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盡處

虔謙（美國）

南燕剛剛肇了一次車禍。她忘記她的車是在后退擋，綠燈一亮，油門一踩，便撞上了后面的一輛越野車。

她一年新的凱馬麗后車蓋拱了起來；那輛越野車帥氣的前燈玻璃碎了個稀里嘩啦……

南燕完全懵了。對方是一個看上去至少小她十五歲的金發女郎。女郎很是精明能干，三下兩下就和南燕的保險公司接上了話。南燕接過話筒，把所有的錯都包攬了下來。本來，保險公司經紀人員還想為她擋一擋的，畢竟，是后頭的人撞她。現在既然她毫無余地地都包攬了下來，那位經紀也沒有辦法了。南燕也知道，保費漲多少，很快就會見真章。她只想把事情趕緊結了，去折騰誰對誰錯，值得嗎？再說，本來就是她自己糊涂。

重新上車前，那位標致的金發女郎主動過來跟南燕握手稱謝。顯然，她覺得有運氣，撞的是一個講理的人。否則，后面撞前面，這官司還真有得打！

回到家里，南燕心里沮喪，無處排解，也無人可說。兩年前她不得不痛下決心和前夫離婚。忍了前夫十年，小女兒一上大學，她便提了出來。如果沒有離婚，眼下的她不僅會無人可排解這份沮喪，還會另外再遭受一份苛責。

離婚后，南燕曾經動過再婚的念頭，平生第一次去瀏覽紅娘網站。可是“紅娘”為她配的幾個人，有的頭發稀疏，有的已經老態龍鐘，還有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年齡的關系肌肉垂墜以致五官顯得不整。南燕看了，感覺很難接受；她很難和這樣的男人同床共枕。不管怎么說，前夫還是健康、利索和耐看的。再往深處想，自己這把年紀了，能夠配的只能是年紀更大的男人。假如這男人身體再不好，這往后的日子還有什么樂趣？不如，就這么一直打單下去，樂得個自由清靜。

可這日子也有點太過清靜。女兒蔻蔻倒是時不時會來一條微信，可兒子亮亮，大概是在紐約那種地方太過忙碌的關系吧，如果她不主動打電話，有時兩三個禮拜都沒有他的音信……人生么，就是這樣。父母總是付出的多，得到的——不，父母怎么能計較得到呢？孩子長大，自然是要奔前程的。子女是全新的人，有他們自己全新的人生。當初自己，不也是這樣離開家鄉父母，直奔海外的嗎？

南燕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打開電腦，登陸她的博客。不打稿子，她直接就在博客平臺上將她的撞車遭遇敲了進去。心里有東西，一吐就是百千字。點擊“發布”后，她又長嘆一氣，心里倒是輕松了不少。

不料，一條評論跳進了她的眼簾：“這說明，你已經不適合再駕駛車子了。”

什么意思？是上帝托這家伙來暗示自己要退休嗎？退休這事是求之不得，還需要暗示嗎？南燕心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年前她就想退休了，不是因為懶，而是她確實感到體力日漸不支。四年前她五十五歲，中、美兩地的工齡加一起，她已經工作三十三年，三百六十度旋轉，她每一方都對得起，唯獨有點對不起的，是她自己。爸媽生她，好的不給，不好的東西都遺傳給了她。說起她的身體狀況，父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責任推到五六十年代的困難時期。這兩年來，不管她如何多方努力，血檢中的陰影就是不退去。本來出勤率很好的她，現在已經差不多用光了她多年積累下來的病假。上司找她談，要她注意。她心里嘀咕：注意什么？我還巴不得請長假到丹麥看極光去呢！

為了退休的事她找過幾個同事聊。祖籍約旦的薩芭說：她也想退，可是跟醫保公司一打聽，像她這種情況，每個月的醫保費要兩千五百美元，怎么退？

再看另一個祖籍波蘭的同事保羅。他都七十三歲了，退了兩次休，又顛顛回來打半工。一說起來，他就怨他老婆，說他老婆買東西從來不看價錢。“看來，我這輩子和退休無緣，得做到死了！”保羅說。

