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龍
一
怎么說呢,我們小河鎮的雨就是這個季節要來的。下起雨來,不緊不慢,不打雷也不扯閃,悶不做聲的。晴上那么半日,頂多就是看見燕子在銜泥,鵝在踱著步子,守院的狼狗整天在睡覺,只有下了蛋的雞在咯咯嗒嗒地叫。
倘若有外地人來探聽什么,倒也有人會把撤鎮設縣的傳聞拿出來嘮叨嘮叨,像搶曬自家的谷物、豆品,一筐一簍地倒在旁人面前,讓人掂量掂量、咂摸咂摸。
那我就從這個傳聞給您聊起吧。起初是昌縣人說我們要撤鎮。他們是市里直管的,鼻子生來就靈一些。這就好比家長要置辦家業了,總會先跟家里的老大通個氣,議一議“劃不劃算、應不應該”之類的問題。至于他們當時是怎么商議的,我們迄今為止也是一無所知的。
然后,昌縣人就抿緊了嘴,來我們這里修路、蓋房子。他們做房子就像我們這里種桃樹、李子樹,扔個核兒就能長出一片林子來。沒多久,悟縣人也來了,那份熱鬧他們說什么也是要來湊一湊的。這樣一來,撤鎮的傳言就復雜多了。您想想啊,總得給小河鎮一個安身立命的去處吧。輪到我們歡騰的時候,傳言竟然變成是設縣了。
那些日子每個人臉上都像開著喇叭花呢,熟人見了面也不再問“吃了沒有”,都學城里人那樣開始“你好你好”了。聊到未來,他們總能把自己笑得前俯后仰,走起路來腳下都像生了彈簧,喜癲喜癲的。
相比昌縣和悟縣,我們只配做塊巨型海綿。他們旱時我們就得擠一擠,澇時我們就要吸一吸。這多半就是我們的生存價值了。
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昌縣人修的柏油路。他們修路像擺弄他們的GDP那樣玄乎。完全不知道他們要把路修到哪里去,這里挖個窟窿,讓人、車都鉆到地下去。那里把馬路打個結,把人和車又一層一層往天上送。倒是修到我們這兒的時候,又隨意了一些。像隨手扔下把鐵鍬,斜插在我們這兒就算完工了。另一條是悟縣人修的水泥路,早已破成了一副搓衣板。再后來,他們干脆就從別處繞了道,生怕挨上了我們這個倒霉鬼。我們就這樣被修成了倒立的“入”字,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按理,我們應該要有自知之明,撤鎮設縣的事想都不該想的。傳聞沒多久就像洪水那樣退去了。哪里是他們蓋的房子,哪是他們修的路,明明白白地就冒出來了,像一件件商品和我們的禾苗、果林擺在了一起。到頭來,昌縣人開著他們濃濃的兒話音腔調說我們沒良心,罵我們欠日(入)。悟縣人說我們像個岔開腿的女人,只管進不管出,活該!
這大致就是我們小河鎮的一些境況了。您要是再來小河鎮的話,從柏油路轉進水泥路,再順著一個大斜坡把水泥路走完就到我們這里了。我們現在多半就是這樣向外地人指路的。
當然了,您可能已經想不起來我是誰了,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的很抱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某種程度上,我更像是一個吃了黃連的啞巴。但我懇請您耐著性子聽我講下去。也請放心,我和您是見過一面的。讓我想想,那是五年前?哦,不,已經過去七年多啦。我拿不準您會對哪些事情感興趣,索性都講給您聽吧?
就在他們剛剛沒收我的手機之前,我給我的前妻葉麗莎還發了短信。我說我想她。我保證此時此刻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她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收到。這該是一個多么有趣的回答啊。讓我無言以對。干脆讓他們收走我的手機吧。他們像是充分考慮到了我的這個感受。所以,他們拿走手機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有反抗。他們給了我筆和紙,然后就把我扔在這間屋子里了。應該是進大門后左手邊的第三間屋子。他們讓我交代我的違法經過,包括我的個人以及車輛信息,我開黑車的時間、涉案交易金額等等。我面對著一張張潔白的紙,無從下手,生怕每一筆墨跡都會玷污了它們的圣潔。他們在門外吐著蛇信,沖我嚷道:就從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二十一時寫起吧。
那通常是我讓犯罪嫌疑人交代作案經過時的一個開頭。那是一個人一生中重要的一個時間節點。在我做警察的這一生里,我都是極其小心的。我會花去大把大把的精力去考證別人寫下的每一個字句。判定一個人的善與惡、罪與非罪,那該需要多少證據才能說出口啊。
可他們就把我按在一把木條椅上,直接宣判我是個違法的人。這是一句多么惡毒的詛咒啊,讓我戰栗,讓我不由自主地就憶起了那個雨中的我,那個手忙腳亂的轉業軍人。如果時間能停止在那個遙遠的時刻該是多么美好啊。想到這兒,我很想哭一場,像窗外的雨,不緊不慢,悶不做聲地哭上一場。
這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哪怕只是說說話。可我發現這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我該向誰述說這一切呢,誰又會愿意聽我說下去呢。我想來想去,覺得是不是可以向您說說,而且我周邊的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我為什么還不告訴您呢?
對不起,我的情緒有些失控。我的眼淚正一滴一滴地落在這張掉了些漆面的桌子上,飽滿、晶瑩剔透,即將匯聚成河。
二
唉。在小河鎮生活久了,說話也變得啰里巴嗦了。要不,我還是從我遇見您的那天講起吧。興許這有助于您回憶起我曾經是個什么樣的人。
說來也是巧的,那天是我軍轉培訓結業的日子。我在部隊是個教官,主要工作是讓那群頭腦簡單的毛頭小伙子們四肢發達起來,教他們擒拿格斗,什么直拳、擺拳、勾拳,再有鞭腿、側踹、正蹬,再到拳腿上的各路組合,等他們個個練得見到樹樁都想發揮幾招的時候,差不多就要走一茬兵了。我也決定要走了。我身上的骨頭不再像從前那么配合我的動作了。它們變得遲鈍、懶惰,像一群不再聽我指令的老兵油子,讓人看見了就想踹上一腳。可能是念在我曾是散打冠軍的分上,他們安置我回原籍小河鎮當一名派出所民警。
我好久沒有回家了。對我來說,回家儼然是一種儀式。打電話預告消息時,父親告訴我,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大姐家的孩子上學沒人接送;母親正在哄她剛滿月的小外孫,讓我直接把門鎖撬了再換一把。他們的音調都很平淡,像早就知道這個結果。我給自己打了一個賭,如果中巴車到站時雨停了,那就是說他們還滿意我的這個選擇。
那是個中小檔來回切換的雨天。中巴司機按了兩聲喇叭,就算告訴我到站了。我們這兒的站不像城里規劃得那么精細。可能十里八里才有一個站。哪里停車都是握方向盤的人說了算。站名也起得五花八門。但也不是毫無根據的。像車家灣、趙家條,說明那一帶多是車姓、趙姓人家。柳林溝、松柏坡、榆樹嶺,那又是結合植被和地貌命名的。還有一類,比如我下車的地方叫埡子口,一處豁了牙的小山包。類似的還有東山頭、沙湖咀,這又是按地理位置來叫的。
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我閃進路邊的候車棚,把那個已經濺濕了一個角的黃挎包往上提了提。包里裝著幾件沒有軍銜的衣服,印有部隊番號的學習筆記本、毛巾、搪瓷杯,兩枚軍功章,劉瘋子送的拳擊手套,李鐵頭送的自發熱腰帶。唯一重要一點兒的就是介紹信了,我的前生今世都在那張紙上寫著。當兵八年啊,就剩這點兒東西了,連副好身子骨也沒給自己留下。
我在候車棚要等的那個人叫王小軍。一開始我很不喜歡這家伙。我和他剛加上微信,他就一口氣在我朋友圈點了十幾個贊。最遠的一條微信還追溯到我初任教官的那個時候,差點兒沒被他刨根見底。他只點贊,我也沒辦法對他的熱情給予什么回復。我只好對頻繁提示的“新消息”置之不理。
等我到了埡子口,翻出微信一看,我才發現他給我留言說來不了,還有一段氣息很急語音:哥,所里有急事,對不住了。我沒回他,一來我不是他哥,二來壓根騰不出手來打字。我索性想著,就算淋成狗,我也走回去給他看看。
王小軍!王八蛋!每每雨水在鞋子里發出咯吱一響,我就這么狠狠地罵上一句。
