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納蘭性德祖居之城

蕭易

元末明初，女真葉赫部遷徙到吉林省時赫河流域，他們是海西女真的一支，與努爾哈赤鏖戰多年，最終兵敗城破，被迫遷往建州，編入八旗。這場戰爭最終決定了女真王權的歸屬，葉赫以納喇（即納蘭）為姓，清朝名臣明珠、詞人納蘭性德均是時赫后人。

“海西四部”曾結成聯盟

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月十五日，在平定了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之亂”后，康熙皇帝親率皇太子和大學士明珠一行前往東北，東出山海關，渡遼河至盛京（沈陽）祭努爾哈赤的福陵與皇太極的昭陵，再渡松花江到吉林，祭長白山。明珠之子納蘭性德作為一等侍衛，也在北巡隊伍中。在一個叫葉赫的古城，納蘭性德躑躅再三一一這里是他祖先曾經占據的城池，攻破這座城池的不是別人，正是清朝開創者努爾哈赤。

航拍雪中葉赫古城

三百多年后，一個雪天，我來到吉林省四平市鐵東區葉赫滿族鎮。已是四九天，沿著公路走了很久，才碰到一個當地人，我問他葉赫古城在哪兒，他指著遠處一座小山說，那就是東城，也就是俗稱的貝勒府。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古城，一人高的蒿草遍布城頭，中央有個光禿禿的土包，一棵老榆樹孤獨地迎風而立，無盡的蒿草遮住了葉赫城，也隱藏了當年的金戈鐵馬。

元末明初，生活在松花江沿岸的海西女真，為躲避建州女真（因建州衛得名，分布在牡丹江、綏芬河、長白山一帶）與野人女真（分布在黑龍江流域）的襲擾，舉族向西南遷徙，逐漸形成葉赫、哈達、烏拉、輝發四個部落，史稱“扈倫四部”或“海西四部”。“海西四部”逐水而居，哈達部生活在哈達河上游，烏拉部遷至烏拉河沿岸，輝發部則占據了輝發河流域的大片領土。葉赫部原本生活在松花江北岸塔魯木衛，后遷徙至葉赫河流域，改姓納喇（即納蘭、那拉）。

為了共同抵御外敵，“海西四部”結為聯盟，四部之中哈達部最為強大，被推舉為盟主。在葉赫河流域站穩腳跟后，葉赫人不愿充當附庸的角色，首領祝孔革帶領族人屢屢搶劫其他各部進獻給朝廷的貢品。在明朝授意下，哈達部出兵攻殺祝孔革，并乘機攻下季勒寨等十三個屯寨，兩部從此結下世仇。

明萬歷元年（1573年），祝孔革之孫清佳奴、楊吉奴在葉赫河岸修建城堡，即東城、西城（另說葉赫建城于嘉靖二十五年，即1546年）。此刻我腳下站著的貝勒府即是東城，周長1066米，東西長，南北窄，呈不規則橢圓形。如今的東城早已看不到城垣痕跡了，而在明朝，這里卻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古城。據明人瞿九思的《萬歷武功錄》記載，東城戒備森嚴，外城之外圍有柵欄，城內又有內城，內城之中復有木城，木城內建有八角明樓，是葉赫貝勒妻子、親信的居所。算起來，葉赫東城有柵欄、外城、內城、木城四道城垣，間以三道壕溝，城中常年駐守精兵萬人，裝備甲胄、刀劍，城中矢石、滾木不計其數。

西城與東城隔河相望，直線距離約2公里，三面環山，一面臨水，西城南坡近乎垂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東、北兩面相對平緩，故又修筑攔馬墻加強拱衛，并在東北角與西北角加筑圓錐形角樓。與東城一樣，西城也有外城，城墻從葉赫河沿著陡峭的山脊一路向北，至大窩堡屯西折到白石躒山，周長約2700米。

葉赫部曾占據東遼河流域廣袤土地

依托險要的東西二城，葉赫部逐漸強盛起來，他們表面擁護哈達部，血液里卻一直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哈達部貝勒王臺為了籠絡葉赫部，主動提出將女兒許配給楊吉奴，然而就在大婚前夕，楊吉奴卻搶先娶恍惚太部女子為妻，并派兵奪回季勒寨，給了哈達部一記響亮的耳光。葉赫部還聯合恍惚太、璦兔兩部落攻打哈達部，縱兵大掠，焚毀諸多村寨，哈達部也是敢怒不敢言。

