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樂
“concert”,這個英文單詞首先讓人想到的含義是“音樂會”,但它還有一個更抽象的意思——“協調”。如果世界上的大國能像一個交響樂隊一樣,你打鼓,我吹號,他彈琴,合作協奏,世界人民豈不就過上幸福生活了?但英國歷史學家佩里·安德森并不這么看。
北京大學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大國協調及其反抗者》是漢語世界中聚焦于“大國協調”的第一本理論論著,也是安德森唯一一本只有中文版而沒有英文版的著作。該書收錄了安德森2016年訪華所發表的四場演講、與中國學者的圓桌討論文字記錄以及《上海書評》訪談。安德森對“大國協調”提出的問題是,這究竟是什么力量的協調?協調所基于的原則究竟是進步的,還是壓迫的?
“大國協調”的經典案例是19世紀的“歐洲協調”。19世紀初,歐洲各王朝國家合力打敗拿破侖,于1814-1815年召開維也納會議,確立了英國、俄國、普魯士、奧地利與法國“五強共治”的局面,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維護歐洲王朝貴族的統治,防止出現法國大革命式的顛覆。眾所周知,中世紀以來,歐洲各國貴族相互通婚,他們與鄰國親戚的關系,比與本國民眾的關系更為親近。但在法國大革命中,法國人民試圖推翻法國貴族的統治,這就引起了法國貴族的各國親戚們的憤慨與恐懼。“五強共治”的努力方向,就是加強歐洲貴族大家庭內部的團結,合力鎮壓任何潛在的顛覆企圖。“歐洲協調”在一定程度上是奏效的:從1815年到1914年,歐洲大陸大體上保持了和平,偶爾的幾場戰爭也是短促的、規模有限的戰爭。
然而,這個協調體系也不可避免地發生衰變。安德森指出,“五強共治”體系有著嚴重的內在缺陷:首先是排除了衰落中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列強紛紛搶奪其勢力范圍,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其次,維也納體系形成之初,中歐還是一盤散沙,但在1871年普魯士統一德國后,中歐崛起一個工業強國,打破了原有的勢力均衡。德皇威廉二世背離了俾斯麥的結盟戰略,四處挑釁,引發英、法、俄等國結盟,“歐洲協調”體系隨著一戰的爆發而徹底破裂。
一個世紀之后,在后冷戰時期的全球化浪潮中,不少人開始想象一個類似于19世紀“歐洲協調”體系的2l世紀全球大國協調體系。當然,隨著貴族作為一個社會階級淡出歷史舞臺,21世紀與19世紀的大國協調必然不同。安德森推測,21世紀的“大國協調”有可能建立在兩個基本原則之上,其一是防范全球自然環境的惡化,尤其是氣候變化;其二是保持全球市場穩定。而其經濟社會力量基礎在于資本,其基本原則也將是資本統治的原則。新的“五強共治”體系的候選國,分別是美國、中國、俄羅斯、歐盟與印度。然而,安德森并不看好新的“五強共治”體系的可行性。他指出了兩個結構性矛盾,第一是后冷戰時期的美國并沒有學習維也納會議將法國重新納入大國體系的成功經驗,對冷戰的失敗者俄國進行了羞辱,并將其推向對立面;第二是美國始終將中國的政治社會制度視為異類,而這使得中美關系充滿不穩定因素。
與此同時,《大國協調及其反抗者》還探討了國際主義的演變歷史與國際法的性質。1945年后,在美國的整合之下,西方各國發展出了一種資本跨國聯合的國際主義,但新生的社會主義陣營卻無法以國際主義克服民族主義,最終走向分裂。如今,占據上風的仍然是一種資本的國際主義而非勞動的國際主義。至于國際法,安德森認為,它自誕生以來,一直依附于國際秩序中的霸權力量,既非真正的“國際”,也很難稱得上真正的“法”。因此,改造國際法的關鍵,仍在于如何克服霸權,建立更為平等的秩序。
對于“中國道路”的思考者而言,《大國協調及其反抗者》對于19世紀以來“大國協調”的興衰的論述,可以帶來一些啟發。一戰爆發前,歐洲列強是全球秩序的主導者,他們炮制了“文明的標準”話語,自居一等國家,將中國、奧斯曼土耳其這樣的非西方弱國視為“半開化”國家,而將非洲與美洲大量不具備健全國家組織的原住民部落視為“野蠻”等級,將殖民活動論證為教化萬國、實現“文明化”使命之舉。歐洲的“大國協調”,曾經以八國聯軍侵華的形式,向中國人展示其威力。在此壓力之下,無論是立憲派還是革命派,多數人只能期待像明治時期的日本一樣,從國際體系中的二等國上升為一等國,得到列強承認,而很難考慮改造這個不正義的國際體系本身;與此同時,在一戰結束之前,君主制仍然是世界上主導的政體,其結果是,即便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中國的共和主義者在論證自己的共和主義代表世界潮流時,仍然不免心虛。
隨著一戰結束,一系列帝國分崩離析,共和制從國際體系中的邊緣政制一躍成為主流。中國的共和主義者征引各國范例,論證共和制是世界潮流,重建君主制的吸引力直線下降。1919年的巴黎和會未能成功重建列強之間新的“大國協調”,美國甚至未能加入威爾遜總統倡導建立的國際聯盟,德國受到嚴厲懲罰,但仍然具備報復的能力,蘇俄則被排斥在列強秩序之外,在和會上獲益較大的英、法、日三國繼續勾心斗角。與維也納會議相比,巴黎和會在重建國際秩序方面表現得相當失敗。一戰后世界秩序的突變,讓一些立憲派精英頗感茫然,筆者在拙著《萬國競爭:康有為與維也納體系的衰變》(商務印書館,2017年)中曾以康有為為例,探討過國際秩序突變帶來的思想震撼。
然而,西方列強重建“大國協調”的失敗,卻為中國提供了寶貴機會。一戰中誕生的蘇俄,代表著與舊的列強秩序的決裂,蘇俄的啟發和幫助,促成了中國共產黨的建立與中國國民黨的改組,進而形成第一次國共合作。中國不再是西方列強聯合支配下的軟弱無力的半殖民地,中國民眾的革命風起云涌,不僅深刻改造了中國的國內秩序,同時也給中國帶來了新的力量,使得中國能夠參與新國際秩序的重塑。中國參與建立的戰后新國際體系,從形式上承認各國主權一律平等,否定了19世紀赤裸裸的文明等級論。在冷戰時期,中國在國際戰略上展示了高度的自主性,既能聯蘇反美,也能夠聯美制蘇,更是支持了世界上其他一系列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與人民的斗爭。當時的中國經濟上與發達國家有很大的差距,但在國際政治體系中,已經是發揮關鍵作用的大國。
安德森在著作中提示我們,思考“大國協調”的關鍵在于探究:這種協調所基于的原則是什么?中國曾經是近代帝國主義列強“大國協調”的受害者,同時也因為這種協調的破裂,獲得了獨立自主的機會。今天,中國崛起為全球大國,廣泛參與國際規則的制定,但單極霸權秩序只是松動,并未消亡。在這一背景下,我們需要記得來路,不忘初心,堅持促進國際關系的民主化,并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為“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更為進步的選擇,贏得更多國際朋友的支持——在此,國家利益的實現與對道義的堅持不可分離。這,或許是《大國協調及其反抗者》能夠為我們帶來的重要啟示。
責任編輯:鮑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