我發現這么喊還來勁兒,這多少有些像部隊行軍的口號。您要知道,在那條像生滿疥瘡的破路上,不找點兒樂子是決然走不下去的。
我完全高估了我的意志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好一段路,磕得人牙幫子都有些發麻。直到一輛車停在我面前。從車窗里飄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喂,你到哪兒?我想都沒想地告訴他,鎮上,去鎮上嗎?我不能再傻傻地走到單位去,讓王小軍這個王八蛋看笑話。
他朝我勾了勾了手。我手忙腳亂地折起雨傘,鉆進車。我的樣子很狼狽,一定很好笑。您應該對此有些印象了吧?我的黃挎包還壓著了您的腳,真抱歉,我那時忘記給您說對不起了。我還記得您穿了雙旅游鞋,那個牌子只可能在昌縣或者市里才能買到。所以,我猜您應該是外地人。您一開始應該也把我猜成是個外地人了吧。
司機問我去鎮上哪里。我說到鎮上派出所。他嘟噥了句 “去那鬼地方干嘛”。他給我開價三十五元。那可是我從市里到埡子口的票價。我忙著翻錢包。他又讓我掃一下座椅背后的那個二維碼。讓我用支付寶轉給他。我哪有什么支付寶。我在部隊根本用不著這些玩意兒。吃飯、買日用品什么的,我只需拿卡往機器上一貼,嘀一聲就可以了。我試圖向他解釋。他說不能收現金,被抓住了要罰款。他也許以為我會賴賬,又強調說是這位好心的乘客——當然是指您了,不忍心看見一個路人淋雨,要不然他才不會停車呢。但我真沒有支付寶。最后還是您幫我轉給了他。我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找到兩張二十的。看我笨拙的樣子,我活像是從雨里鉆出來的怪物。您堅持要找我五元,還問我是不是軍人。您大概是掃見了我黃挎包里的部隊紀念品吧。我們聊了一路關于部隊的生活。我還記得給您講過我在連隊開干部人事會時,涉及到提拔、獎勵某個人時,我就在本上畫只小貓或是小狗,省得那些家伙溜進辦公室偷看會議紀要。我說有次我還畫了一只王八。您笑得直拍座椅,問我那又代表什么。但您到站了。其實,我也有些意猶未盡。您猶豫了一下,遞給我一張名片,讓我保持聯系。
抱歉,我直到現在,應該說直到此刻,我還沒告訴您這個答案。
那天您下車后,我就去了派出所。我老遠就認出了王小軍。他微信用的頭像就是他本人。王小軍先和司機打了招呼。等我下了車,他愣了一下,伸出手,哈哈一笑,說,劉大教官,對不?我意思性地握住了他的幾個手指頭,說,幸會。我又指著剛剛駛離的滴滴快車問他,你們認識?王小軍又是哈哈一笑,說,他啊,李寶來。你們怎么碰上的?等到他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我才應他說,很巧,在你打算接站的地方碰上的。他估計是誤會了我那張嚴肅慣了的臉。我這個人不喜歡笑,也不知道怎么笑,久而久之這張臉也就忘記世間的這些表情了。他連忙問我,唉呀,你怎么不早說啊,報我的名兒,他敢收你的錢。我說,下次,下次一定報。
要說這個王小軍吧,倒也沒有本質上的壞。從某方面講,他還是個好人。他有一副熱心腸,只要被他聽見看見的事兒,他都會說“我來想個法子”。可結果他多半會哭笑不得地告訴你他無能為力。要是熟一點的人,他會先問別人要支煙,然后掏出火機非要給別人點上,拔上兩口,他才面露難色地說,那個事怎么怎么著,找了誰誰誰,可他媽的都是些見錢眼開、忘恩負義的家伙。說到恨處,他會扔掉手上的煙,踩上幾腳。反倒會弄得你愣愣地望著地上的半支煙,然后不好意思地連忙安慰他說“沒事沒事。”遇上不熟的,他會自打圓場,給別人遞上一支煙,唉呀,抽我的抽我的,你看,事沒辦成,是不?都說有困難找警察,可我是一協警,對不?瞧我這身衣服了么,不是正規軍啊,能力有限,多包涵包涵。
他也這樣幫過我不少忙,也沒少抽我的煙。我剛到派出所時,在窗口負責接待。我們這兒也沒什么大案子,雜一些的事兒就是辦個證,開個證明什么的。有一次,有個女的來辦身份證,非說我把她照丑了。我說哪里丑了?她跺著腳,像只急了眼的兔子,嚷著要我給她重照。我又請她坐回去。她說好一點兒了。我壓根看不出有半點兒變化,一樣的機器一樣的人,再說了,這又不是拍藝術照,是圓臉就得拍成圓臉。這樣的人我也見得多了。老天爺多半是公平的,臉蛋好看的不給配好身材,身材好看的就不配好臉蛋,全搭配好的和全搭配差的那畢竟是少數。我也管不了老天爺究竟會給誰一張什么配置的臉。她又坐回鏡頭前。好吧,我想這應該是最后一次了,在對她指揮了一番之后,喊完一二三,結果快門按不動了。沒電了。她收完臉上的笑意,還不信。我也懶得給她解釋那么多,相機沒電了,又不是我沒電了。她鼻子里哼了句什么就走了。
我這才打量起這個女人來,幸虧老天爺只給她了一副中等配置。王小軍虛瞇著眼,像個半仙,神神秘秘地要給我打賭。他說我和她有一掐。我說,掐啥。王小軍問我要煙,我遞給他一支。他非要一包。我只剩半包了。他說,你看見了么,她瞧不起土生土長的。她老爹是鎮上文化站的葉一彪。我問,還有呢。他哈哈一笑,半包煙就只能說一半。
說到這里,您大概已經猜到這個女人就是我后來的妻子葉麗莎了。可那個時候我壓根就沒想過會和這個女人結婚。除了那次辦身份證,往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見過葉麗莎。倒是先和她老爹熟悉起來了。我平時喜歡掛著相機四處轉悠,得閑的時候我能一個人在河邊坐上好一陣子。我們這個地方最好的時節就是秋天了。萬物習慣了外地人總是隨洪水而來隨洪水而去的目光,也總能在這個時節憋足了勁兒地生長。
這個觀點我和葉一彪在河邊探討過。我翻出拍的一些照片給他看。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誰。我說,您看,我們的秋天簡直就是春天和夏天的結合體。他一笑,問我,我們有過春天和夏天嗎?我又給他看小河鎮的日出日落。他瞪大了眼,問,這是我們小河鎮嗎?他這才介紹他是文化站的葉一彪。謙虛一番之后,他把我請到了文化站。后來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分享給了他。說到這兒,您差不多應該可以記起我來了吧?我給您投過一組藍天白云的照片呢。對,叫《閑云野荷》,還是您給起的名兒呢。您說好多年沒見過這么真的白云和藍天了,夸我抓拍得好。您真是過獎啦。其實只消往河邊上靜靜地坐上半會兒,那云啊就跟趕集似的,從某個方向飄過來,從河里升起來,從莊稼地里長出來咧。您還鼓勵我多拍一些新農村新風貌方面的照片,寫一些人文風情方面的文章呢。這一說,我好多年沒寫什么東西了。《閑云野荷》在貴報上刊登后,在我們這兒引起過不小反響呢。后來就成了我們這里的一張名片。文化站的葉一彪因此也受到了表揚,他非要請我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就又見到了那個辦身份證的女人。葉一彪隆重地向我介紹了他女兒,幾歲開始學什么,幾歲就拿了什么獎等等。葉麗莎一聲不響地站著,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像她老爹在介紹別人一樣。我和葉麗莎心照不宣地假裝不認識。后來趁葉一彪和別人碰杯時,我這才舉杯向她示意。她也沒有多說,嘴上還是“幸會”二字。快放下杯子時,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再給你重拍一次。她倒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當時的談話就這么多。說白了,第一眼我們誰都沒看上誰。
在我與葉麗莎隨后的幾次交往中,王小軍扮演了重要角色。先是葉麗莎來取身份證,王小軍見我不在,就說鑰匙在我身上保管著。等我回來了,王小軍又對我說,葉麗莎見你沒在身份證都沒取。我說,柜子又沒鎖,這不是害別人白跑一趟么。他說,你啥時候順道給別人帶過去就得了,別人是專門來看你的。這些都是后來王小軍向我邀功時告訴我的。我把身份證捎去給葉麗莎的時候,她正在臺上排練節目。葉一彪也在。我想抽身走,卻被葉一彪叫住了。我只好說,前些時,葉老師的身份證辦好了,我順道給她送過來。葉一彪指著臺上的葉麗莎說,你看,她呀太專注事業,每天只琢磨舞蹈藝術,多虧你有心了。他指定是誤會我了。葉麗莎被她老爹叫到跟前來了,臉上泛著紅暈給我說了“謝謝”。這下倒好,臺上的一幫女人就跟著起哄喊“劉警官,我們也要辦身份證。”屋里的空氣被她們喊得熱烘烘的,葉麗莎的臉蛋紅撲撲的,映得我臉上也發燙。后來葉麗莎還真帶了兩個人到所里來辦身份證了。葉麗莎順道傳達了一個演出保衛的通知。上面的領導要來小河鎮調研,她們演出,我們就得保衛。
