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一
鐵匠路鐵匠鋪門口豎著的拴馬樁,從珍愛記事時就有了,像從地里長出的一截枯木。樁子上拴著三匹發呆的馬,偶爾甩了尾巴,四只蹄子不耐煩地交替站立,正等著鐵匠為它們換上新鐵掌。馬主人是從鄉下牧場來的。經過了一個長冬,山里的積雪也在消融,道路通暢了,馬兒的器具也該修理更換,畢竟有更長的日子和更遠的路。主人著急的就坐在一旁長凳上抽著煙等候,不著急的會去鎮子中心的市場買點日用品,給女人和孩子的,給老人的,茶葉和糖果,圓鏡和頭巾,總要把褡褳塞得鼓脹起來,如果還有零錢再找家酒館,用兩毛錢一杯的散裝白酒把自己灌暈。
中午時分,大門檐上的冰柱子被太陽舔成細細的小綹,像姑娘前額的頭發簾。珍愛站在大門口躊躇,她要查看天氣,查看路面干燥的情況,想著辦那事時,要不要去河堤上看看,河上的冰應該化得差不多了,昨晚她還聽到冰河開裂的聲音,“咔嚓嚓”,像一棵干燥的樹木正在折斷。她讓姥姥聽,姥姥說她老了,耳朵背,還是小愛耳朵尖,老鼠在洞里打個哈欠也能聽到。
雖說北方的四月,春天已經來臨了,但冬的殘余還沒有完全撤退,因為不甘心失去曾經的領地,時不時殺個回馬槍,帶來一場意外的雪或寒流。所以珍愛身上的棉衣遲遲沒有換下,還有腳上黢黑笨重的“烏拉鞋”,丑陋得像兩只氣鼓鼓的大蛤蟆趴在腳面上。
珍愛擦擦腦門上的細汗,她知道小哥前日就找出了“回力鞋”,姐姐早就脫了厚衣服,薄薄的毛呢裙下只穿了一條連褲襪。
如果柳樹都發芽了,她就可以說服媽媽讓她換上姐姐淘汰給她的黑色淺口皮鞋,盡管鞋口處已經開線了,畢竟是一雙真正的高跟鞋。
“不能和她比,她和你可不一樣。”珍愛鬧著要換單衣時,姥姥像受了驚嚇一樣把珍愛拽在懷里一邊說一邊從頭到腿摸索了一通,檢查她身上是不是缺什么“零件”。“咱這兒是北方,一直到五月地溫上來才能算是真的暖和,中午這點暖和氣,到傍晚就散光了。春捂秋冷,你當這老話是說著玩的!”
那個她,指的就是姐姐珍寶,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姥姥不再叫她寶兒了。
這個點,姥姥還守在姐姐的屋門前。中午飯端進又端出,白饅頭、土豆燉肉、黃澄澄的攤雞蛋,都是姐姐最愛吃的,一口沒動的樣子。已經是絕食的第三天了,除了珍愛給她偷著捎進去了一包餅干,珍寶什么都不吃,像電影里準備赴死的女英雄。
姥姥在半臥的藤椅上小睡,一口整齊潔白的假牙堆在唇邊,吹進吹出的,像一副沒套緊的馬勒口。今天是個周日,爸媽到鄉下親戚家里做客了,小哥不知野到哪兒去了,大概要到很晚才能回來。
安家的雜貨鋪耷拉了兩扇臟兮兮的玻璃門,安叔,還有和他一樣不再年輕的大花貓都趴在柜臺前打瞌睡。梁家的縫紉鋪偶爾傳出幾聲“嗒嗒”響,像一個閑人沒事時在磕牙。鑲牙鋪子關著,掛了“今日休息”的招牌,這等情況大概是紅頭發的大夫又去喝酒了。
鐵匠鋪打鐵的聲音持續卻散漫。一老一少兩個師傅,年長的是父親,大概在爐火跟前烤得太久,膚色焦黑,人喚他“黑鐵匠”,年輕的是兒子,身上的皮膚暫時還像新筍一樣白嫩,人喚他“白鐵匠”。整日里或輕或重地敲打著,銀色的雪花鐵皮扎成鐵桶、鐵盆、鐵皮屋檐和煙囪,黑色的鐵皮造成爐子,還有烤箱、鍋碗瓢鏟、鐵鍬鐮刀,如果全加上,珍愛相信他們早就打造了一個鐵皮的世界,包括宇宙里的日月星辰。
