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



茶馬古道的歷史已有幾千年,但“茶馬古道”這一名稱的出現還不到三十年。這一名稱首次正式出現在我們關于這條路的第一本專著《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里,并逐漸傳揚出去,得到有關專家和各界人士的認同與肯定。“茶馬古道”就此叫響開來,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專有名稱。
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茶馬古道在近二十多年間成了一個響亮的名字,隨處可聞可見。這條也許是世界上最為艱險、也最為神奇壯麗的道路,引起了越來越多人們的濃厚興趣,無論學生、學者,還是游客、探險者,甚或茶客、商人,以及政府機構等等,均被茶馬古道吸引,與茶馬古道有關的一切,一時成為熱點。
我相信,在1990年以前,人們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茶馬古道”這個名詞。它最早露面,應該是在幾個同道和我合著的《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1992年初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在那本書的橘黃色封面的顯眼位置,我們打上了“茶馬古道系列研究”的字樣。在書里,我們首次提出了茶馬古道的概念,并對這條極富傳奇色彩和文化意蘊的道路作了初步的敘述和論證。這應該是專門而系統地介紹、研究茶馬古道的第一本專著。這本書的誕生,完全出自一次艱辛而漫長的田野考察——真正意義上的行走。
一
1990年夏秋季,我們臨時組成了一支考察隊。考察隊有六個人和一條藏名叫嘎丟的大狼犬。各種各樣的機緣,使得我們聚合在一起,并走上茶馬古道。
精通藏語、熟諳藏學的王曉松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藏語系,當時在主持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格薩爾研究室的工作,他正在翻譯的《格薩爾王傳·姜嶺大戰》,大量涉及滇藏川區域的地理、歷史、傳說及相互之間的各種關系。嘎丟便是王曉松訓練有素的愛犬,它一路成為我們最好的護衛和最佳的公關大使。徐涌濤那時在中甸縣(現香格里拉)地方志辦公室從事方志資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大量資料顯示出迪慶藏區與西藏和四川藏區的密切聯系。李林當時在中甸縣計劃委員會,負責長江中上游自然資源等方面的規劃工作,正需要了解金沙江一線的情況。他們三人從小就在迪慶高原長大,耳濡目染,早就有心從事這一區域的考察研究。
我們另外三人則在昆明的大學里任教。木霽弘的父親木芹教授師從“南中泰斗”、“滇史巨擘”方國瑜先生,多年致力于云南地方史的注疏研究;木霽弘更是大俠一個,父子倆一個坐書齋,一個做田野,合作出版了不少有關著作;木霽弘還應云南大學同班同學徐湧濤之邀,共同編纂中甸縣志資料。搞語言學研究、現任北京大學語言研究中心主任的陳保亞曾先與我后與木霽弘同事,他不僅娶了一位傣族女子,更致力于各民族語言文化的比較探索,滇、藏、川區域各民族交互影響的語言現象成了他關注的焦點。而1980年代中期,我便在滇西北的迪慶干了整整一年的“講師團”,在那兒聽到了許許多多非常精彩有趣的故事,尤其是一些當地朋友所講的他們祖先趕著馬幫走西藏草地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在我看來,那完全是一部只屬于過去時代的傳奇般的史詩,一部壯麗的高原史詩。于是,我也就選擇當時還未命名的茶馬古道走了進去,于1989年以“扛大箱”搭便車和徒步的方式,第一次由東向西并向北穿越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和昆侖山脈,涉及藏區30余縣,回來后以僅有的9個膠卷拍攝的照片,做了一個業余的影展,轟動一時,并由此結識木霽弘,大家因緣聚合,開始動議進藏考察。
1990年7月,我們六個人揣著中甸縣志辦公室出資的6000元經費和我們各自的一點積蓄,先搭乘客車到云南與西藏緊鄰的德欽縣,在德欽升平鎮(昔日稱阿墩子)雇了一支有7頭騾子的小馬幫,由馬鍋頭多吉趕著騾馬,馱著帳篷、睡袋和鑼鍋、高壓鍋,以及火腿、罐頭和壓縮干糧等食品,踏上了數十年來就沒有人全程走過的馬幫山徑,在大山大川里走了整整100天,以西藏昌都、四川巴塘、康定和云南的中甸為節點,把滇、藏、川大三角區域轉了一圈,回來后余悸未消、興奮未平地撰寫了一些考察手記,匯集后由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那本名為《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的書。
二
那時我們才發現,我們走過的是一條曾經輝煌過的古道,它是漢藏等民族間經濟、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走廊,是中國與東南亞、南亞諸國自古就有交往的重要國際通道,也是連接橫斷山脈地區與喜馬拉雅文化帶的重要紐帶。在這條古道上,有過種種神奇而豐富的或許已經永遠消失的人生,有著無與倫比、博大精深的人文景觀和無比壯麗神奇的自然景觀。
但當時我們就面對一個棘手問題:這條古道究竟叫什么?它起源于何時?它是怎么緣起的?它究竟經過、覆蓋了哪些地區并在哪里收束?它的內涵和意義如何?