對了,我忘了告訴您,葉麗莎是我們鎮文化站的領隊。按她老爹的說法,這要是在市里起碼是個中級職稱。
送她的路上,葉麗莎問我下班后干什么。她這一問,我還真不知道下班后可以干點兒什么,除了派出所我還能去哪里。我們派出所一共七名正式民警,加上王小軍幾名協警,把廚房的師傅加上勉強才湊夠兩位數。她的安排就比我多多了,下班比上班還要忙。她羅列了一大堆安排。她每個月還要去昌縣文化館參加一些文體惠民活動。說到這的時候,她就問我能不能陪她去昌縣一趟。這個提議肯定好過我一個人窩在寢室里發呆了。我就一口答應了。路上多半是她問我答。我在哪里上學,又是怎樣參了軍,在部隊干什么,為什么又轉業回了小河鎮,我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講得清清楚楚。她又開始說她的情況,講她們這碗飯如何難吃,還囑咐我待會兒她一演完就去接她走。我說我去看她的表演。她說這種表演不值得看,純粹是去湊個熱鬧。
我也不好堅持,就在昌縣里面轉悠。等到了約定地點,人家已經散場了。我趕緊給葉麗莎打電話,她沒接。我就問附近賣烤餅的攤主,還買了他一個餅,希望那人能多提供一點兒關于活動的一些信息。可直到那人拾掇完他的攤子,他還是那句話:鬼知道。
我繼續給葉麗莎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揣著烤餅坐在還沒有拆完的戲臺上。行人的目光把我逼向了夜空,四處投來的燈火都在打量著我此行的動機。我開始后悔、懊惱,臉上辣烘烘的。后來我想,要不要給葉一彪打個電話。葉麗莎或許給她老爹說了自己的去向。我轉念一想,那也不行啊。如果葉一彪知道我陪葉麗莎一起來的昌縣,又在深更半夜尋不見他女兒,我這不是自投羅網嗎?我想了好多。我仿佛是個來昌縣擺攤的陌生人。而我的顧客只有一個。
我最終還是等到了我的那個顧客。她應該是上帝。
但這個上帝給我回電話的時候是哭著鼻子的。她說她喝醉了。我接到她,剛扶住,她的身子就軟了過來。我們坐在路邊的凳子上。我把懷里的烤餅拿出來,問她,要不要填補下肚子。葉麗莎一笑,問我為什么對她這么好。我支支吾吾地沒回答。她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她說活動提前散了場,領導又把她拖去應酬。然后,有個領導喝多了,拉著她不放。我說,我去找他算賬。她說,傻瓜,算什么賬,怎么算?是啊,我只有一雙拳頭。即便要揍人一頓,那也得有個理由和身份吧。我和葉麗莎算什么呢?葉麗莎靠在我的肩上。風把她的頭發往我衣領里吹,癢癢的。等她不哭了,我說,我們回小河吧。葉麗莎在我耳邊吹著熱氣,問我,你剛說什么?我說,我們,回小河去。我把“我們”說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漏下誰。葉麗莎就這樣撲進了我的懷里。我把烤餅放在凳子上,自然而然地抱住了這個滾燙的軀體。
我和葉麗莎的這一晚,很快就被編成段子傳開了。實不相瞞,在我們小河鎮是很難有件新鮮事兒的。既然被他們挖出了這么一件,他們就會像城市新聞快線那樣不斷地推送。這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催化我和葉麗莎的作用。先是所長找我談了話,說個人問題也該考慮了。然后是我的父母。再然后,是葉一彪找到了我。那晚發生了什么,他應該早就問過葉麗莎了。而且,最初的版本也是葉麗莎親自口述給她們文化站那幫姑娘們的。接下來是葉麗莎找到了我。我本來也是要去找她的。結果我們在半路上就遇上了。我給她說了我的打算,先買個房再買個車。她摟著我的脖子說,筑窩啊。我點了點頭。
王小軍也問過我。他總會弄些新鮮詞。問我那天晚上 “撿尸”沒有。我弄了半天才明白“撿尸”是啥玩意兒。我罵了他一句,那叫什么“撿尸”,酒后乘人之危那是性犯罪。王小軍“嘿嘿”一聲:活該你犯罪。
就這樣,我和葉麗莎結婚了。我想要特別說一說那個差點兒沒把我害死的伴郎。這家伙不是旁人,也只有他王小軍才干得出這種事兒。他的任務是跟著我去敬酒。這“酒”含水量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當然,這酒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副作用,喝多了就會忍不住地打嗝。葉一彪,不,我那個時候已經改口叫“岳父”了。我岳父的朋友很多,光省里市里的朋友都好大幾桌子。這些貴客自然是要先敬的。我岳父給我一一介紹了在座的各位領導。有的是他專科班、進修班的同學,有的是在什么研討會、代表會上認識的。反正都是有些來頭的。我不得不對我這個岳父刮目相看,他一個文化站的怎么會認識什么司法啊工商啊,連什么計委的都認識。王小軍笑我說這是要對付一個鎮政府。怕是不止呢。我岳父已經把酒杯當作話筒了,他反復強調說“各位都是他的貴人恩人,以后也就是我的貴人恩人了。”有人沖我岳父說那警察同志可不能用白開水敬我們呢。我岳父趕緊賠不是。我怕他老人家為難,就拿桌上的真酒自罰了三杯這才脫身。那王小軍竟然把那瓶新郎專用“酒”落在包房里了。直到我問他這酒怎么比白開水還有勁時,他才猛一“哎呀”。葉麗莎他們把我送到了醫院。我吊針的時候,我岳父也在一旁吊針,他對我在酒席上的表現還算滿意。他比我清醒多了,說了很多話。我只能“嗯嗯”地應答他。我還記得他反復念叨著:這人的一生啊,結識的每一個人都不會白費的。
在他接下來的岳父任職期間,我也見識了這句話的很多無理和有理之處。怎么說呢,就像因果報應,就像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讓人總搞不清楚遇見一個什么樣的人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局,或者這樣的一個結局又是因為遇見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引起的。這在我日后漫長的生活里是怎么也解釋不清楚的。
這也是我想告訴您這一切的原因之一,您不會介意吧?
三
我和葉麗莎結婚后也有過一段好時光。葉麗莎經常去昌縣參加活動,在昌縣買房自然就成了我們的奮斗目標。雖說我們都有公積金,可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正式劃給昌縣。不是昌縣人就很麻煩,不能用公積金貸款,首付比例不能低于五成。對于我們當時的經濟狀況,那該是一個多大的夢想啊。我們也想了很多辦法,葉麗莎在昌縣某個培訓機構做了兼職。當然了,這只能利用晚上或是周末了。我沒有任何賺錢的門路,只能盡力做好葉麗莎的后勤保障工作。在某個接她回家的晚上,我們認真算了一筆賬。她每節課可以拿到八十元的報酬,一個晚上最多可以上三節課,除去晚上包車四十元的路費,可以凈收入兩百元。如果要湊夠剩下的八萬元,那就得至少堅持幾百個夜晚。可她的眼淚告訴我她一個晚上也堅持不下去了。我能怎么辦呢?我說那我們就回小河吧,就在小河安安靜靜地生活。她哭得更厲害了。
后來我岳父想到了個一舉兩得的辦法。他托人把葉麗莎以選調的名義調到了昌縣文化館。雖然做不成領隊了,但六個月之后她就可以成為購房合同上的主貸人了。我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法律上的共同貸款人。首付三成,公積金抵扣,加上葉麗莎的領導找了一個地產上的熟人打了折扣……唉呀,那種感覺就像生活從此無憂無慮了一樣。葉麗莎再也不用偷偷兼職培訓班老師了,我也不用為賺不到外快發愁了。我把工資全部交給葉麗莎來打理,她愿意在淘寶、在京東上購個什么東西,都隨她了。
唉,生活要是就這般美好就好咯。在某個周末的晚餐,我岳父喝了不少酒。他一喝酒保準要發表長篇大論。他對我們新房子的裝修提出了很多意見,又替我們描繪了今后更遠的日子。他掰著指頭數給我們看:工作、成家、房子、戶口,都解決了,現在要干什么?
我和葉麗莎都沒回答。她低頭玩她的手機。我只好聽幾句就拾掇個盤子碗進廚房,然后再出來聽幾句。
我岳父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句子也越來越短了,最后熟睡在沙發上。
葉麗莎給我遞了個眼色。我沒懂。她瞪起杏眼,指著手機。她給我發了條微信:怎么辦?
