氣。

希望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江侖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