“嘚兒、嘚兒”,又有一匹馬從路的另一頭走過來,不慌不忙地,油光的馬鞍上主人也是一副閑適的神態,韁繩和馬鞭子只是虛握在手里。一看就是從山里來的,只有山里面生活著的牧民和獵人不知道外面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暖,還穿了厚重到夸張的皮衣褲,過膝的大馬靴,熱氣蒸騰的腦袋上歪斜的棉帽子隨時都會掉下來。相比之下珍愛穿得單薄了許多。馬兒披著長長的鬃毛,也像穿了厚重的冬衣,邁著隨意笨拙的步伐,從珍愛家門口經過。那男人看了珍愛一眼,黑紅多皺的面孔上有兩叢濃密卷起的眉毛,眉毛下藏了一雙滑稽快活的小豆兒眼,他調皮地擠了一下眼睛,好像珍愛是個老熟人,也許去年、前年來換馬掌,他就見過珍愛哩。馬兒也看了珍愛一眼,濕漉漉的黑色玻璃球一般的大眼睛,藏在紛亂的馬鬃下只是悄悄地一瞥,珍愛還是看到馬的眼睛里有一條拱起的街道,兩邊都沒有盡頭,還有一個站在破舊的大門洞里穿了紫花棉襖燈芯絨褲子,顯得笨手笨腳的小女孩。
蓬亂的馬鬃下,它又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溫暖潮濕的眸子里盛了一汪解凍的泉水,幽幽的光澤里隱藏了全世界只有馬兒和珍愛才懂的信號。
“噗、噗”,珍愛聽見馬兒放屁的聲音,也許是馬肚帶摩擦馬肚子的聲音。它沒什么特別,紅棕色皮毛,四只膝蓋上各有一叢白毛,粘了太多泥土的四只蹄子交替地敲打在路上,像穿了四只黑色的舊皮鞋。主人準備給這四只皮鞋換上新鐵掌,就像姐姐的皮鞋也會讓鐵匠給打上鐵掌。
“多釘幾個釘子,使點勁兒,打結實些不行嗎?”姐姐的鞋跟磨得比別人快,經常換,每次換鞋掌時她都囑咐鐵匠。年輕的白鐵匠就說:“我的尕姐姐,你的鞋掌比馬掌磨得都快,因為你的腿比馬的腿跑得還快!”
“跑,就知道跑,把心都跑野了,哪天讓你老子打斷你的腿。”昨天晚上珍愛看見姥姥把珍寶的鞋藏在柴房的舊柜子里。
道路中央的冰雪已經融化了,露出干燥的沙石路面,馬兒走過,小小的石子濺起來,溜溜地滾到珍愛的兩只鼓脹的鞋面前。
到了鐵匠鋪,馬主人懶懶地挺了一下身子,用腳在馬肚子上點了一下,那馬兒就聽話地停下了,拴在樁子上,和另外三匹一起,頭對頭,屁股沖著四個方向,尾巴甩甩,點頭打噴嚏,像老相識一樣算打了招呼。
珍愛試著向街上走去。“小愛——小愛——你這是要去哪兒?”姥姥喚她,叫魂似的。以為姥姥睡了,其實她一直盯著呢。
“別出去,你娘說了,你和你姐姐這幾日哪里也不能去。回來,唉——”姥姥身下破藤椅嘎吱了一聲,“小胡同里,小河邊,小樹林里,都不能去,聽見沒,大老貓,狗強盜,壞老頭兒……”她被無法抗拒的瞌睡折磨得說著胡話。她使勁睜了睜依舊粘在一起的眼皮,又把頭靠在藤椅上,不再出聲了,兩排整齊的假牙又暴露在嘴外面,呵呵地打了兩聲呼嚕。珍愛憋了一肚子笑不敢發聲,她先把頭探出門洞。鐵匠鋪消停了一陣,安家雜貨鋪也沒人進出,一切都像埋伏好了,她才把腳邁出去。
太陽像一塊正在融化的桔子味的水果糖。糖五毛錢五塊兒,如果要蝦酥,三塊兒,瘸腿安叔收下攥成一團的五毛鈔票,問珍愛要什么,珍愛想了一陣,說兩個都要。
“咦,珍愛為難安叔,再拿五毛錢來,兩個都要,饞嘴的貓!”