我使了個眼色。她也沒懂。她徑直進了臥室。我只好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我們在黑暗里并排躺了一會兒,才開始窸窸窣窣地脫各自的衣服。葉麗莎拽過枕頭墊在屁股底下。我對體前的岔路口再也熟悉不過了,但葉麗莎警告我說不要光顧著享受。她期待這回勞作能見成效呢。
可生活慢慢浸染了諸多油煙味和越來越多的失望。葉麗莎卸載了自測軟件,她把周計劃細化到某一天、甚至幾個小時之內。她心情好的時候會把在醫院拍的卵泡監測的片子發給我看。片子上那個黃豆大小的黑洞就像我們要迎接的精靈。她在微信里通知我有“緊急任務”。我當然知道任務是啥。可我總不能撂下手上的活去辦私事兒吧。我總不能給所長說家里有急事兒要回去一趟。所長肯定會問是什么事兒。我怎么答?未必我說我老婆叫我回家做愛?葉麗莎根本不理會我的這些解釋。她像秘密電臺每過一小時就給我發報。還剩六小時,五小時,四小時……她也不管我看不看,反正倒計時是停不下來的。她的意思很清楚,任務已經下達了,時間我也給你算好了,配不配合是你的事,后果就得那個不配合的人負責了。
挨到下班,我厚著臉皮給所長說晚上非得要回去一趟。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私家車。我只能坐巴士,等一個小時車再坐一個小時車才能趕到昌縣。然后連走帶跑的往家里趕。葉麗莎會催我洗澡。她像飛船指揮員一樣發號指令:清洗部件,檢查裝備,各就各位。而她只需躺在床上喊一聲點火。
升了空,是不是進入了正確軌道那至少應該是后話了。
我喘完粗氣,給葉麗莎解釋白天我在忙什么。葉麗莎說,你一個月請一次假不行么?我說請假總得有正當理由吧。葉麗莎罵我嘴巴長了痔瘡,就那么難開口?編個什么理由不行啊,家里漏水了,煤氣泄漏了,老婆生病了,什么不是理由?再說了,你們鄉鎮派出所也真是好笑,下了班還不能回家,你看看縣里的。我說小河派出所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那幾個鳥人,誰回家誰不回家,所長每天都在數著。葉麗莎就不理我了,把我的枕頭也扯過來墊在屁股底下。
我哄葉麗莎,指著卵泡監測片子上的那個黑洞說,你就不能等一下嗎,誰沒有個事情呢,等不及就開溜,哪有這個道理呢。葉麗莎說一點兒也不好笑。我笑完之后也覺得不好笑。
我說我們買臺車吧?葉麗莎這下來了精神,說小河鎮鐵定要劃給昌縣了,要買就趕緊,免得真要劃定了,上牌還麻煩了呢。
一半是哄她開心,一半是我琢磨著恐怕以后還有很多“緊急任務”。我一來一回至少就是半天。解決的辦法就只有買車。我也省得請假。比如我們十二點開飯,我提前二十分鐘往昌縣趕,葉麗莎在家里給我下碗面條。雖然前后差那么一點,但總體上還在葉麗莎“點火”的有效期內。完成任務后,我扒碗面條再往單位趕,差不多也能在上班前趕到。只要停車的時候不被所長看見,他也不會說什么。遲到個一二十分鐘,他一般也不會這么及時地發現。
我這么說,您可能很難理解。可能覺得我這樣的生活實在太逗趣。但事實真的就是這樣。我的生活啊,完全沒有和想象沾上半點兒關系。
我積極響應并努力完成了葉麗莎發布的好多次“緊急任務”,可直到小河鎮正式劃給昌縣為止,我們的“任務”仍然還處于緊急狀態。
恐怕連您也會勸我們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是的,我們早已檢查過了。零件雖有磨損,但無大礙。連那個看報告的醫生也說了,這個事情就是一個概率。今天,明天,說不準后天就懷上了。但我不久之后就從臥室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張可以說明醫生臉上怪異表情的檢查報告。葉麗莎右側輸卵管堵塞。她這個人啊,生怕會失去一點兒嬌慣的本錢。我也沒有生氣。這種事情能怨著誰呢。再說了,是幾率問題,總有一回能走對線路的吧?葉麗莎嘴角彎了彎。
葉麗莎每個月還是會去醫院取報告,據此來安排我們的夫妻生活。而每個月的期盼很快就會被下一份報告取代。
就在我們小河鎮劃歸昌縣的那年夏天,我們曾經有一次概率極高的機會。葉麗莎異常興奮地告訴我,她服用的促排卵藥起效了。她的一位閨蜜還說了,說不定能一下懷個雙胞胎。還給她算出了概率,正常人懷雙胞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她這種情況起碼也是百分之八了。我勸過她很多次,不要隨便吃藥。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加入了一個群。群里總有人發布一些新方法,公告一些新進展。葉麗莎每聽信一個新方法就會結識一個閨蜜。我也記不清她究竟有過多少位閨蜜了。而這些閨蜜毫無例外的都成了她每次痛哭流涕時嘴里叫罵的騙子。
葉麗莎給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我正在往河堤上扛沙袋。你說怎么可能呢?上面下了死命令,人在堤在。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的險情非比尋常,你叫我回去和你睡覺?
葉麗莎的聲音在我耳朵里打雷。你要是不回就不要回了,你要是不回就死在小河吧。
說真的,我那個時候還沒有想到過死。我也沒想到過要犧牲。我掛了電話,繼續往河堤上扛沙袋。
專家說了,管涌不是鬧著玩兒的,隨時都會撕開一道口子。
水里像潛著巨鱷,張著血盆大口吃掉了我們很多沙袋。小河鎮的男女老少都上了。老的少的扛不動的就幫忙裝沙,水性好的腰上拴個繩子下河摸水情,力氣大的分配去打樁。這些年的磨合,基本上哪些人適合干什么都有一個大致的名單。
這些活兒我都干過。我先是在打樁的隊伍里,我一錘子下去總比別人多下一截。我可不吹牛。我還總結出了八字訣呢。這活兒后來我傳給了王小軍。這家伙愣是學了些時候才悟出 “砸錘要準,落錘要穩”的道兒呢。
后來大家伙兒考慮到我有腰傷住過院,就分配我去摸水情了。我們用的都是些土方法,耳朵里塞把草,鼻子捏緊,肚子一吸氣,猛子扎下去,像在渾水里摸泥鰍。如果手上腳上探過去有小氣泡、小漩渦,就浮出來換另外個人下去看。要是也察覺有漩渦,那就要喊專家來看了。
查水情的活兒王小軍干不了,他是個旱鴨子。我硬把他拉下水,卻也只害得他嗆了幾口水而已。就為這他還恨了我好幾天呢。這查水情的活兒我也沒一直干下去。有一次第一個下去查看的人察覺到了漩渦,隊長派我下去確認。河里的水好多天沒見過太陽了,我一下水就打了個寒噤,像舉著雙螯的大蝦在河里蹦跳著踩水。真得罵幾句那該死的天氣,我感覺我已經凍成了涼皮。我說情況不妙,腿蹬不動了。他們費了點兒勁兒才把我拖上岸。我像根吸飽了水的腐木被他們拖上岸,拍打了好一陣子才恢復了點兒血色。這是我在部隊里落下的病根。他們怎么也不相信我是個散打冠軍。他們笑我現在這個熊樣連做那事兒的本事都沒有了。說歸說,他們還是七手八腳地把我抬進了小河鎮衛生院。
等我那次出院后,我就只能去扛沙袋了。也就是小河鎮劃歸昌縣的那一年。早在年初的時候,老天爺就瞅住了機會。趁著有些人忙著思考歸屬問題的時候,雨已經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個多月。到了六七月份,雨就像在地上炒豆子。洪水里像有上千條八爪魚,它們可以鉆洞可以攀援,小河鎮開始節節敗退。先是漫堤,然后分洪,淹了百十戶農田,又沖了十幾戶魚塘。最后上面的水庫截住了洪峰,這才斷住了態勢。
那一年平縣人狠狠地看了昌縣一個笑話。平縣人在援助我們的時候,依例送來了一批帳篷、瓜果和糧食。他們和往年一樣面露難色,表達了他們作為“生母”應有的同情,但現在小河鎮已經有了昌縣這個富有的“后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不會好起來我不知道。平縣人來慰問的時候,我已經住進了醫院。我連沙袋也扛不起了。我的腰里像灌滿了沙,骨頭縫里都是。整個人都成了一個沙漏,流沙經過哪里疼痛就穿過哪里,躺著疼,側身也疼,連打個噴嚏都會讓人疼痛難忍。
其實,每年我都會提前去醫院做些預防準備,像一件過季的衣物在遇上潮濕的天氣前應該送去干洗店干洗一樣。但總是于事無補。
鎮上康復科醫生是我老丈人的朋友。她窩在椅子里半天不做聲,她對我這個病人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了。她還是那么坦誠地告訴我一個無解的循環往復的機理。比如,我要是還干一些打樁、扛沙袋的苦力活,那我的腰椎永遠好不了,緊接著我的肩膀、頸椎在一定的時候會一起發作,讓我的腦袋出現應急性頭痛、頭暈,手臂僵硬、發麻,說不定端碗、夾菜都困難。她連檢查膝跳反射的木錘子都沒擺出來。她在我的腰夾脊、腰俞等位置施針,像在一行一行地插秧。我想,這一次治療她可能又會顆粒無收。