以往,在滇南的西雙版納、普洱等普洱茶產銷地區,人們將這條路稱為“茶葉之路”;而在滇西北販茶、運茶入藏一線,人們只有“走西藏”、“走草地”的說法;在四川,向來有大規模的“茶馬互市”,歷史上在碉門(現天全縣)曾設有專門管理的“茶馬司”,大量的背夫、馬幫和牦牛馱隊在內地和藏區之間穿行,將內地的茶葉和康藏的山貨等,在兩地之間販來運去,同時也有不少政府官員以及戍邊士兵長年通行在這條路上,清代康熙以降,沿途設有糧站、兵站和驛站,有“康藏官道”、“康藏大道”之說,有的分支線路也有叫“茶道”的等等。
然而,對這條路的多種多樣說法,似乎都不是那么準確恰切,更談不上響亮易記。
我們在剛開始撰寫關于那次考察的文章時,先將這條路稱為“茶馬之道”,一則因為這條路是作為“茶馬互市”而大規模通行的,運輸交易的最主要物資就是茶葉和馬;二則因為這條道路最為主要的交通運輸工具是馬幫這一獨特的載體。
后來我記得是徐湧濤提出,這條路既然有茶又有馬,而且那么古老悠久,不如叫“茶馬古道”更好。這一名稱既準確表達了這條道路的特征,又響亮動聽易記取,更有意蘊——茶與馬,原本就詩意地棲存于世世代代生息于這一帶的藏族、納西族、白族等民族的歷史和民間傳統中,是其文化內蘊之一。它們不僅是物質的、生命的,也是精神的和感情的。馬,不僅僅作為馱畜和交易貨物,對于馬的崇拜已成為藏、納西等文化的一部分。茶,對于漢人來說早已融為漢文化的有機成分;茶,在藏人生活中更是須臾不可或缺,是生命和生活的必需品,他們將之視為“生命之源泉,天神所賜的甘露”。
我在2012年發現,拉薩色拉寺的一口直徑1米多的煮茶大鍋的內里,就有這樣的藏文銘文:“非凡享受之聚集,淵源無盡之寶藏。”(索朗頓珠活佛譯)這表明,茶已經進入了藏族的血液和精神信仰。
“茶馬古道”這一名稱得到了我們六個人的一致贊同。于是,這一名稱首次正式出現在我們關于這條路的第一本專著里,并逐漸傳揚出去,得到有關專家和各界人士的認同與肯定。“茶馬古道”就此叫響開來,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專有名稱。這并非文化孤案而有先例:19世紀70年代,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就將東亞與中亞、西亞和歐洲相通的我們一直稱為西域道的道路命名為絲綢之路,成為經典之名。
三
由于種種機緣,也由于對這條道路的迷戀,我沒有離開茶馬古道,一直從事著有關茶馬古道的考察研究、寫作和拍攝圖片的事兒,一而再,再而三而至于不計其數地徜徉于這條道路。
在我們的茶馬古道考察隊成員各奔前程后,我曾獨自一人騎自行車將我還未走過的川藏大北路茶馬古道,也就是現在的川藏公路北線細細踏勘了一遍。在此以后的歲月里,行走茶馬古道對我來說成了家常便飯,我幾乎每年都要往來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之間,每次時間都不算短。有時還深入到云南、四川、湖南甚至浙江、福建的茶葉產地作調查。我已不記得曾經翻越過多少高山,涉過多少江河和溪流,經受過多少旅途的精疲力盡和可怕的驚嚇。沿途很多地方至今人煙稀少,而那些僻遠的村落至今仍很少有外人到過。隨著考察線路的延伸和研究的拓展深入,我想我對茶馬古道的認識也日益豐富起來。
踏上茶馬古道,古道石塊上嵌有的寸許深的馬蹄印歷歷在目,欲說風塵;道旁的嘛呢堆上刻畫著各種神佛像和宗教箴言咒語,歷經滄桑;關帝廟、喇嘛寺,甚至天主教堂,矗立于各個關口要津和風水寶地;那些跨越江河、連接古道的木架懸臂橋和鐵索吊橋,便是由過往商隊馬幫的血汗錢架設而成的;深山的洞穴中、陡巖下、崎嶇的道路旁,時時可見森森白骨;許多巖洞和道旁被火煙熏得黝黑的巨石在傾述著無數代馬幫商人風餐露宿、如歌如泣的傳奇經歷;上了年歲的老人喝著酥油茶,用蒼涼的聲音向人們講述著千百年來茶葉入藏的故事……
只有實地親身走過這條道路,才能領略茶馬古道的壯麗險峻,才能真正體會到當年走過這條道路的背夫、馬幫們所經受的艱難困苦,也才能感悟到茶馬古道所包容的人文精神的博大精深。