“兩個都要,桔子糖和蝦酥。”
“三個桔子,一個蝦酥。”
“兩個蝦酥,兩個桔子!”
“鬼精。”安叔將糖如數數給珍愛。被油垢包裹的黑黢黢的柜臺上大花貓守著兩個方形玻璃罐搖尾巴,玻璃罐里裝滿了誘人的五彩糖球和包錫紙的巧克力。
“珍愛,快些長,長大嫁給安叔叔,安叔叔有一屋子的糖和餅干。”安叔咧嘴露出煙漬熏黑的牙,灰白的胡茬像餅干屑粘了一下巴。他扭動著一條瘸了的腿,將半個身子探出柜臺,伸出手來做了個捕捉的假動作。
前些年,珍愛還沒上小學的時候,隨姐姐買糖吃,安叔也這么打趣珍寶。安叔想娶這條街上所有的女人,因為他是個得了小兒麻痹癥卻有一屋子糖和餅干的老光棍。珍愛將一粒糖放進嘴里,鼓起左腮,又把另一粒放入,鼓起右腮,沖了安叔吐了舌頭翻了個白眼。
下午五點鐘,她記起來,有重要的事情。出門時桌子上小雞啄米的馬蹄表,表針一顫一顫指向四點過一刻。
早上珍愛去珍寶房間送飯時,珍寶說:“五點鐘,你去河壩杏園里,我和美玲說好的每日這個時間在那里碰面,你把信給她,再把消息帶回來。那雙我去年才買的高跟鞋就是你的了,不是舊的,我去年才買的那雙。對了,還有這個也給你。”說著,摘下那只銀色的蝴蝶發卡遞給珍愛。珍愛看見珍寶白皙的臉孔和粉色的眼皮,被淚水浸泡得有些腫脹,像釉瓷茶壺一樣光凈透明。
二
那封信藏在褲子口袋里,緊緊地折成了一只小船的形狀,珍愛摸到它時手心就出汗。她有些緊張,更多的是興奮。
裁縫家門頭新換的招牌是個漂亮的女人,細腰長腿,身上是一件粉紅的迎風飛揚的連衣裙,臉龐只是勾勒的線條沒有五官,這樣你可以把她想成任何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子,像珍寶或珍愛,也可以想成是小偉的三個姐姐,還可以是明子姐。
裁縫店里縫紉機又“嗒嗒嗒嗒”響,剪刀“咯吱咯吱”咀嚼布料,似乎是為了迎合鐵匠們的叮當聲。姥姥說裁縫家的機子要天天響,沒有活兒也要走些廢布頭,鐵匠家的錘子要天天敲,沒活兒也要敲塊破鐵板。這還用問為什么?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很多事情不用看,閉著眼睛也知道怎么回事。比方說,南方和北方除了氣候不一樣,日子都得一樣過,就好比只要人長了嘴就得吃飯一樣。姥姥什么都知道,她還說凡事萬變不離其宗,就說眼前這條街,自打她年輕時嫁過來就這樣,安家爺爺的雜貨鋪,梁家的制衣店,包括鐵匠鋪都是上輩子就開的,一陣子叫前進大街,一陣子改名東風路,有什么呀?只要鐵匠鋪在,其實就是鐵匠路。
姐姐珍寶總跟姥姥唱反調,她管鐵匠路叫前進大街,因為戶口本上寫的是前進大街。這年頭什么都在變化。往小里說,你看這褲子,今天喇叭褲,明天是直筒褲,后天又流行包臀包胯的彈力褲。這條路也會變,鐵匠的生意越來越少,騎馬的鄉下人也越來越少,摩托車“突突突”地跑,總有一天人人都開小汽車。往大里說,國家政策在變化,宇宙在運動……嗨!說這些您老也不懂,不是您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