她幫了我不少忙。每次都會想辦法免費給我弄一些非醫保類的藥或是針劑,有些是她從別的病人那里省下來的。比如遇上哪天某個病人沒有按時來,她就會趁臨近交班的時候閃進病房注射在我身上。看她那慌張的樣子,我還真擔心她會不會給我打錯針。等她施完了針,把針具放進白大褂的口袋,她才悄聲告訴我剛才打的是什么針起什么作用。她有時候也會當著我的面給我老丈人打電話,報告我身體恢復的狀況,剛才給我用了什么針等等。可她這次給我交了底。大致上是說我這種情況擱在她那里扎扎針、拔拔罐,緩解緩解癥狀完全沒問題。她稍微支吾了一下,兩只手在白大褂的兜里搗鼓著什么。我還以為她又會掏出什么神秘針劑。但她實際上是想表達她的難為情。醫院管得緊了,什么藥是哪個醫生開的給誰用了在電腦上一查就出來了。她的話一出口,我立馬就想到了“收贓”這個詞。我對她的善意充滿了感激,但我絕對不是一個貪圖便宜的人。我表明了我的立場。她的手也從口袋里掏出來了,什么也沒有。
她后來又給我想了個辦法,把我轉到了昌縣人民醫院。轉院的那天,她給我老丈人打了電話,說我好歹也是個公務員,轉院醫保可以報銷。也正如她所描述的那樣,縣醫院的儀器先進得多,光做磁療熱敷的儀器就好幾種。有的像護甲可以捆在腰上,有的像塊兜了熱水的尿片可以躺著。我問護士這些都是什么用途,護士會不耐煩地告訴我:和那個儀器一樣。我說既然都一樣為什么要這么多種呢。護士有時答不上來就會氣呼呼地反問我:誰讓你是個病人呢。
我揣摩了下這句話,很有些意思。我剛轉院來的時候,要給我抽血。我知道這一套抽血化驗下來至少就是五六百塊。我說我在小河鎮醫院抽過血了。護士說,那是在別的醫院。我說不都是醫院嗎?護士直接在我手臂上綁上了橡皮管子,一管接一管地抽血。我說醫院不一樣但是血都是一樣的啊。我和護士之間的對話從來沒有愉快過。出院的時候護士等我簽完字打完評分,也終于笑了一回:你們這些醫保病人真難伺候。
他們的病人也是不好當的。我要是有錢,隨它折騰,保證也能當個好病人呢。除去能報銷的部分,雜七雜八地算下來我自己掏了不少錢。葉麗莎說我這是工傷,錢應該由單位出才是。王小軍幫我問過了,不能算工傷。相關政策解釋也很清楚,比方說要是打樁的時候,一錘子把自己手砸殘了那就是工傷,要是查看水情時被鐵絲、玻璃瓶劃斷了肌腱那也算工傷。說白了,我這個腰椎病不是一天兩天落下的,說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個時刻造成的。
我知道葉麗莎并不是完全因為住院費用的事不高興。她看我一步一挪的殘疾樣兒,還是遞給了我一杯水,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我是被提前趕出院的。醫院的床位很緊張,像我這種可以下床走動、生活自理的人應該自覺地挪騰地方,給開一些藥回家服用。這些多半不能走醫保報銷的藥,占據了我總花費的四分之一。我不能把這些全部告訴葉麗莎,她一定會讓我回醫院討個說法。她可能會說,你一個警察怎么會這么窩囊,怕這個怕那個,什么都不愿意爭取。我不愿和她爭吵,那樣,我會覺得更累。
她在廚房做飯,從她切生姜的聲響里我能夠感受到她在醞釀一些情緒。她可能在抱怨我沒有配合她完成緊急任務,然后又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這般樣子,還產生了這么一筆本來不該有的費用。她一直在憧憬著好日子,有一處鬧市里的寬敞明亮的房子,像電影里的人那樣每天出門就開車,每天有花不完的時間去逛街、購物,也不用擔心銀行卡里的數字會讓人時時刻刻的臉紅。
她在那里切姜,每一刀都會緩慢、遲鈍地切在砧板上,發出“當、當、當”的聲音,像一個無聊至極的人在削木頭打發時間。涼拌生姜絲是我們這里的一道袪風散寒的家常菜。可她從來沒有做好過一次。我給她說過很多次,給她示范過,一定要順著生姜的紋路來切,切起來省力而且姜絲會又細又脆。可只要說她兩句,她立馬就會洗手不干了。如果不說她,她會像捉螞蟻那樣在廚房里慢慢洗菜、切菜,然后滿灶臺都是盤子、碗、鹽罐、醋瓶、筷子、刀、鏟等等,就像三歲小孩亂丟的一堆積木。如果哪天回家晚了,還可以憑她擺放在灶臺上的這半碗蔥花那半碗生姜大蒜,猜出她炒過什么菜,她用哪只碗盛的水,又用沾了油的鏟子去碗里取了什么作料,像一個完全沒有被破壞的犯罪現場。
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按生姜的紋路去切,切出來的姜絲一定會是毛刺刺的,嚼不爛,專門卡牙縫。
她是在向我宣告這是她的方式,不會改變。
直到她切破了手指頭,她的情緒才像她滿手的鮮血那樣爆發了出來。我不想向您描述我們吵架的詳細經過。那一點兒意思也沒有。那是我和葉麗莎的最后一次長談。我們說起了我們無聊的約會,相去甚遠的喜好,應付式的結婚,談到了我們沒有孩子,還很多很多年的房貸。我們像兩個飽受疾病困擾的人,雖然查明了病因卻是毫無辦法應對、擺脫這一身的毛病。
試圖改變一個人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要結束這個愚蠢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離開那個人。恐怕連您也不大相信這就是我和葉麗莎不了了之的結局。我們的婚姻就像兩塊漂移多年的板塊相撞在了一起,然后又在一天天開始移向了別處。
那天夜里,我也沒有替她包扎傷口。我認為那是一個成年人必須要面對要學會的技能。她也沒有送我,只是讓我別落下什么衣物。我一件一件地拾掇衣物,像她切姜絲一般緩慢、遲鈍。
而此時,我才意識到這些衣物陪伴我多年了。我詫異、懷疑,我這么多年竟然沒添一件新衣物?應該是的,就像我從不喜歡結識新朋友一樣,我一件衣物也沒買。認識一個人該有多難啊,要花去多少精力去篩選、認識,最后才成為朋友,然后再保養、維護這個關系。這些,對于我來說都太難了。真的,太難了。我害怕陌生的一切。可我那會兒也對熟悉的東西感到恐懼。收拾一次行李該有多難啊,就像在整理我之前的一生。春秋穿的、冬天用的,里面穿的,外面穿的,看過的書,日常用的藥,它們都從某個固定的地方被我取了出來,又被一件一件地擺進固定的位置。對于它們來說,我算是個朋友。它們一直沉默著,只是在恰當的時候才和我相遇。我的目光遲疑,不敢多抬高一寸。我害怕它們說“帶上我吧,可能你需要我”、“在某一天你會想起我的”。它們的目光變得也遲疑。我像是天上丟了軸線的風箏,它們擔憂我的現在、憂愁我的未來。
我甚至記不清袋子里裝的是些什么,反正總得當著她的面裝些什么然后再帶走什么。
我一步一挪地出門、下樓,背后只有鞋底在地面上拖沓的聲音。我連夜開著車回了小河鎮。我能帶走的也只有這臺車了。隨行的還有兩年的分期債務。穿過昌縣縣城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原來城里的夜晚并不是黑色的。五味雜陳的光散布在城市的上空,一點一點地抵消了暗夜的底色,那天空一點兒也不明凈。
四
遇上在縣局開會或者辦點兒別的事,我偶爾也會去昌縣一兩趟。有次開會,我捎上了王小軍。他一路上都在向我嘀咕抱怨當協警的苦,讓人看不起。我說誰看不起你了?別他媽包著檳榔還伸手問我要煙抽。王小軍把手縮回去了,吐了檳榔渣。他說檳榔是他表弟給的。他表弟現在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以前都是嬉皮笑臉地向他伸手要煙,現在表弟闊氣了,時不時的會甩給他一整條紅金龍。
“可不抽死我了。”王小軍繼續談論他的表弟。我說那你怎么不跟他混?王小軍又嘿嘿一笑,露出一絲鄙夷的神色來。“瞧他那每天穿西服打領帶的樣兒,整得跟個小白臉似的。沒個啥文化還張嘴閉嘴地喊別人先生、小姐,我可做不出來。”
王小軍這家伙一會兒把他表弟吹上了天,一會兒又把他貶斥得分文不值。當天晚上王小軍要請我吃飯。我就見到了他的這個表弟。
他表弟和我握手時嘴里還吧唧吧唧地嚼著檳榔。沒等他開口,我就想起來了,這家伙就是那天雨中開滴滴快車的司機。他一點兒也沒變,您見到的話保準一眼也能認出來。
他表弟擺闊,點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龍蝦。瞧他那說話的口氣,嚷著服務員喊:那個啥,都給我來最大份的。服務員心里高興,嘴上答得也格外響脆。服務員先上來了一盤涼拌黃瓜。那是我點的。我本來沒打算讓王小軍或者他表弟買單。我想吃個簡單的便飯,三個人點幾個家常菜,一人頂多兩瓶啤酒不就得了?