再問其他同事，除了一個喜歡南美樂舞的韓國同事外，其他幾位都說打算工作到最后一口氣！有一次和比她小幾歲的凱絲聊起來，南燕告訴凱絲：“當初我在東部時，一對菲律賓夫婦說，他們計劃做到四十歲，然后就雙雙退休。算來，他們現在也四十出頭了，不知道他們究竟退了沒退……”

凱絲很不以為然地一笑：“早退休，干什么？無所事事，只怕會老得更快！”

南燕爭辯說：人家早就列了一串名單，要挨個兒周游世界呢！

話雖那么說，南燕心里明白，同事們說的沒有錯。南燕自己也同樣有實際問題。越是身體不好，越得保住這份工作；更何況，她的小女兒大學還沒畢業，時不時的會跟她撒嬌：媽咪，這個月的錢你看…… 小女兒身體有些先天性的毛病，南燕總覺得虧欠了她。只要女兒有需求，她便會展現出義不容辭的慷慨。

可歲月不饒人，她真的是有些顫顫巍巍的了！開車的時候，一到有坡度的地方，或者是彎度大的地方，她就會害怕。好幾次，她干脆就搭UBER汽車。

起大風了，陽臺外幾株大樹被風揪著，甩來甩去。南燕沖了一杯芝麻糊喝，洗涮一下，不到十點便上床歇息了。半夜醒來，覺得喉嚨有些發干發痛，她開始恐怖起來。嗓子發炎，是她從少女時代就開始的毛病，如影隨形跟了她一輩子。看樣子，明天會有一場硬仗。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來，嗓子干痛，身體疲軟。她氣急敗壞地走到廚房，猛漱了幾口鹽水，又吞下一顆維他命C。四十分鐘后，她趕到了班上，帶上了好幾包板藍根。

剛在機子前坐下來，經理就過來了，說數據庫的麥西今天生病了，要她將本來麥西要完成的幾個項目包攬過去。南燕心中叫苦，后悔今天沒告假。

做完了麥西的項目后，就已經是午飯時間了。她沒有胃口，只泡了一碗方便粉絲湯吃。粉絲湯熱氣騰騰的，喝下去后，出了些汗，她感覺好了一些。

回到座位，剛一坐下，經理又來了。這回，他把一疊數據扔到她的臺子上，說：“昨天投入生產的程序有問題，看看用戶印出來的數據吧，研究研究問題在哪里！”

要從這疊密密麻麻的數據中找出問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還原數據，進行程序的調試，更是費時費力。沒辦法，碰上了，就得干。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她終于發現了系統一個小小的漏洞。修改程序，再度測試，又花去了她一個小時的時間。走到經理辦公室一看，燈是黑的，門已經鎖上。

經理已經下班大吉，南燕也松了一口氣。她走進咖啡廳，沖了一杯熱巧克力。正喝著，公司開發部門的康妮走了過來。南燕跟她打招呼，問她今天過得怎么樣。康妮說不好。南燕一愣，問怎么了？康妮說：“今早接到南希家人打來的電話，說南希走了。”

“走了？！這么突然？”南希是南燕的好友，雖說南希上了一點年紀了，南燕聽到這個消息還是非常震驚和難過。

“是啊，”康妮說，“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前天她自己開車回家，還好好的。她女兒說，她往床上一躺，第二天就再也沒起來……”

那樣的走法，倒是無痛無憂，很安詳……南燕呆呆地想著，手上的熱巧克力半涼。

走出公司大門，風微顫，逆光的樹呈墨綠，安然而立。若不是滿天彩霞，還真就是一幅中國黑白水墨畫。

南燕的心在暮秋的涼風中微微顫抖了幾下。她發動了引擎。

回到家里，坐在她二層樓落地窗前的沙發上，一眼望去，天已經灰暗，原先的粉色彩霞現在只留下天邊的一抹胭脂。樹上有鳥兒在鳴晚……南燕靠在沙發上，不知是因為帶病硬干了一天，還是因為南希的離去，還是都有，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窗戶，天空，晚霞，樹影，鳥鳴，還有陽臺上的月季香味……忽然慢慢地，慢慢地變得模糊，它們簡直就是在離她而去，與她分離！或者說，是她在模模糊糊中與它們分離……這種感覺非常奇異，從未有過，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這奇異的感覺一下子變得恐怖起來，南燕不由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只手緊緊抓住窗戶的邊框，仿佛生怕它也會棄她而去那般。