鐵匠路,不對,前進大街,依舊又細又長,兩側的鋪子一個挨一個,早晨開門晚上歇業,這景象仔細想想和去年相比、和前年相比也沒什么大不同。不一樣的事情倒也發生了兩件,一件事就是小偉的三姐嫁到后面那道街上的李家糧油店。
關于梁裁縫,珍愛媽總有話說,那語氣說不上是奚落還是羨慕,“裁縫家會養女兒,不會養兒子,兒子養成了半傻子,三個女兒一個賽一個的漂亮,當兵的吃香時,大女兒嫁軍人,開車的吃香時,二女兒嫁司機,如今政府鼓勵搞個體,老三嫁個做買賣的……要說咱們這條街上誰的算盤也打不過梁裁縫。”
裁縫家三女兒出嫁時,整條大街真正熱鬧了一回,除了安叔伸了脖子在自家柜臺后面惆悵了一整天。鞭炮鋪了半條街,紅包、喜糖散了一地,雖然只隔一道街,接親的小汽車綁了紅綢花排了一大溜,然后繞了鎮子邊上走了一大圈,又停在中心的十字街頭轉盤那兒,新郎官背著新娘子繞了三圈。
珍愛媽又說,多風光,四季衣服辦了十二套,首飾打了兩套,電視機,鳳凰車,梅花表,兩層的小樓,去了就做老板娘。往后天天給娘家送油和面,往后裁縫家天天吃油餅。人家就能沾上女兒的光。
姐姐說不稀罕,如果讓她從這條街嫁到那條街,還不如讓她去死。
那你要怎樣?珍愛媽問。
我要去南方,闖世界,我要去找明子姐。
明子表姐從南方回來,也熱鬧了一陣。
明子姐身上那件火紅的連衣裙展開來快有一幅被面子寬,“呼啦啦”地,像一面旗幟,從路那頭飄過來,細細的高跟鞋在曬化的柏油路上戳了一溜小窟窿。珍愛記得清楚,鐵匠鋪子和裁縫鋪子整日不斷的聲音足足停了三分鐘,好像宇宙中那面看不見的大鐘表也停了三分鐘。
明子表姐來得有些突然。要說和珍愛家也算不上什么近親,早些年她母親嫁了姥姥的一個遠房什么人。要按姥姥的說法,明子姐的媽也不是正道上的人,瘋張張的,嫁了三次人家,快四十了又帶了明子改嫁去了南方,有一段時間沒聯系了。明子小時候沒人照看時,姥姥幫忙帶了段時間,那時長得寒磣,黑瘦不說,小眼睛,塌鼻子,一頭細黃毛。如今變漂亮了,但仔細看,眼睛割過雙眼皮,眉毛是文上去的,頭發是燙染的,再加了身上那些夸張的首飾,裝扮得像個電影里的吉普賽女郎。
明子姐回來處理房產的事兒,拎了點心來看姥姥,還送了珍愛媽媽一身好面料,送了珍寶一個小錄音機,給珍愛的是一袋大白兔奶糖,給爸爸和小哥一人一塊電子表。姥姥說人一闊氣了就知道點禮數了。
