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雷:教師,上海教育電視臺、上海東方財經頻道書畫節目主講人。著有《江山北望:岳飛和岳家軍》《畫中有話》《琢墨》等宋史、美術史作品。
作為歷史上有名的愛國主義者,岳飛手書的“還我河山”存抗戰時期激發起無數國人的愛國熱情,不過這幅書法作品以及其他掛于岳飛名下的《前后出師表》等書跡,其真偽性還有待考證。
岳飛是宋史中有名的政治、軍事人物,歷代史學研究對于岳飛的關注當然都是集中在政治史與軍事史上。至于岳飛的書法藝術,則鮮有人探究。但是,近代至于民國時期,對于岳飛書法的研究突然熱門了起來。究其原因,岳飛作為歷史上有名的愛國主義者,在抵抗外敵入侵的時候,便成為民族與國家精神的象征。近代以后,中國飽受外敵入侵的困擾,岳飛這樣一位愛國者,便理所應當地成為當時中國人心目中的旗幟。尤其是當岳飛那幅“還我河山”書法作品被發現之后,更是激發起無數國人的愛國熱情。而要了解岳飛書法藝術,還得先從宋代的文化環境說起。
公元960年,宋太祖通過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從柴家孤兒寡母手中將后周政權和平過渡到了大宋帝國時代。有鑒于五代亂世中強兵悍將隨意擁立帝王的歷史,宋太祖很想改變“兵強馬壯者為天子”的問題。因此,從宋太祖即位之初,趙宋帝國便陸續開始了約束武將、褫奪武將兵權的各種改革。最有名的歷史事件便是宋太祖趙匡胤對他昔日同袍石守信等人所實施的“杯酒釋兵權”。武將沒有了兵權,自然喪失了隨意擁立帝王的力量。
然而,武將沒了兵權,打仗靠誰呢?
“還我河山”四字橫幅
宋人開創了文官典兵的制度。這一制度一直保留到今天,現代很多文明國家都在使用。文官典兵,從本質上扼制住了武將權力。加之宋代帝王對于文化事業、科舉人才的推崇,這就使得北宋發展到了宋真宗、宋仁宗時期,社會風氣崇文抑武。即使是宋代的武舉考試,前來趕考的武考生,也要考核文化成績。武將從文,一方面是考試選拔人才社會大環境所逼迫,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日后的升遷考慮——一個目不識丁的武將,在宋代官僚體制中,將永遠被人輕視,若要升遷,難度很大。于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武人,紛紛開始努力學習文化知識。至于寫一手好字,這當然也是必須的。
不過,岳飛卻跟那些武舉出身的武將有所不同。實際上,宋代雖然不定期設有武舉選拔軍事人才,但是這些武舉出身的武將,卻鮮有成為帝國高級將領者。縱觀整個宋代,若要成為大帥,要么是行伍出身,一步一個腳印打拼出來,要么就是潛邸舊臣,即東宮太子身邊的武將,在太子登基后,被提拔為高級將領。
岳飛屬于前者。他出生于農民家庭,從小基本沒受到過多少教育。岳飛獲得文化知識的途徑有這么幾個:
一、岳飛少年時代曾經在河北西路相州府晝錦堂上當佃農。后來,他因為幫助主人射殺大盜張超而成為英雄。岳飛此后與晝錦堂韓家少爺們多有接觸,從他們那里學到了一些文化歷史知識。
二、岳飛粗識文字,因此可以讀一些書籍。岳飛的孫子岳珂在岳飛傳記《鄂國金佗稡編、續編》的《行實編年》中記載岳飛可以讀《孫子兵法》《春秋》一類的書籍。雖然可能是美化乃祖的筆法,不過這也是史料對岳飛學習文化知識的記錄。
三、岳飛收復建康之后,部隊規模擴大到萬人以上,參謀部的規模也隨之擴大。岳飛本人對于供職于參謀部的文人相當重視,也一直想跟他們學習文化知識。比如幕僚張節夫,他就曾經為岳飛寫過反對宋金和議的奏疏而名聲大噪。岳飛常年與這些人在一起,從他們那里受到文化熏陶。
但是,史書上卻很少有史料記錄過岳飛書法藝術的詳細情況。只有以下這段史書上的記載,提到了岳飛與書法之間的關聯——紹興七年九月(1137年)秋天,岳飛從江州出發,前往臨安覲見高宗。他與自己的幕僚長薛弼一船同行。從江州到臨安的每一天,岳飛都在船上認真寫小楷。這讓薛弼很不理解,一個武夫,這么認真寫小楷,難道他要改行當文臣嗎?薛弼半開玩笑地問起,岳飛告訴他,他要親自給皇上寫折子,建議宋高宗立儲——顯然,這段記錄告訴我們,岳飛不但能寫字,而且還可以寫小楷。小楷書法相比日常楷書書寫有較高的技術含量。岳飛能寫小楷,說明他的書法應該是有一定水平的。
不過,這次岳飛的奏疏并沒有保留下來。《鄂國金佗稡編、續編》中,岳珂搜羅了當年高宗給岳飛的宸翰墨跡若干,卻沒有保留岳飛墨跡。
由此我們基本可以肯定,岳飛是有書法功底的,盡管他是個武將,可這并不妨礙他接觸書法藝術。
宋代文化環境很發達,書法氛圍也很不錯。太宗即位后,文臣王著、李建中等人便受命刊刻《淳化閣帖》,但是宋代初年的書法品格不高,這與王著等人的水平不高,眼睛里只有王羲之而眼界不開闊有很大關系。這時候的宋代書法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時代特點,基本還在走唐代人的老路。此后,歐陽修提倡書法改革,陸續有不少人在改革之路上努力,比較著名的就是蔡襄。蔡襄沒有掉進魏晉王羲之風格書法的小圈子里去,他繼承唐代書法的優點,融入自己的藝術風格,從而成為宋代尚意書法的先河。此后,陸續有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出現,宋代尚意書風最終形成。