要是時光倒轉僅僅二十幾年,在我還沒有將自己的腳步踏上茶馬古道之前,我也不會相信那條路上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和那么深厚的文化內涵,那里面充滿著太多難以置信、難以想象的際遇。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從未聽說過什么茶馬古道,它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在交通相對發達的今天,對大多數人來說,由橫斷山脈東側的云南和四川進入世界屋脊,仍是難以付諸實行的事情。
然而茶馬古道的確存在過。考古證明:早在新石器時代至先秦這一時期,甘、青、藏、川、滇區域的各族先民已突破了自然地理的障礙,翻山越嶺或經由山間谷道來來往往,帶來了來自北方的黃河文明和草原文化的影響,他們之間已然血脈相通,已存有共同的文化因素,顯示這一區域是一個文化走廊。及至漢地由南而北興起飲茶習俗和文化,藏區廣大的肉食乳飲的貴族和農牧民了解到茶葉的好處,并產生了對茶葉的資源性需求,一地產茶,一地需茶,一地有馬,一地要馬,于是聯系兩地之間的茶馬古道便應運而生,上述古文明通道就在這樣的基礎上逐漸形成并完善起來。由于廣大人民群眾的需要,加上統治者的提倡,形成了茶葉的大量運輸貿易,并在漢藏邊緣形成茶馬互市的市鎮且聯接成線,茶馬互市及其山貨特產貿易這樣一種資源互補配置,造就了茶馬古道。也由于彌漫于藏區及相關地區濃重的宗教氛圍,由于藏傳佛教特別的朝圣活動,形成了古道上人流和物流的大量交往。而這種交往必然帶來相應的其他文化的傳播和相互影響。更由于行進在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這種極特殊的“載體”,它們能滲透到所有有人煙的地方,并與當地民眾發生密切的聯系,因而使得茶馬古道逐漸形成了聯系沿途各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紐帶。于是,從遙遠的、開放的唐代,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滇藏、川藏公路修通。至今,在短途區域里,它仍在通行,仍可見少量馬幫穿行在雪山、江河之間。在半個多世紀前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中,尤其在1942年緬甸陷入日本侵略軍的魔爪,中國當時惟一的一條國際交通道路滇緬公路被截斷,從云南麗江、四川康定經西藏再轉道至印度的茶馬古道,頓時成為抗日戰爭中后期大西南后方主要的國際商業通道,一時間沿途商號林立,馬幫云集,其繁忙景象實在令人驚訝。
幸運的是,還有不少老人健在,他們或是曾經親自參與過茶馬古道的運輸貿易活動,或是見證過茶馬古道曾經的繁榮興盛。我曾多次對有過類似經歷的“藏客”老人,如云南的趙鶴年先生、黃鐘杰先生、袁基宏先生、張乃騫先生等,以及在西藏走過茶馬古道的邊多先生、格桑旺堆先生、噶瑪丹增先生等,在四川制茶、背茶走過茶馬古道的姜琳先生、李攀祥先生等,進行了深入的訪談。當年的一切,仿佛都還在他們的眼前。當我一跟他們談起茶馬道上的事情,老人們馬上興奮得眼里放出光來。在那樣的時代,在那樣的情形下走過世界屋脊,肯定是一個人一生當中最難以忘懷的經歷。
在那些“藏客”老人之前或之后,有一些政府官員、軍人、僧侶、探險家、學者等等盤桓于茶馬古道,他們用各種各樣方式撰寫下的精彩史料文獻,更展現出茶馬古道的滄桑歲月和深厚內蘊。
