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航
前些日子我整理雜物,翻出一塊“金牌”,抖了一手的積塵——華山蓮花峰,海拔2082.6米。最下端歪歪斜斜地刻著我的名字。
摩挲著刻下的字樣,我回味起當年登上西峰志得意滿的分分秒秒,不由啞然失笑。然而曾目之所及的群峰競秀、清流淙淙的奇景已成浮光掠影,所剩的只有這塊藏匿于歲月最深處的“金牌”,令人發笑地標記著攀爬的足跡——
我曾來過?我曾留下什么?
從小,媽媽便愛帶我登山,嵩山、廬山、衡山……但急不可耐的登山心理,注定了我只能當個“游人”。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登臨絕頂,貪戀于按下快門的瞬間。自以為貼近了大山的心臟,實則坐井觀天,觸及一片虛無罷了。
后來讀到《詩經·國風·周南》,一首《卷耳》讓我心旌搖蕩:“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遙遠的山岡上,老馬長嘶而來,馬上的人耳畔僅存采卷女子的呼號,胸腔中激蕩起巨大的悲鳴,在山澗中投出長長的陰影,蒼蒼莽莽,莽莽蒼蒼……
騎馬的人對山是充滿敬畏的。行途中,他把自己的靈魂毫無保留地寄托于山,也得到了來自山最真誠的回饋。物我兩忘,性靈交融。
從個體到民族,對山的深情塵封千年仍令人動容。《匈奴歌》這樣唱吟:“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據傳,漢武帝派霍去病出隴西,渾邪王大敗,祁連山、焉支山成為失地,匈奴人退守河西走廊。那個向云煙深處逃遁的民族,滿蘸血淚,大發蒼涼沉郁之聲,向深愛的山話別……如杜鵑啼血,字字錐心。
《五代詩話·稗史匯編》記載:“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紅藍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焉支”“胭脂”,同音同名,農耕文明的時代人與山川草木的關系何等親密,以此染面,以此修心。
而山,自然也留存了他們千年的屐痕。
再看幾個與山有關的成語:“高山仰止”(《詩經·小雅·車轄》)“泰山北斗”(《新唐書·韓愈傳贊》)“捫參歷井”(《蜀道難》)……古人看山,從來都是仰望。仰望高山,思索命運,體悟著內在必然性、理性權衡與外在情勢的和諧統一。正如陶淵明對山的偶然一瞥,無限禪意自生,“欲辨已忘言。”
兒時不懂此處的“辨”為何不能寫作“辯”,而今我才漸漸明白,在山間美景面前,口舌早已失去了能力,只剩一顆心——用來辨,而非辯。
詩人洛夫的《清苦十三峰》便震撼地描摹出了此番靜默,無言以對又無理而妙的狀態:“一切事物靜待著,痛楚,在純粹的燃燒中發聲。說有光,便有了光,只要一棵樹,走近了另一棵樹,便結了果子。日出,群山驚呼。”
讀來我便想虔誠地效法古人,腳著謝公屐,攀松而度山,凍雪成冰處持杖而鑿,仰觀山峰,扺掌而笑……爾后,居于山中一次,長夜靜默,一點點地揭開山的痛楚與歡愉,待到日出群山驚呼之時。
最卑微,才能與最偉大相融。
那么,謹以仰首的姿態去看山,即使一輩子仍“不識泰山”“不識廬山”,又奈我何?
與其做個一輩子都從未抵達的游人,不如做個徹徹底底的羈旅人。
永生永世,迷途山中,下一個云深不知處,我便一去不回。
(編輯:王瑩)
作者閑暇整理雜物,偶“翻”一塊金牌,引發思索,寫出這樣一篇頗具深度的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作者由自己的經歷引發感慨:“急不可耐的登山心理,只能當個‘游人”,再由詩經《卷耳》,樂府詩《匈奴歌》等古詩文,闡述從個體到民族對山之深情,與山之“性靈交融”,并用陶淵明、洛夫之詩深化主旨,最后直抒胸臆,緊扣主題。文字厚實而深刻,思想細膩而豐富,構思自然而巧妙。
以仰首的姿態看山,以虔誠的敬畏看山,方能融入山之靈魂,物我相融,享受旅人的最高境界。人生亦是如此,以仰首姿態對待生命,從容虔誠,平和安然,這才是生命的真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