服務員特別說明了涼拌黃瓜是送的,還可以送一碟醋泡花生。還好,她很快就被李寶來揮手趕走了。李寶來正給我演示檳榔泡白酒的喝法呢。
“李寶來就是我表弟,我表弟就是李寶來啊!”兩口酒下肚后,王小軍就得意洋洋起來了。
我笑罵了他幾句,你他媽早點兒說會死啊。
我也只能借著笑罵的名義。要是我早知道那個司機就是被王小軍吹上天的家伙,我說什么也不會去吃這頓飯的。那天晚上我吃光了那家店子贈送的所有免費菜品。我的胃也因此遭了好幾天的罪。可我要是不吃光它們,就覺得有個什么東西盯著我,小瞧了我似的。
當然也并不是完全沒有一點兒收獲。李寶來說他認識一個省人民醫院的骨科教授,還當場用手機在百度上查證給我看。他說他已經介紹了好幾個他的同行去教授那里做了手術,好幾年了都沒犯過一次。
他像保健品推銷員,幫我分析病是怎么得的,如果不采取措施會發展到什么地步。他說得滴水不漏,環環相扣。叫誰也猜不出他是個滴滴司機。
李寶來是在某個下雨天里認識教授的。教授正在為攔不到的士發愁。李寶來不失時機地把車停在教授面前。干他這一行的,眼睛得賊一些,掃一眼就能把一堆人分得清清楚楚。那些急著趕路、要出遠門的人,都是他優先靠近的目標。李寶來猜對了。教授要去某個醫學院開講座。一路上不是打電話就是在本子上批改什么。下車的時候還在打電話,結果手提袋就給忘了。
王小軍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腦袋像個歪瓜抵在墻上,嘴里嘟噥著說:這種人就活該。
李寶來可不這么認為。依他的經驗判斷,像這種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千萬別指望他的手提袋會有什么好東西,如果落在你車上了,最明智的選擇就是主動還給別人。不然,這種人較真起來,會給你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先是警察、客管處的人會過問,緊接著他會把這件事捅給電視臺、報社。報社的那些家伙整天都在等這種消息呢。他們會無限放大手提袋里的資料是多么的重要,對社會某領域的研究會有多大的貢獻。他們絕口不提是如何不小心丟失的。只要被他們找上了門,那你就鐵定是個貪圖便宜的人了。
李寶來追上去把手提袋交到教授手上。教授實在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感激,就給了他聯系方式,說以后還叫他的車。
說到這,我們都明白了。他趁著酒勁兒,繼續給我們吹牛。號販子都拿不到教授的號,他李寶來只要一個電話,一兩天就可以安排手術。
李寶來說的事情大致上是真的。我后來見到教授時,他還直夸李寶來的好呢。
教授給我詳細介紹了手術方法。他指著一副腰椎模型說,零件用久了就會磨損,如果過度使用就會用壞。用壞了怎么辦?就得送去修一修。之前的針灸也好,理療也好,那只是對零件進行保養。特別是干你這一行的,零件壞得更狠,不修能行嗎?靠今天扎針明天吃藥的,能行嗎?
換了誰聽了這番話都會動心的。是該好好修理修理了。我實在不想再和軀體里突然蹦出來的任何疼痛做斗爭了。我恨不得把骨頭一塊一塊地取出來,讓教授重新組裝一遍。
這倒也不是個大工程。教授用的是臭氧消融術。往病灶上打一針,問題就解決了。可問題還是有。教授說,這就好比是把鐵棍上生的銹一點一點兒褪掉,急不得。
但我不能不急。一次手術費就要花去我兩到三個月的工資。注射到第三次的時候,我不得不向王小軍開了口,王小軍又向李寶來開了口。李寶來還是那么闊氣,安慰我說,省里買棵白菜都比我們貴一倍呢。想想也是,我本來就不是那里的產物,這就好比他們開車的,不同的地方起步價叫的都不一樣。我也問過醫保部門了,倒是可以報銷一點兒,大部分還是要自費。說起來,怕是您不大相信。我每個月除去還車貸以外,我還要想著法子拆東墻補西墻地還錢。對于我的那些諸多一窮二白的日子,金錢顯得是多么的強勢,它們自始至終都在拿捏著我的痛苦。
后來,王小軍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跟著他表弟跑滴滴快車。當然,這只能是在晚上下班了以后,一切還得悄悄地進行。很多時候,我需要王小軍替我打掩護。他是個應變能力很強的人。他總能很順利地幫我搪塞過去。我至今仍覺得這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事。
我隱去了我的真實身份。天一黑,我就是一個滴滴司機。當然我并沒有完全按照李寶來的行頭裝扮自己。那樣我很不自在。我害怕王小軍看我的眼神會變樣。
但不管怎么說,這至少是個賺錢的門路。而且是我唯一的賺錢門路。我不得不拿起手機,學習琢磨使用支付寶、滴滴軟件,開始把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納入我的生活。
好笑的是,我接到的第一筆訂單是王小軍的。他幫我沖單,刷服務星級分。除了刷分,還要留言點贊。這都是李寶來想出來的鬼點子。李寶來有幾個專門幫人刷分的朋友,我請他們吃了頓飯,每人派了兩包紅金龍,然后帶著他們象征性地在周邊開個兩三公里,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給我留言點贊,夸我的車子干凈、無味,說我服務態度好,還有一些很不靠譜的但是他們又覺得非常有吸引力的評價,什么顏值高、像古天樂、愛心大叔等等。
有些評價連我看了都要忍不住發笑。可這些還真管用。在我們小河鎮還體現不出來,一旦到了縣城情況就不一樣了。城里人坐車似乎并不是為了趕路,他們有很多出行方式,他們有各色的選擇標準,像他們出門必須要精心搭配一套衣服、拎一款有格調的包一樣。如果是個聰明的滴滴司機,千萬不能對他們這種斤斤計較的習性有任何怨言。他們喜歡選擇,就讓他們選擇吧。如果車子上被人發現了煙頭,那就會像碰倒了多骨米諾紙牌,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惡評”。特別是像我這樣只能晝伏夜出的急需要解決生活質量的人,我是一點兒都不敢馬虎的。
我每天下班后先不吃晚飯。因為這個點可能會接到一筆去縣城的單子。實在不行,就先接一個往縣城方向去的單子。總之一定要盡早趕到縣城,最好不放空車。等從縣城回來的時候,再接往小河鎮的單子。
我每天可以跑三四個小時的車,除去每公里四毛錢左右的油耗,不算空駛的話,每公里差不多能賺到一元多一點。一晚上下來差不多能掙上百十來塊錢。運氣好的時候,收到滴滴紅包獎勵也可以賺個一二百的。每天多少是有些進賬的。一段時間,這真讓我有些樂此不疲。
可我的日子依然在消瘦,像極了我的那副身板。我常青腫著眼窩,臉色也總不大好,白一陣子,黃一陣子,黑一陣子,就像我們這里捉摸不透的天氣。即便您能憶起我的話,只怕也已經認不出我來了。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真的很想見到您。我猜您會說:瞧瞧,我們的朋友,你究竟怎么啦?