“南方那些大城市什么都有,就是缺珍寶這樣的女子,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歷有學歷,去一年能掙這兒十年的錢。時間就是金錢,年輕就是資本,現在人人都在向‘錢看。”她做了個捻鈔票的手勢,繼續說:“我這樣的是掙得少的,吃虧就在沒有文憑上,只在一家公司當推銷。不過干好了一年也收入不少。”明子姐說這話時,大概是害怕裙子被壓皺掉,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坐下來,打了雞血似的伸長脖子,細胳膊在空中劃過,手里捏了一支細長的“萬寶路”。
珍寶十七歲,才從一家中專畢業,學的是財會,正為找工作的事發愁。
“財會好,在我們那里最好找工作。現在都什么年頭了,誰還稀罕去公家單位上班。年輕人都‘下海了,撈到鈔票才是真理。唉——看了就知道,南方和北方真不一樣,這人吧,看著都一樣,不缺胳膊不缺腿,可是這兒想的不一樣。” 明子姐大模大樣地吞吐煙圈,高深莫測地指指腦袋,又像對什么失望似的搖了搖腦袋,最后把煙蒂熄在一盆正在盛開的天竺葵里。
“她什么意思?一個姑娘家什么樣子!”明子姐一走,珍愛媽忙著從花盆里剔出煙頭,好像明子在里面埋了一顆惡毒的種子,又一把推開窗子驅散煙氣。像只受驚的母雞一樣嘀咕了一陣,又看看珍愛爸手里正在擺弄的電子表,“這什么呀!哄人的東西,一個表針都沒有。”
從那以后,珍寶每日抱了明子姐送的錄音機。“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珍寶隨了錄音機里唱歌,學了明子姐穿飄逸的長裙,透明的長筒襪,最細的高跟鞋,染金黃色的頭發。她還訂了一批雜志,《開放時代》《南風窗》《黃金時代》《打工者》,一有空她就指著雜志上花花綠綠的世界,讓珍愛看那些摩天的樓和旋轉的橋,銀色的海灘和夕陽下剪影一樣的椰樹林,還有寫字樓里端著咖啡的成功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人。
南方沒有冬天,一年四季光腿穿裙子。明子姐說得沒錯,南方人和北方人想的不一樣,在南方打工一年掙得比這里十年還多。小愛,你看著,姐離開這兒是遲早的事。珍寶說這些時目光里跳動著小小的火苗,和一股子嚇人的瘋勁兒。
珍寶就是個瘋妮子,她徹底瘋了,按姥姥的話,生就的屬相不好,屬馬的,一天到晩就想四處瞎跑。
在珍愛看來,姐姐珍寶的瘋張早就露出了端倪。有一年,四川竹子開花時,她說要去拯救大熊貓,有一年,老山前線打仗時,她說要去貓兒洞看望前線戰士。如果說上學時她這些念頭只是停留在幻想的階段,從學校畢業后,就開始進入了實施的階段,她拒絕好幾份穩定的工作,加入了一個類似傳銷的組織,當然按她說那是一種先進的銷售方式,推銷一種化妝品。
“如果能夠做到‘鉆石級,”她拿著一本雜志,裝潢精美的封面上一個類似明星的女人驕傲地捧了獎杯,帶著鉆石一般閃爍的頭冠,接著說:“像這個女人發展了一百個下線,每個下線又發展了一百個下線,這一百個下線,是一萬,一萬下面是百萬,雞生蛋,蛋生雞……她每月收入……你能想象嗎?她已經升入全國的總部工作。”雜志上說總部就在南方一個讓人羨慕的某城市江邊最高的寫字樓里。