一句已經從記憶中消失了的話，這時候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奶奶老啦，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起得來嘍！”那是一個夏蟲嘰嘰的夜，奶奶跟她講了一段家史后，將她的芭蕉扇放到一邊，笑呵呵地回房間時的自言自語……

一種和春夏秋冬都不相同的氣息，彌漫在南燕的心間。她打開手機，給女兒蔻蔻發了一條微信：“蔻蔻，記得我跟你提過卉姨吧？她搬到洛杉磯來了，這是她的電話。有什么事，要是找不到媽媽，你可以找她。”

蔻蔻的回信馬上就到：“能有什么事，媽媽？”

南燕眼睛機械地瞇了一下，“哦，眼下沒什么。我是怕忘了。”

女兒沒再回什么，南燕的心稍稍定了下來。她打開手機音樂，放起了她喜愛的歌曲《松煙入墨》。

南燕一邊聽，一邊回憶才不久前和南希的一次對話。那一次，她們從宗教聊到了生死。南燕問南希：你怕死么？南希說不怕。南燕問為什么。南希說：“死亡就是一扇門而已。通過這扇門，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人生。”

南燕覺得非常有意思，追問：“你怎么就能這么肯定呢？”

南希從容地回答：“因為我有證據。”接著便講述了一段她的丈夫如何在死去之后又回來看她的事情，講完之后還補充：“你可以去問問羅米，她的貓也回來看過她。她和她丈夫都感受到了。”

南燕細細地回想、體會著南希提供的每一個細節：那只幸福安詳地接受著南希丈夫的靈魂撫摸的狗；那只回家的貓（的靈魂）輕盈上樓梯的聲音……

她遙望夜空，那星星顯得既高遠，又冷漠。想起兒時的夜空，離她近多了，因為，它們清晰的明明滅滅，還真的是像無數的小眼睛在朝她眨巴。人死了，真的會是像老獅子王說的那樣，會到一顆星星上去逍遙嗎？《獅子王》卡通片，是兒子亮亮小時候的最愛。不過，根據科學的探測，那星星月亮其實沒什么神秘，它們只是這個自然的大宇宙中有土有山的星球而已。那么，星星之外呢，星星之外又是什么？是南希所信的天堂嗎？是麥西所信的極樂世界嗎？還是……不管是什么，到了那里的人，還能夠回來探訪關照他們所愛的塵世里的親人嗎？根據南希的故事，好像是能夠的……

她太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睡得很甜，睡鄉里，她還聽到《獅子王》主題歌《生生不息》的旋律。

三天后，南燕因為肺炎住進了醫院。她發著高燒，渾渾噩噩中，她看到了滿天的雪花，它們神奇地轉變為滿天眨巴著的星星的眼睛……她還聽到了奶奶的碎語笑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過來了。光線有些刺眼，伴著一陣花香向她撲面而來，她脫口而出： “我這是在哪里？”

一串熟悉的鈴鐺般的聲音響了起來：“媽媽，你醒啦？！”

哦，這是蔻蔻的聲音！南燕仿佛一下子從半空中降落到地上一般，眼前的景象實在了起來。 “蔻蔻，你怎么來了？”

蔻蔻：“你生病了，我當然要來啦！”

南燕迷惑地：“我生病了？”

蔻蔻：“你得了肺炎，高燒，一直昏睡。好在及時治療，不然……嚇死人了！”

南燕聽了，居然呵呵笑了兩聲，“媽媽年紀大了，病一下也沒什么，你不用怕……”

“不行，”女兒打斷她的話，“哥哥都說了，以后你不要工作了。再過兩三年，你又有退休金又有政府保險的，別那么想不開。”

南燕問：“你哥來電話了？”

蔻蔻：“嗯，他說他漲工資了。”

南燕自言自語：“亮亮漲工資了……”

臺子上擺著一束鮮花，散發著幽香。南燕吸了兩下氣，喃喃道：“那束花……”

蔻蔻順口就答：“卉姨送過來的。”

“卉姨！她來過了？”

“是呀。她還說，等你退休了，你們可以一起去丹麥看極光呢！還說……太神奇了，那極光的后頭，肯定就是天堂！”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