滅掉了哈達部的威風，清佳奴、楊吉奴鋒芒畢露。近年來的考古發掘證實，當時他們占據著廣袤的土地與眾多的城池。在公主嶺市到二龍湖水庫的公路旁，沿途有個叫“古城屯”的村子，在這里走下公路不足百米，田野中聳起個小土包，便是古城了，地里的玉米早已收割，一捆捆秸稈堆散落在山包上，不遠處的東遼河結冰了，在陽光下似乎凝成一塊翡翠。

古城此前被認為修筑于遼金時期，但幾次文物普查都未發現與遼金兩朝有關的文物，倒是明末清初的布紋灰陶很是常見。公主嶺市原文化局局長李國文先生說：“結合史料記載，這座古城當是葉赫部的吉當阿城，面積僅有千余平方米，可能是個城寨，一遇到戰事，散居在東遼河流域的族人便進入寨中躲避。”

古城屯里有十多戶人家，85歲的孫景祿是屯里的長者。我來到他家時，他正坐在長凳上，用自制的鐵質工具剝玉米。孫景祿祖上是關內遷徙來的漢族，清代末年到古城屯定居，傳至孫景祿已是三代。老孫做農活時在地里常常能挖出碎陶、碎瓦，偶爾還能撿些鐵箭頭、鐵刀，都賣給收荒匠補貼家用了。

孫景祿老伴薄雨珍是滿族人，來自“河南”，也就是赫爾蘇河（即東遼河，古稱南蘇水，明代稱艾河，清代上游稱赫爾蘇河，下游稱東遼河）南岸。赫爾蘇河畔曾經有座古城，喚作赫爾蘇城。薄雨珍至今還記得，幼時跟著家人去城里趕集，赫爾蘇城熙來攘往，熱鬧非凡，還有許多俄羅斯人在街上做生意。

這是薄雨珍記憶中的赫爾蘇城，事實上，早在明代末年，赫爾蘇城便是葉赫部的重要據點，這里西臨東遼河，北依二龍山，是伊通縣前往開原縣的軍事重鎮。赫爾蘇古城命運多舛，1943年12月，日本人在東北推廣水稻種植，修建二龍湖水庫，古城從此淹沒于水下。二龍湖水庫沿用至今，冬日湖面早已冰封，不少游客開著車在冰面玩漂移，或是坐著雪橇滑冰，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塵封在水下的古城，聽說過那些與葉赫部有關的往事？

此外，吉林省四平市的珊延府城，遼源市的何墩城、夸布其蘭城，伊通縣的烏蘇城、雅哈城，遼寧省開原縣的落羅寨，都被證實是葉赫部古城。據吉林師范大學薛柏成教授考證，葉赫部的活動范圍，“南境多在奉天界與哈達為鄰，西境到威遠堡邊門，北境與科爾沁、郭爾羅斯為鄰，東到伊通河”。

遼闊的疆域與復仇的快感，令崛起的葉赫人頗為滿足，看到日益衰落的哈達部，他們一度想取而代之。不過，葉赫人顯然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實力。明朝起初對葉赫部與哈達部的戰爭不加干涉，后見戰事愈演愈烈，而哈達部又是抵御建州女真與蒙古部落的屏障，遂轉而支持哈達部。萬歷十一年（1583年）十二月，明朝遼東總兵李成梁在開原設下“市圈計”，以賜給詔書與賞賜小麥為誘餌，將清佳奴、楊吉奴兄弟引誘至開原漢壽亭廟市圈（部落往來互市之所）伏殺，并一路攻至東、西二城之下，清佳奴之子布寨與楊吉奴之子那林布祿出城乞降。

葉赫古城城門

吉城外的荒野

在城外撿到的碎陶片

建州女真努爾哈赤祖父、父親為明軍所殺，曾投奔清佳奴與楊吉奴，楊吉奴見努爾哈赤儀表堂堂，亦想借此控制建州女真，許諾將小女許配給他。萬歷十六年（1588年）九月，那林布祿親自護送14歲的妹妹孟古格格到建州，與努爾哈赤完婚，她便是清太宗皇太極生母。也就是在這一年，葉赫部兵發哈達部，李成梁再次成為葉赫人的夢魘，明軍攻陷葉赫西城，布寨與那林布祿發誓服從明朝管束，這才逃過舉族覆滅的命運。舊仇未報又添新恨，葉赫人又一次遭遇沉重打擊。