除了給家里人,包括姥姥都買了近十年也用不完的洗發水,發展下線的事情并不順利。后來,她又轉移了目標,學了一陣子保險,唯一的業績是讓安叔買了一份養老險。還學了一陣子法律 ,她想著考個律師證,去南方當律師,考證時才發現人家要大專以上學歷,還得是法律專業。不過也沒白學,她為小偉三姐打贏了離婚官司,分了不少財產。后來又通過某本雜志報名上了一個演講培訓班,雜志上說培訓班的優秀學員有機會到設在上海的世界五百強公司面試,前提是需要一筆高昂的學費。每次失敗都會激起她更大的信心,其實她不認為那是失敗,一切是為了闖蕩世界所必須經歷的磨煉,就像鐵匠打鐵,每一次浴火熔化都為了更加堅硬。珍愛都覺得姐姐已經裝備好了,完全像一個打不敗的鋼鐵戰士,只要給她機會,她就可以去月球上探險。
這次姐姐和美玲準備去廣州打工的事情不小心敗露了。幾天前母親截獲了一封明子姐寫給姐姐的信,信的大意說小地方沒前途,如果想出來就盡量趁早,工作好找,錢好掙,還能學門手藝。信上還附了一張高樓林立的明信片,背面曲曲折折的是到廣州的乘車路線圖。
三
每天這個時候,斜眼小偉乖乖地端了小凳坐在裁縫店門外曬太陽,手里攥了塊點心,一汪口水流在衣服前襟上。小偉長不大了,二十幾歲才擁有一個五六歲的身體。珍愛大膽地猜想過,小偉其實就是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鐵匠路才不愿意長大的。
小偉的臉蒼白,他的頭極力地扭到一側躲避太陽。他看見了珍愛,珍愛嘴里含了糖,兩腮鼓起,像只瞪著眼的小蛤蟆,一蹦一跳的。他又把目光投向雜貨鋪,手卻指了鐵匠鋪門前的幾匹馬,目光閃爍興奮,嘴里發出“嚯嚯”的聲音。珍愛也看見那四匹馬躁動起來,其中一匹,就是四條腿上各有一簇白毛的棗紅馬,脖子一揚一揚,身體向后退去,極力地想要掙脫韁繩。眼看著拴它的繩子真就解開了,滑下拴馬樁,拖在地上。
也許應該告訴鐵匠。黑鐵匠和白鐵匠起勁地掄錘子,一上一下,燒紅的馬蹄鐵在水里吱吱響。他們太忙了什么也聽不見。
時間不多了,珍愛急速地出了鐵匠路,拐到城墻街,然后下到坡底小河邊。路上她老想著那匹沒有拴牢的馬,這會兒,也許真離開了拴馬樁,溜達出了鐵匠路。它畢竟是一匹鄉下來的馬,按姥姥說,鄉下來的總是少見識,一定沒見識過小鎮子里的繁華,這樣它可以按了自己的意愿在小胡同走走,看看各家的院落,吃幾口墻頭上的荒草,最好能去鎮子中心的大十字看看,鎮子里結婚的新人總在那里背新娘,還有放電影的小禮堂,百貨商場,這兩年新開的小酒吧,從早到晚放武打片的錄像廳,也可以看看街邊上閑了無事打臺球的年輕人,發廊里新來的洗頭妹子,說不定能遇上它醉醺醺的背著褡褳找不著方向的主人。