在我自己先后數十次沿當年茶馬古道的線路穿越世界屋脊之后,在長期收集、研究一切與茶馬古道有關的材料之后,在對仍在世的走過藏區的老人以及其他人詢問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問題之后,又埋頭研讀了一些相關或不相關的文章和書籍,總算是對那一條道路,對神奇偉大的馬幫生涯,對那一種艱苦卓絕的生存方式,有了鮮明的印象和深入的了解;對那一條道路所蘊涵的意義,有了較清晰而深刻的認識。雖然后生已晚,但我還是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我和那些千百年前就開拓茶馬古道的各民族先人,和那些半個多世紀前頻繁往來茶馬古道的前輩們,有著血脈相通的親緣關系。
四
在我看來,茶馬古道是這樣一條道路:它是聯接橫斷山脈與喜馬拉雅山脈兩大民族文化帶的走廊;它主要呈東西走向,并與西南絲綢之路形成十字交叉并有相當部分重合,同時與費孝通先生反復強調的藏彝走廊形成部分交匯和重合;它主要興起于漢藏之間源遠流長的茶馬互市,以傳統的背夫、馬幫和牦牛馱隊作為運輸交通載體;它萌發于唐代,在宋元明時期以茶馬互市逐漸發展成形,在清代到達商貿互動的鼎盛時期,進入民國雖逐漸顯示衰敗之象,但到抗日戰爭時期它一度成為中國惟一的對外陸上通道,出現了罕見的繁盛和輝煌。它的使命和運作在20世紀50年代已基本結束。在不同歷史時期,茶馬古道有著不同的分布和盛衰起伏。它主要是一條歷史之路。
遠自唐代直到近現代,這條以背夫、馬幫和牦牛馱隊為運載主體的古道不僅蜿蜒通行,而且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成為中國大西南走向世界的主要通道,成為中國西南地區區域間綜合環境調適和資源互補的經濟網絡,抗戰中更成為中國惟一的對外交通道路。千多年來,它將四川、云南的茶葉等輸送到藏區,又將雪域高原的山貨特產等運銷內地。就在官方茶馬互市和民間交通運輸貿易的同時,這條世界最高、最險峻的道路,成為漢藏等民族之間緊密聯系的紐帶,更成為宗教文化以及沿途20多個少數民族文化傳播交流的走廊,帶動了沿途人口的流動和城鎮的興起。它蘊涵著蒼茫神秘的內容,有著傳奇般的色彩,更擁有橫貫世界屋脊的驚心動魄的自然景觀……
茶馬古道,正是這樣一條不同部族集團(民族)及文化大板塊(區域)之間經濟、文化、政治等交流的渠道。研究這條古道及其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將有助于我們對亞洲古文明形成過程的進一步認識,有助于我們對中華文明與印度文明如何互動涵化的認識,也有助于我們對西南各民族尤其是藏族與祖國大家庭關系的認識。茶馬古道的開通和延伸,為國家邊疆的開拓發展,為中華燦爛的古文明在邊疆的傳播和扎根開花,為多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融合,為國際間的經濟貿易合作和友好往來,起到了難以估量的作用。
考察茶馬古道無異于一次次獨一無二的偉大冒險。在那里你能看到成群結隊的馬幫和牦牛馱隊行進在茫無涯際的大草甸上,能聽到清脆的騾鈴在肅穆冷峻的雪峰間回蕩,你還能從馬幫們在河谷林間燒起的炊煙里嗅到酥油茶的濃香味兒,更能從中感悟到人類為了生存所能激發出的無畏勇氣和智慧,所能付出的難以想象的努力,以及世世代代都能夠激動人心的精神。正是這勇氣、力量和精神使得人類生活有了價值和意義。
現在我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們加入了探尋茶馬古道的行列,他們有的是做旅游的,有的是商人,有的是作家,有的是搞學術的,有的是學生,有的針對茶馬古道做起了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有的是為了追尋心中的圣潔之地以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寧靜,有的僅僅是為了走一走這條驚心動魄的路。
我自己恐怕還會走下去,直到跑不動、寫不出那一天。
作者簡介
李 旭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茶馬古道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