“七大恨”有四恨與葉赫有關

自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以來，哈達部陷入無止盡的內亂之中，并最終走向衰落，明朝轉而支持葉赫部，扶持其為盟主，號令“海西四部”。然而造化弄人，葉赫人盟主的寶座還未坐熱，崛起的建州女真又成為他們的強勁對手。那林布祿曾派遣使者至建州會見努爾哈赤，索要土地與人口，欲強迫他承認葉赫部盟主的地位，努爾哈赤聞之大怒，抽出佩刀將木桌劈成兩半。婚姻帶來的和平畢竟短暫，一場爭奪統治權的斗爭在建州女真與海西女真之間悄然拉開。

葉赫部決定先發制人，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布寨與那林布祿集合葉赫、哈達、烏拉、輝發、科爾沁、錫伯、卦爾察、朱舍里、訥殷九部，出兵三萬人，號稱“九姓之師”，兵分三路進攻建州。

交戰前，葉赫部有人叛變，向努爾哈赤報告大軍的部署。努爾哈赤決定避其鋒芒，在古勒山（今遼寧新賓縣上夾鄉古樓村西北）設伏，并派出一百士兵引誘“九姓之師”，布寨親率大軍沖鋒，坐騎被滾木擊中，落馬后為建州兵吳談所殺，其余各部不戰而潰，建州大軍從古勒山沖下，殺得“九姓之師”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古勒山一役是女真族內部的轉折之戰，此役過后，以葉赫為代表的“海西女真”江河日下，建州女真轉而扛起了女真的大旗。

布寨死后，其子布楊古繼任貝勒，那林布祿戰敗后憂郁寡歡，不久一命嗚呼，其弟金臺石即位。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哈達部，哈達部貝勒孟格布祿兵敗被殺。幾年后，輝發部因不愿與努爾哈赤聯姻，舉族被滅，烏拉部也同樣未能逃脫亡國的命運，其首領布占泰只身逃至葉赫部。昔日“海西四部”，如今已亡三部，這無疑讓葉赫人如坐針氈。幾年后，努爾哈赤親率四萬大軍進攻葉赫部，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相繼攻破赫爾蘇城、吉當阿城、烏蘇城等19座城池，葉赫部退守東西二城。

金臺石、布楊古派遣使者至京師求救，曉以唇亡齒寒之理。日益強大的建州女真也讓明朝深感不安，萬歷皇帝下詔譴責努爾哈赤，并派遣一千槍炮手駐扎東西二城，協助葉赫部守城。

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努爾哈赤創立大金，史稱后金，并于天命三年（1618年）4月討伐明朝，出征之前頒布“七大恨”：“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應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邊外葉赫，獲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陵辱。恨六也”“……昔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遣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七大恨”本是后金討伐明朝的檄文，念念不忘的卻是與葉赫部的舊仇，可見其積怨之深。

努爾哈赤的檄文令萬歷皇帝忍無可忍，他任命兵部左侍郎楊鎬為遼東經略，兵分四路合圍后金都城赫圖阿拉（今遼寧省新賓縣），意圖一舉擊潰后金。葉赫部卻在這個節骨眼上瞻前顧后，在明朝與后金之間采取觀望態度，最終貽誤戰機，待到努爾哈赤擊敗明軍，取得鐵嶺、開原后，葉赫部與明朝的聯系被徹底切斷，猶如甕中之鱉。

幾乎未遇太多抵抗，后金國的大軍便開到葉赫東西二城之下，將兩座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努爾哈赤令次子代善、八皇子皇太極攻打西城，自己率軍攻打東城。金臺石陸續丟掉外城、內城，退守木城，后金士兵用斧頭搗毀八角明樓，金臺石見大勢已去，縱火焚燒明樓，后為后金士兵擒殺。

葉赫東城中央的土包，當地人喚作“點將臺”，便是八角明樓遺址。“點將臺”周圍遍布殘磚與碎瓦，偶爾還能看到柱礎與滴水，越走近土包，腳下的殘磚、碎瓦越多，我撿起一塊瓦片，它是弧形的，上面有細密的布紋，可能是塊筒瓦殘件。可以想象，八角明樓被焚毀后倒塌，那些瓦當、青磚、滴水散落一地，明樓周圍的土地被大火炙烤成紅色，硬梆梆的，幾乎寸草不生。