她又想起中午時分,站在門洞里,馬兒那匆忙的一瞥,好像他們之間也有個約定,但約定的內容卻不知道是什么。
河邊的柳樹枝條已經變軟卻還沒有發芽,荒草下面才有了一絲綠意,河里的冰雪也沒有完全消融,只露出了中間一股潺潺的黑水。珍愛走得很急,身上都出了黏黏的汗水,厚厚的衣服和拴在腳上的鞋,像盔甲一樣愈發沉重。如果在南方,現在這個時節,人們都穿著羽毛般輕薄的裙子,還有露腳趾的涼鞋,走路像解開了腳鐐,像飛在天上一樣輕巧。
杏園的主人早已搬離了,廢園的土墻被進出的閑人和動物磨成一個個低矮的豁口,幾株無人打理的樹按著自己的心思半橫半立,或枯或生,枝頭光禿著身份不明,應該是杏樹居多,不然怎么叫杏園。
差不多五點的時候,美玲真的來了,和姐姐相比她更像個男孩,穿著一身磨損的牛仔衣,兩道過于濃密的眉毛,配著短發的五官也像男孩一樣粗糙。她看見珍愛著實嚇了一跳,“看樣子,你姐姐真被家里關起來了,急死我了。”她接過那只紙折疊的小船,拆開看完,眉毛打了結似的思考了好一陣,手里的信揉成一個小團。“你姐這人缺少行動力,光想不做,太耽誤事兒。我看這樣,我不能寫信,免得又被你媽發現,你告訴你姐,我認識個司機,一會兒我就找他,明天早上六點出發,司機會把我們捎到縣城的火車站,你姐姐知道哪趟火車是上午九點過五分到站,一周只有那一趟是去省城,然后我們轉車去廣州。一定要記住明早六點我們在鐵匠鋪門口會面。”
珍愛往回走時,天色也像裝了一肚子心事,沉了下來。果然像姥姥說的,中午的暖和氣散完了,冷了下來,甚至比往日還要冷。一股股的風像帶了錐子刺在臉上,吹透了棉衣。小河上化開一點的黑水又覆蓋了一層薄冰。
拴馬樁上只剩了一匹馬,黑鐵匠單腿跪在地上,用一把銼子修理抱在懷里的馬蹄子,白鐵匠呵了呵凍僵的手,將釘子狠狠地砸進馬掌里。那得多疼,珍愛打了個冷戰,加快腳步往家跑。
拔牙的紅頭發大夫,躬著身體,懷里藏了酒瓶子,踉蹌著步伐和越來越強勁的寒風打架。
安叔關了鋪子準備上鎖,扭身對珍愛嚷嚷:“快回家,多冷的天。給你姥姥說,今晚來寒流,我的腿又疼了。”
晚上送飯時珍愛成功地傳遞了消息,還按著姐姐指示的,將姐姐的衣服偷出來包成一團,把姥姥藏起的鞋找出來,一起裝在一只印了“上海”字樣的行李包里,準備好了藏在大門旁的柴房里。睡覺時,珍愛看姥姥上了炕,把摘下的假牙泡在茶缸里,她借口要上茅房,又把那只擋在姐姐門前的藤椅挪開。這一切她做得極為小心和妥當,像個受過訓練的特工人員。
應該是黎明時分,窗子上起了白霜,天色是沉沉的灰,姥姥推了推還在夢鄉的珍愛,“小愛,你聽到什么沒有,我的耳朵沒你好使,我怎么聽著好像有人在院里走動!”
珍愛一陣興奮,盯了窗子,像兔子一樣支起耳朵,寂靜中她真聽見了,嗖嗖的風聲、嗒嗒的腳步聲,漸漸變遠,還有車子發動的聲音。她說:“刮風哩!姥姥,想起來了,白天我看見鐵匠鋪門口拴的馬兒掙開了韁繩,一定是馬兒在街上溜達哩!”