五
趁他們這會兒沒進來嚷嚷,我就接著跟您往下聊。您可能已經聽煩了,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講什么吧?但是我接下來要告訴您的事,就非常重要了。
我第二個月不得不換了部手機。原來的那部手機信號不好,搶單的時候經常出問題,也很容易丟米數。這是我們的行話。如果我收不到信號,我就只能像無頭蒼蠅在馬路上亂碰。要么我被標記在A地,其實我已經到B地。但我在B地搶單就很不劃算,我就比別人多跑了從A到B的距離。當我把這個情況求助于李寶來的時候,他的解決方案就是換手機。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對于這個不得已而為之的消費,我又整整心疼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我也質疑過這樣做的意義,可是生活又容不得我去多想什么。天黑下來后,另一個我就復活了。我又不自覺地去發動車子,像李寶來那樣對別人客客氣氣。
李寶來反復給我強調過“乘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他告誡我說:永遠要記住坐車的人只是你的乘客,管他是吸毒的,還是賣淫的,還是騙子,只要他付了你的車費,這一切就是正常交易。
瞧他那訓話的樣兒,我真擔心他會咬了舌頭。他就是那副德行,一鉆進駕駛室,立刻就會變成另一種人。
實際上,我遇見的人比他講的還要復雜。我拉過衣著暴露,上下車都會走光的那種女人;還拉過警察,他一上車就不停地接電話,我是從電話里猜到他的身份的;最要命的是我還拉過同性戀,這個我就不向您細說了。
雖然骨子里瞧不起李寶來,但他說的個中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很多次我也猶豫不決,我的職業嗅覺也慢慢在這個流動的密閉的狹小空間里失靈了。我開始習慣迎來送往,從他們那里坦然接單、收款。他們在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個精心包裝過了的鏡像。至于他們上車前或者下車后是什么模樣,我盡量不去思考。
值得慶幸的是,我先后還清了從單位借支的錢,還有王小軍的、李寶來的。那種脫貧的感覺是描述不出來的。我請王小軍表兄弟吃了頓大餐。李寶來還帶了他的幾個朋友。李寶來說都是吃這口飯的,讓我不要生分。他還特意向我介紹了一個叫“虎哥”的人。聽李寶來的口氣,虎哥算是小河鎮這一行的鼻祖了。大家給他敬酒,他就“恩,好”意思一口。我做東,自然免不了也給他意思意思。我舉著杯子喊他“虎哥,來”,他啥話也沒說,一口悶了。然后叫李寶來給我倒滿。我說我差不多了。虎哥擺著手說,酒不夠喝嗎?我說不是。虎哥朝其他人笑笑,說,看看,和警察兄弟就是難打交道吧?我不好接話,也不想接他的話。但酒我還是喝了。虎哥這才作罷。他后來又嘮嘮叨叨地講了幾件他和警察打交道的事。什么車子被扣過,上個廁所回來就被貼了條等等。惹他最煩的是電子眼,就在文化路那段,雙黃線早被壓成了鬼都看不見的黃尿印子,電子眼像他媽的神仙,一拍一個準。桌上的人笑得人仰馬翻,連王小軍也在那里笑。他們個個像晃眼的太陽,照見了我隱藏在暗夜里的身份,照得我頭暈目眩。
散場的時候,李寶來搖搖晃晃地扶著我說,知道為啥把虎哥拉出來吃飯嗎?我沒吭聲。心里卻直哼哼,這家伙最好離我越遠越好。李寶來給我打了個比方,知道小魚為什么要成群結隊嗎?我們小河鎮的魚是這樣,大海里的魚也是這樣。連他媽坐牢的都還有個牢頭呢。我只當他在說酒話。他又握著我的手說,劉哥,你開這么長時間,還抵不過虎哥跑一個月。知道他干啥不?我們都是他這條道上的魚,你以為你不是,實際上你——還必須得是。他打了個長長的酒嗝。
我甩開李寶來的手,站在暗角里尿尿。停車場的那輛凱美瑞車燈亮了,虎哥被他們前呼后擁地送到車跟前。我連忙抖了抖,收好工具。喊李寶來:別開車,喝酒了別開車。他們站在車燈跟前,可能是聽見我的喊聲了,他們愣了一下馬上就笑開了鍋。暗夜里傳來一聲“他是警察呀”,我似乎真的看見了一群魚,他們圍著一臺車在那里游。
王小軍后來告訴我,虎哥給了我面子,一直等我走遠后,他才開車走。我想,他應該是猜到我不是他身邊的那條魚,怕我管了他的閑事罷了。
虎哥白天跑滴滴是打掩護,他和我一樣也是晚上出車。他有路子,是開黑車的。實際上李寶來也在開黑車。這是王小軍悄悄告訴我的。李寶來故意透露了我一些門道,比如在哪些地方不能拉人,哪些人不能拉等等。我知道李寶來的用意。他在試探我。若我是跟了他們,對他們是百利無一害的。我多少也認識些警察同行,總會有碰上熟人辦事的時候。
您可能會覺得我的這個猜測大膽了點兒。不,我的這個猜測很快就得到了接二連三的印證。有次李寶來說虎哥要回請我,叫我一定要給面子。礙于李寶來借過我錢,我不好一口回絕他。我隨口說晚上有任務出動。可李寶來像聽到了什么絕密消息,立馬貼上來問:是不是要搞夜查?最近風聲是有點兒緊。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活像搜集情報的探子。我被他逗得哈哈一笑。這反倒把他的興趣提到了極點。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懂了懂了,不該問的不問。他給虎哥回話的時候,順便把“情報”透露了出去。虎哥非要在電話里給我說兩句。我繞不過,只好接了電話。虎哥沒說別的,他的話留了一半,說以后多聯系,賺錢的日子還長著呢。我 “嗯”了兩聲,連嘴巴都沒張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虎哥。要在以前,至少在您遇見我的那前幾年,我會直接告訴他“你這個家伙我不喜歡”。但如今,我竟然變得含糊其辭了。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久了,就會成為這樣。對此,我真說不上來。
隔了些日子,李寶來又來了,問我上次怎么沒見行動,小河鎮沒有,昌縣也沒有。我差點兒都忘了此事。我只好說是后來取消的。還給他打了個比方,在太陽沒出來之前誰能百分百地保證是晴天呢。李寶來這家伙又往我跟前湊,滿身的檳榔味兒。他四周看了看,見沒人才說,最近查得嚴,也該整一整了,人人都開滴滴,我們咋賺錢?我說我沒聽到任何消息。李寶來嘿嘿一笑,像要跟我交換情報。他給我點上一支煙,開始一五一十地講誰和誰是啥關系,什么樣的事情可以解決到什么程度等等。
他為什么非要講給我聽呢?前面我給您介紹過小河鎮被昌縣、悟縣修成了倒立的“入”字,其實小河鎮現在是針鼻子呢。而李寶來他們的構想,就是要以小河鎮為新的輻射點,穿針引線地往悟縣、平縣架設他們的情報站。等講到這的時候,是個傻瓜也能聽懂他說的意思了。他們也真是敢想。我聽著渾身不自在,掐了煙,給李寶來說我不喜歡虎哥,我和他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路人。李寶來聽得一愣,把我看了半天,猛吸了一口煙,然后狠狠地把半截煙往地上一扔,扔得火星四濺。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嘴上也不干不凈地罵了句:媽的,我忘了你是警察!
