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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即將逝去的人

2018-09-25 02:28:50傅菲
南方文學 2018年5期

傅菲

有很多事,是不能說的,比如阿謠得了喉癌。村里人得了絕癥,像是一種恥辱,身體突然有了讓人恥笑的缺陷,受人白眼,被人詬病。即使病人外出治病,也秘密去,像去探訪一個從不往來的親戚。瑞炎得了皮膚癌,一年后鄰居才知道。

瑞炎是一個老油漆匠,外出生活三十多年了,前年突然回到了村子里,和八十多歲的父母住在一起。

“瑞炎,今年沒外出做油漆了?在家陪陪父母也好。”鄰居問他。

“不外出了,過了六十歲,不想那么辛苦了。”

瑞炎戴一頂尼絨帽,長長的帽檐遮了半邊臉,兩只眼睛在黑乎乎地晃。他以前是不戴帽的,包一條毛線圍巾。臘月,他出現在村里,住三五天,又回九江。他喜歡打麻將,吃了飯,約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坐在陰暗的廂房里烤著火,打一塊錢的圓角麻將。他的家在九江。有一年,他在九江做油漆,給人漆家具,完了工再也沒走。東家是個二十五歲的寡婦,有一個三歲的女兒。瑞炎原先有老婆,結婚第三年,婆媳發生爭吵,老婆喝農藥死了。老婆是巷子里鄰居的女兒,兩家人成了生死冤家。瑞炎在村里待不下去,四處外出做油漆。

瑞炎九江的老婆,很少來村里,我也從來沒見過。瑞炎也只有臘月回來,提著咸魚臘肉香腸,看望父母。前年臘月,瑞炎回了村里,過了年也沒走,過了正月元宵還沒走,也不打麻將,不抽煙。每天吃了飯,他在磚瓦廠的田埂小道上來來回回散步,把手抄在袖筒里,戴一頂黑帽。他的頭發紅黃白三色,有些長,遮住了兔毛衣領。過個十幾天,瑞炎會外出兩天,拎一個尼龍旅行袋。誰也不知道他外出干什么。

有一次,拉垃圾的老根站在雜貨店臺階上,說:“不知道誰家有病號,垃圾桶里每天倒一缽頭的藥渣,藥渣熏人。誰在吃藥呢?”雜貨店里玩的人,一個個去猜吃藥的人,也一個個地否定了。做廚師的興旺說:“會不會是腐冬瓜家呢?我幾次經過他家,都聞到一股中藥味。”腐冬瓜是瑞炎的父親,八十九歲了。雜貨店的老板娘哦了一聲,說:“難怪瑞炎一直待在村里,九江也不去了。”

疑心瑞炎得病,可誰也不方便問。有一次,瑞炎下車回家,雜貨店老板娘扯住他的旅行袋,說:“瑞炎,你袋子里肯定有好吃的,拿出來,分給大家嘗一嘗。”瑞炎驚慌地抱住袋子,說:“你是強盜,也不要明里搶。你這么貪吃,用鞋底扇幾下嘴巴就不想吃了。”老板娘被罵得滿臉通紅,說:“拉一下袋子就說搶,幾十年鄰居,一句玩笑話也開不起。”瑞炎緊緊抱住袋子,逃難似的,小跑回家。興旺說:“旅行袋里肯定是中藥,瑞炎每次外出都是買藥。”

“什么病需要吃這么長時間的藥呢?”有人這樣問。

“肯定不是什么常規病痛,不方便說的病,都是惡病。”另一個人回答。

過了半年多,瑞炎的臉色變得蠟黃。他每天下午站在河埠頭,看著蚯蚓一樣彎彎扭扭的河灣,看著稻子揚花的田疇,發呆。他穿一雙老式圓頭布鞋,在河堤走一會兒站一會兒。他已不和鄰居主動搭話,低著頭走路,也不在巷子里坐一坐。他要坐,也坐在三樓的陽臺上,靠著搖背椅。其實瑞炎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講他在各地做油漆的見聞,講他九江兒子討老婆花了三十八萬塊錢聘金,講他一年要穿六雙解放鞋。

有一次,瑞炎間鳥毛要樟村黃中醫的手機號碼。鳥毛的兒子斑狗得過胃癌,吃過黃中醫采的草藥,效果不錯。黃中醫是一個土郎中,七十多歲,采草藥治癌癥,在饒北河一帶很有些名頭。鳥毛說:“你找黃中醫么里事呢?他的草藥貴得兇。”鳥毛說一口南豐腔,讓人聽得費勁別扭。瑞炎說:“我吃了很多藥,看了很多醫生,都不起效,試著問問。”瑞炎又說:“做了一輩子油漆,得了皮膚癌,你千萬別說出去啊。”鳥毛說:“我說了我扇自己嘴巴。”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瑞炎得了皮膚癌。瑞炎變得敏感,鄰居誰多看他一眼,他便說:“你看著我干什么?我頭上長角了嗎?”讓鄰居很尷尬。