當然,這些歷史人物的時間,都早于岳飛。岳飛是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出生。這一時期,上面提到的大多數書家都已離世,唯有黃庭堅與米芾還活著,不過兩位書家也都已近晚年。
蘇、黃、米三人統治北宋書壇,甚至南宋書法也是此三人書法余緒。那么岳飛的書法藝術,應該也是受到這三人的影響。更何況,岳飛書法并沒有接受過良好的童子功訓練,只可能是當下書壇流行什么,他就去學什么吧。
按照岳珂《寶真齋法書贊》的記載,“先王(指岳飛,岳飛身后被封鄂王)夙景仰蘇軾,筆法縱逸,大概祖其一也”。果然,岳飛是喜歡蘇字的。
可問題接踵而至,岳飛是喜歡蘇體,可這并不代表岳飛就能寫一手漂亮的蘇體字。于是,岳珂這句記載,就讓天下研究岳飛書法的專家學者一頭霧水了。

《吊古戰場文》局部
因為現存的掛名于岳飛名下的書法作品還真不少,粗粗算來,比較有名的有:《前出師表》《后出師表》《吊古戰場文》《還我河山》等。這些作品都是面世時間較長的作品。至于2000年后,也有兩幅被認為是岳飛墨跡的作品被發現。2009年春節前,江都收藏家杭從明以120萬元購入貴州張姓收藏家手中岳飛《前出師表》四條屏。內容是《前出師表》的部分片段。2011年2月,揚州字畫市場則發現了岳飛寫《后漢書耿弁傳》內容以自勉的書法條屏。這兩幅新發現的岳飛作品,究竟是否真跡,各家說法不一。因為目前并無十分肯定的岳飛真跡存世。因此,在這些岳飛作品的鑒定上,沒有標準作品可資比對。杭從明收入的岳飛書法條屏,經鑒定,紙張為宋代紙張。至于書跡是否真為岳飛,尚無定論。
但是若仔細觀看這些現存的岳飛書法作品,仔細辨認作品的書法風格,我們會發現,岳飛書作似乎與蘇體字的差距不小。
蘇軾的字,相當扁。當年黃庭堅曾對蘇字有“石壓蛤蟆”的評價。然而,若我們仔細觀看這些掛名岳飛的作品,就會發現,岳飛的書作沒有一個字具有“石壓蛤蟆”的特點。
當然,蘇軾書法的個性之處不在于他對于漢字書寫結構的改造,而在于他多變的用筆。簡單說,蘇體字實際在字形的結構上并沒有那么精確,但在筆畫線條上,卻能夠獨樹一幟,書法變革創新意味較多。
當然,我們可以認為岳飛現存作品表現了蘇體字的筆畫特點。可從結構上來說,這些岳飛書法作品,真的與蘇軾書法關系不大。
關于《前、后出師表》是否岳飛真跡的爭論,從清代開始至今,從未中斷。清代歐陽輔就認為這幅作品是明人白麟偽作。宋史泰斗鄧廣銘、王曾瑜先生也贊同偽作一說,基本觀點如下:
文中“先帝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一句,沒有避諱宋欽宗趙桓名諱。這對于身為南宋高官的岳飛來說,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書作之后,有岳飛跋文。跋文中提到岳飛于紹興戊午年八月望前過南陽武侯祠,紹興戊午是紹興八年(1138)。不巧的是,根據現存史料,岳飛這個時間不太可能會在南陽。人都不在,又怎么寫出這幅作品來呢?題跋文字顯然有問題。
這兩條反對依據是很有說服力的。再加上作品中書體與蘇體差距實在太大,想必這種差距就是不會書法的普通讀者都能看得出來。因此,這幅作品偽作的可能是極大的。鄧、王兩位先生的觀點,我也相當贊同。
《吊古戰場文》是否是真跡呢?
這個不太好說。墨跡后方有文天祥以及晚清重臣彭玉麟、自德馨的題跋。這些題跋對于《吊古戰場文》的真實性絲毫沒有質疑。至于彭氏更是將這幅作品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現代人對于這幅作品多持真跡態度對待,而未見有質疑文章。該作的字形也不似蘇體,有極強的個人風格。
杭從明獲得岳飛條屏后,曾兩度前往北京故宮請專家鑒定,但因為沒有肯定的墨跡來做岳飛書法的參考標準。因此,誰都無法確定那岳飛《出師表》條屏就是真跡。所以,我也只能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吊古戰場文》是真跡的可能會比較大,但是目前也還是不確定的。
至于《還我河山》這幅作品,那就更有意思了。因為這幅作品是一幅基于真跡基礎上的偽作。
九一八事變之后,為了抗日斗爭的需要,嘉定文字學家周承忠在《吊古戰場文》中選取了“河、山、還”三字,并從文中繁體字“羲”中,裁取了下半部分“我”字,將之組成“還我河山”橫幅。之后,嘉定人童世亨將這四個字刊登在《中國形勢一覽圖》的扉頁上。此后,這四字橫幅又被《東方雜志》收錄,作為岳飛真跡宣傳出去。因為媒體的推廣,岳飛“還我河山”四字橫幅很快被全國人民接受,并在弘揚民族抗戰精神的政治宣傳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最早對《還我河山》質疑的是張政烺先生。此后,上師大宋史研究所朱瑞熙先生將這一歷史細節厘清,并成文刊行。
這幅四字橫幅,因為是從《吊古戰場文》中節選而來。如果《吊古戰場文》確定為真跡,則《還我河山》當然也是真跡。不過,《還我河山》為后人偽作卻也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