鎮守西城的布楊古聽得東城淪陷的消息方寸大亂，在代善再次許諾保全其性命后開城投降，卻依舊未能逃過毒手，那一千明軍更是凄慘地成了刀下鬼。從1573年建城到1619年城破，葉赫東西二城延續了46年之久。

站在葉赫西城之上，阡陌縱橫的稻田與玉米地延伸至遠山，大地上的痕跡正在一點點被大雪覆蓋。曾幾何時，不可一世的葉赫貝勒在古城上俯視自己的土地與子民，幾乎占據整個東遼河流域，號令“海西四部”，卻一次次延誤戰機，最終為自己的自大和多疑付出了沉重代價。而剿滅了葉赫部后，努爾哈赤最終消滅了他在女真族中最強勁的對手，完成了統一女真的歷史大業，僅僅25年后，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身亡，老態龍鐘的明朝轟然倒塌。

布爾圖庫邊門前的讖言

戰敗后的葉赫人被迫遷往建州，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新的生活，金臺石之子德爾格勒被編入正黃旗，布楊古之弟布爾杭古被編入正紅旗，其他葉赫族人也成為八旗子弟。他們離開后，一段段柳條邊，一座座邊門，將葉赫人的故土隔絕在外。

皇太極崇德三年（1638年），為保護祖宗發祥之地免受樵采、放牧、墾荒破壞，防止“龍脈”受損，清朝在東北修建柳條邊，挖壕于外，筑堤于內，其上插柳，柳條邊外即為禁區。柳條邊全長1300多公里，分東、西、北三段，東段自遼寧省鳳城市以南起，至開原縣威遠堡鎮，西段從威遠堡鎮至山海關與長城相連，北段至威遠堡鎮到吉林省舒蘭市法特鎮。柳條邊每隔一段設有邊門，派兵駐扎，布爾圖庫是柳條邊僅存的邊門遺址。

布爾圖庫邊門地處四平市鐵東區山門鎮大街旁，是個古樸的小四合院，平日里朱紅大門緊鎖，并不對外開放。邊門青色的磚墻下，幾位老大爺曬著太陽嘮嗑，我上前跟他們攀談起來，他們說，山門鎮跟葉赫鎮離得近，以前也是葉赫人的地盤，但啥都沒留下，能見到的只有邊門了。幼時老人講起葉赫人的故事，葉赫滅亡前夕，金臺石對天發誓：“我葉赫那拉氏即使只剩下一個女兒，也要復仇。”正因為這個讖言，滿清祖制宮闈不選葉赫女子。這個毒誓果然應驗了，清代晚年，慈禧太后垂簾聽政，驕奢弄權，一手葬送大清王朝，完成了祖先的復仇大業。慈禧祖居葉赫，故稱葉赫那拉氏，她就是葉赫的女兒。

在葉赫鎮，我也聽過類似傳說，只是主角換成了布楊古。我無法考證這個傳說出自何處，卻固執地相信它出自葉赫遺民之口，背后有亡國的哀愁，還有復仇的希冀。真實的葉赫部并沒有演義中的深仇大恨，他們溫和而順從，跟隨努爾哈赤、皇太極東征西討，為清朝建國立下赫赫戰功，并最終躋身清朝八大家族之列。

翻閱《清史稿》，葉赫人一直伴隨清朝始終。曾與鰲拜、索尼、遏必隆一同出任輔政大臣的蘇克薩哈便是葉赫人，他是清朝一員虎將，曾鎮守常德，與張獻忠義子劉文秀交戰，六戰六捷，后被鰲拜以勾結天地會的罪名處死。康熙朝名臣納蘭明珠更是與葉赫部淵源頗深，其父尼雅是金臺石次子，城破后兄弟三人一同歸降，明珠二十多歲即得康熙皇帝賞識，歷任刑部、兵部、吏部、禮部尚書。

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是清初著名詞人，其詞感情真摯，飽含傷感悲涼之情，王國維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其詞作佳句至今仍為人傳誦，如：“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扇面。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山一程》）。

當年途經葉赫故土，納蘭性德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南歌子·古戍》：“古戍餓鳥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成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茄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學者們普遍認為，詞中的“英雄碧血”、“興亡命”隱喻著當年葉赫部與努爾哈赤的龍爭虎斗。如今，我們走過一座座葉赫部古城，荒城枯草長，古戍殘雪飛，眼前的場景與當年納蘭性德所見，似無不同。葉赫人仿佛從未離開過這里，他們的故事，被填成詞，口述成讖，在東遼河流域被反復吟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