他倒是把我罵醒了。是啊,我是警察。我站著和他抽煙、聊天的時候,我絲毫沒覺得自己是個警察。李寶來走了,沒有容我半點兒解釋,他再也沒來糾纏我。但我可以公開地向組織、向任何人說明這一點兒:李寶來說的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名字、來路我也絲毫不知。我當時只是礙于和李寶來的關系,和他一起抽了一支煙。所有的這一切都會像一支煙一樣,抽完了就煙消云散了。而且我對他們的計劃從頭到尾毫無興趣,我只當他是在吹牛,他們簡直是異想天開。李寶來這家伙從來沒有沖我瞪過眼,我至今都對他眼睛里冒出來的血絲感到詫異和害怕。
就在我以為徹底和李寶來、虎哥劃清了界限以后,我極少再去跑滴滴了。偶爾跑上幾單,也純粹是順路或是權當打發時間罷了。從小河鎮到昌縣,或是從昌縣到小河鎮,這該是多么熟悉的一條路啊。要是隔段時間不跑一跑,心底難免還會生出些陌生來。我無聊的時候就會把滴滴司機客戶端打開,聽滴滴語音播報的感覺很奇妙,甚至比聽收音機還過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能知道附近有多少人有多少車,他們要去哪里,想去哪里。那種感覺像窺見了大半個鎮子的動向。
您可能還不信,我轉業回小河鎮后,就沒跨出過昌縣。我就像一顆在昌縣和小河鎮之間來回擺動的彈珠。我的一生都將困在這兒了。
說到這兒啊,您可能更關心六月二十八號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也該向您說說那天的情況了。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打發那個夜晚,懶得動彈卻又不想發呆的時候,我的滴滴司機客戶端上收到了一條乘客預定單。訂單顯示是從小河鎮到悟縣。天啦,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筆長途訂單。這家伙還說送十元接車費。我的手指被按鈕吸了過去,一下就按了同意接單。他給我打來電話,又確認了具體時間和接車地點。我只記得他是個矮胖子,我在駕駛室都能聞見他身上的油脂味兒。路上我還問他是不是小河鎮本地人,去悟縣怎么不坐長途車。這家伙不大愛聊天,我還在想這是不是與他的過度肥胖有關系。最好笑的是他竟然說是來我們小河鎮相親。我心里只發笑,就他這樣還想釣我們小河鎮的女人,活該吃個閉門羹。
我沒再搭理他。這是我第一次到悟縣。我還在想呢,到了地兒是不是可以先在悟縣轉一轉,吃個夜宵什么的,或許能再帶個人回小河鎮呢,那我就賺個雙贏了。
下了高速,這家伙說他知道一條近路。我在他的指引下,七彎八繞地進了縣城,最后他指著遠處說過了天橋就下。我就給他打商量說能不能就在天橋那兒。他大概是猜到我要在天橋下撒尿,嘿嘿一笑就同意了。他補給我二十元高速路通行費。他算是個講道理的乘客。
我和他一起下了車。他往車前走,我往車后走。我正要掏出家伙方便的時候,過來一幫子人,還有人扛著攝像機。有人攔住了胖子,指著我的車問:你剛才是不是坐的這臺車。胖子說:是的。有人又問:那你認識這個人嗎?胖子瞟了我一眼說不認識。然后他們繼續問胖子從哪里上的車,給了多少錢。我意識到可能碰上李寶來說的某種情形了。有人沖進駕駛室拔了我的車鑰匙。
我大聲問:你們干什么。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是在制止某種違法犯罪呢。
可那個亮了亮牌子的人絲毫沒有怯弱,回答我說:你非法營運。
之后,拔車鑰匙的人要開走我的車。我接下來做了一連串的蠢事,千不該萬不該的是我亮了證件。我試圖攔住那個家伙,他開走的是我唯一值錢的財產。那家伙朝舉著攝像機的人喊了一聲。他們立馬把我攔住,一人負責問話,一人拿個本子不停地記著什么。要不是他們最后把我帶到這里,還真會讓別人誤以為他們是在采訪我,要上電視呢。
在事情發生的這幾個小時里,我的腦袋一直轟轟作響,像過火車。我滿腦袋里就只有一個問題,他們憑什么說我是非法營運?我開了這么久的滴滴快車,也從來沒人告訴我是非法營運,那么多需要打車的人,那么多開滴滴的司機,我又沒有干李寶來、虎哥那樣的勾當,我怎么就非法營運了呢?
我繼續犯傻。我仗著我的光明磊落,就跟他們來到了這里。開始的時候是一個瘦猴子在我身邊叫囂,叫我好好反省,寫下我的違法經過。
我說我是警察,違不違法我還不知道嗎?
那只瘦猴子跳了起來,說,你要搞清楚,這里是悟縣,懂嗎,是悟縣。究竟是我懂法還是你懂法。好,你不是警察嗎?你們不是經常叫這個叫那個寫情況說明嗎,那你今天也給我們好好寫一下。
他們倒也沒把我怎么樣,只是用聲音轟炸我。
我說我憑什么寫。
那人嘿嘿一笑,信不信,我們馬上通知你們單位,叫你們單位有好看的。
這句話倒把我唬得愣了一下。我平生最恨誰要挾我了,我一腳把凳子踢出了門外。那瘦猴嚇得往外跑,嘴里喊著:快來人,快來人,這家伙瘋了。
后來,來了好多人。
很可悲,他們中竟然有我一個熟人。天殺的,是李鐵頭,就是那個送我發熱腰帶的兄弟。
那個沒有來得及回答您的問題,現在已經有了答案。他就是我在連隊干部人事會上畫的那只王八。他打了食堂的師傅,我一起挨了批評,畫王八我還不解恨呢。
他正從容不迫地走出某間辦公室。他沒能躲開我的目光,被我惡狠狠地牽了過來。他一開始還假裝不認識我,在那里有模有樣地問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這讓我感到一陣發冷,惡心,想吐。他和他們其中某個人說了句什么,然后那人就走開了。李鐵頭變了副模樣說,教官,您好漢不吃眼前虧,別和他們斗下去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不想和他討論我是否非法的問題。我說,你他媽別喊我教官。
李鐵頭關起房門。他意識到我們之間最好是先敘敘舊,再進行其他的。我懶得理他。他就在那里自言自語。
“您復員的第二年我也復員了。我以為您教我的那身功夫能夠養活我,但是我拿著退伍證連個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們以為練武的人除了能打架還應該長著翅膀,能滿天飛。我是個勤快、認真的人,看見走路慢的人都想踢他幾腳,看見說話慢的人都想扯他的舌頭。可是呢,憑什么我要干那些又苦又累的差事?”
他在那里嘮叨個沒完沒了。他對現在的這份工作很滿意,像是人做的事。
說完這些,他嘆了口氣,給我泡了茶,上了煙。他說,那個坐你車的人是個餌。
我瞪著他,說,既然是圈套,為什么還要說我是非法的。是你們還是誰設計的圈套?
李鐵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您想想,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我說,呸。
他又說,最要命的是您還偏偏亮了證件,他們最喜歡有單位的人。
我的情緒也緩和了許多,我就問,那你們一般怎么弄。
他說,一般罰款五千到二萬。我會給您想辦法的,但,無論怎樣都得交一點兒,他們現在都錄了像,我說了也不算。
我沒吭聲。他把手機還給了我。
我說,那我寫什么。
他說,還是按他們的意思,寫個情況說明吧。
我給王小軍打了電話。王小軍趕過來了。他給他們上煙,賠他們笑臉,幫我說情。當他們弄清了王小軍的協警身份后,就說,你一個協警操什么國家的心,知不知道他這是違法,違法你懂嗎?違法就是很嚴重的事。
我望著王小軍想沖他笑一笑,但這張臉習慣了,就是笑不出來。我說,兄弟,你回吧,謝謝你。
王小軍搖著頭,欲言又止。“唉”了一聲,走了。走之前他勸我說,還是寫吧,簽個字,我找李寶來、虎哥問過了,交五千罰款,這事兒就了結了。不交錢,這事肯定會捅到單位,你想想,以后的日子還咋過啊。
我也不知道明天將是怎樣。天色很晚了,李鐵頭叫我睡他的辦公室,給我抱了一床被子,還端了一碗夜宵。
我讓他出去。他不放心。我當著他的面寫下了“情況說明”這幾個字。他這才拍拍我的肩膀離開了。
等他的腳步聲遠了,我沖桌子捶了一拳,很疼。手機屏保也被震亮了,是那張《閑云野荷》的照片。
我需要說明什么?說明我一團糟的生活?說明我為什么非要堅持在像泡饃一樣的小鎮上抗洪?說明我怎么求醫看病然后又怎么想辦法還錢?說明我是怎么就遇見這么多各色各樣的人?
在這間屋子里我實在想不出還可以給誰說說話。葉麗莎,哦,不,她肯定不會理解的。她只會更加瞧不起我。但我還是想把事情說個清清白白、徹徹底底,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我該回到過去的哪一天呢。
與您講述到這兒,我也算回顧了我們整個相識的前前后后。我是一個奇怪的、好笑、太過愚笨的人。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一場遭遇。那個時候一切都沒有征兆,一切都還算美好啊。
如果他們明天早上不放我走,我還打算讓李鐵頭把我寫給您的這些話郵寄給您,算是我們之間友誼的見證,也算是完成您交代的一篇作文吧?您也不用為我的這場沒有結局的婚姻感到惋惜。也不用為我的非法行為著急,我說的這些,您可能在網上也查得到,是不是非法自會有定論。也說不定王小軍明天一早就會給我送來五千塊錢。當您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許又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小河鎮派出所,在那個辦證窗口迎接某個辦事的人呢。
此時,窗外又下起了雨。唉,我們小河鎮的雨就是這個季節要來的啊。老天除了下雨仿佛沒有別的事兒可做。也沒有人去管它該不該下或者下多大。反正,它是老天爺,下了就是下了,下多大就是多大。萬物逆來順受慣了,讓它下,讓它不下,讓它知趣,讓它無趣。萬物學會了在沉默中去生、去死、去綻放美麗。這就是萬物——那些卑微著的被風雨洗滌、淘凈的靈魂,皆在高貴地生長啊。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