“哎喲,我也聽人說了,鄉下人的馬兒跑了,不過馬兒有靈性,走再遠都能夠自個找回家去,甭管它了。”姥姥一頭灰發散落在枕頭上,兩腮癟著,嘆了口氣,又說道:“我說得對吧,天又變了,還是被窩里暖和。快,再睡會兒天就明了。”
珍愛聽話地閉上眼睛,想著昨晚送飯時與姐姐告別的場景,她央求姐姐等她長大也帶她去南方。姐姐咬著牙篤定地看了珍愛說:“一定的。”
四
美玲快三十了才決定把自己嫁出去。這當然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兒。
美玲結婚,拍攝婚紗的事兒就包在珍寶身上了。怎么說珍寶的影樓是鎮子上,也是全縣最好的影樓,幾年前鎮子也成了縣城的一部分,珍寶的影樓也擴大裝修了一番。漂亮的婚紗,專業的化妝師,攝影的師傅也是從南方請來的。
兩層白色的小樓坐落在鐵匠路原來鐵匠鋪子的位置上,尖頂圓窗,錯落有致,有點童話里的意思。當年鐵匠鋪開不下去的時候,珍寶和男朋友出資盤下鋪子,建了小鎮子上第一家婚紗影樓。
“你試試這件,我的眼光沒錯。”珍寶讓美玲換上一件淡粉的晚裝式婚紗,樣式簡單又有些小俏皮,正好符合美玲活潑好動的性格。“再帶上這個鑲鉆的發箍,這條淡粉的珍珠項鏈。我保證你是縣上最美的新娘子。”
美玲任由她擺弄著,好奇地打量鏡子里的自己,又低頭摸索著身上的面料:“真好哎,就我這粗糙的樣兒也能穿這種婚紗,還是你有眼光!”
“說什么你!為了你,婚紗、首飾,我專門從廣州進的貨。待會你去師傅那里選一下照片的背景圖,多選幾種,那種洋派的、海派的,田園式、復古式的,隨便選,別嫌費事,背景庫里什么都有。”
“珍寶,南方的景,大海,一層層白浪涌起,沙灘、棷樹林,我要那個!”
“當然有!”
“珍寶,如果當年,我是說那次逃跑,我們成功了,現在說不定就在海邊散步呢!”
“都怪珍愛,我那個傻妹妹,給我裝了一提包的夏裝,什么呀,T恤,紗裙。她想我去南方了再也不用穿棉衣了——偏偏那天來寒流了,冷死了!”好多年了,珍寶一想起這事兒,又可氣又好笑,仿佛一切都發生在昨天,她忍不住,身臨其境似的打了個冷戰……
早晨六點,再加上陰天,鐵匠路還沉浸在一團灰茫茫的霧氣之中,不時有濕冷的細雨打在臉上。整條街像一條黑暗的隧道,各家的窗戶都黑著,就連賣早點的鋪子也沒開。那個拉貨的卡車停在鐵匠鋪門前,發動機野獸似的轟鳴,兩只碩大的前燈一閃一閃催促她倆。她和美玲擠在后車箱一堆破舊的輪胎中間。天氣出乎意料的冷,一開始下小雨,后來是雪,凍死了!珍寶除了身上的毛呢裙,提包里沒有一件能擋風的衣服,美玲只穿了身上一套衣服,多余的一件都沒帶。一會兒人就受不了了,眼淚和鼻涕一起流。四月份的北方,是泥濘的世界,剛開始化雪,再加上變天,一路上泥泥水水,車子還拋了幾次錨。好不容易到了縣城,拼了命地往車站跑,鞋跟斷了,衣服扣子也擠掉了兩粒,渾身的泥巴。到車站一問,火車一小時前就開走了。
“我說,美玲你叫嚷得最兇,我記得那天一出鎮子你就哭上了!”
“幸虧沒趕上火車,其實一出鎮子我就想家了,想我媽,想我弟。呵呵,不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了!” 美玲又到鏡子前查看了口紅的顏色,想起什么似的,問珍寶:“珍愛妹妹,還好嗎?”
“挺好的,她不是在南方上大學嘛,一畢業就留下了。前幾天還通電話了,混得不錯,正經的外資企業,就要升職了,錢也不少掙。不過她也想家哩,總說飯菜不合口味。”
美玲和新郎站在空白的背景布前面,想象著大海。攝影師傅讓那個笨手笨腳的新郎撩起新娘的面紗,又找來一臺風扇營造出海風拂面的效果。
幾天后,美玲來取照片。照片上電腦合成的背景真成了蔚藍無垠的大海,追逐的海浪,美如夢境。“嘖嘖,就像真的在海邊!”美玲一遍遍撫摸照片,還有照片的右下角幾個小字:“夢南影樓”。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