阿謠得了喉癌,一個月后村里人就知道了。

阿謠喜歡吃鴨子,院子里養了二十多只鴨和十幾只雞。她女兒在縣城一家金融公司上班,半個月回家一次。女兒回來一次,她殺一只鴨子吃。“鴨子溫補,雞吃了惹風。老鴨子比人參好。”她說。“你吃的不是鴨子是谷,養這些鴨子,一個月吃我三籮筐谷。”她老公老方是個小鎮公務員,勤儉,包了四畝多田種稻谷。谷物都被阿謠養了雞鴨。有一次,阿謠吃燉鴨,吃第二塊時,嘔吐。呃呃呃呃呃,黃膽水都吐了出來。老方說:“會不會冷感引起了胃寒,抓一服中藥吃吃。”阿謠說:“沒感冒呀,吞咽會喉嚨痛。”老方打起手電,叫阿謠張開嘴,啊啊啊,照照口腔。口腔像個隧道,越往里越黑,也照不出什么。第二天,阿謠去了縣人民醫院,拍了片。老方拿著片子,問醫生:“有什么問題啊,是不是咽喉炎啊。我老太婆得咽喉炎好幾年了,可吃飯從不嘔吐。”醫生把老方拉到一邊,說:“你老婆咽喉里,有一個小腫塊,你最好去市人民醫院檢查一下。”老方一下子傻了,怔怔地看著醫生,兩眼發直。

去市人民醫院住了三天院,做了全身體檢,又去市腫瘤醫院做了全身檢查,回到村里住了兩天,老方帶著阿謠,去了上海,在上海待了四天,又回到村里。他家的廳堂,掛了一幅大照片:在上海外灘,老方挽著阿謠的右手,在石頭防護墻前,一個像雷公,一個像土地婆,身后是渾圓的落日。

找了好幾戶人家,阿謠想把手頭的煙花鞭炮店盤出去。阿謠開了二十多年的煙花鞭炮店,突然盤店出去,鄰居都不解,說:“好好的營生怎么不做了呢?”阿謠說:“女兒工作好幾年了,我還累死累活干嗎。”可店卻沒人接手。開店要閑人,會算賬,會說討喜的話,會笑四方臉,這樣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或在家里帶孩子干了其他營生。阿謠干脆把店關了門,貨留到年關再賣。

村里有一個人,叫順天,他舅舅喝酒醉死了。順天臨時要買香紙鞭炮白壽布,連夜趕去西山。順天去阿謠店里,喊了兩聲:“阿謠,阿謠。”無人應答。屋里亮著燈,他準備敲門,卻聽見屋里兩個人在爭執。

“在上海,我一個人在醫生辦公室,你在一樓,打電話叫你上來,一起見見醫生,你也不上來。你像個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公嗎?”阿謠說。

“我上去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醫生。”老方在辯解。

“現在的人都說,中年死妻子,是好事,你就想我死,你好討一個年輕的老婆。你才五十多歲,可以快活好幾年。我告訴你,我沒那么容易死。”阿謠邊說邊哭。

“誰想你死了?你說說。我陪你去上饒,陪你去上海,還要我怎么樣?”

“上海回來一個多月了,你都沒好言好語安慰過我。我嫁給你,圖了什么?建這棟房子,花了四十多萬,你什么時候拿過錢回家,都是賣鞭炮賣出來的。現在,我的命都要賣沒了,你還舍不得把錢拿出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癌癥有治嗎?你大姐得的是肝癌,你二哥得的是肺癌。他們都醫了五六十萬,欠了兩屁股債,治好了嗎?還不是拖了兩年就死了。”

“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是人嗎?你還是個人嗎?”

“你就是舌頭太毒了,說話毒死人,所以會得喉癌。你什么時候把我當人看過,我喝醉了酒,你讓我睡地板,讓我得了偏頭痛。你知道嗎?痛起來,我都想撞墻死了算了。”

“哦,你是算總賬了。你是咒我死得越快越好了。我的娘啊,我的娘啊,你看看啊,這個就是你選的女婿啊,我當初死活不肯嫁的,你讓我嫁的,我的娘啊。”

順天在門口聽了十幾分鐘,退了出來,騎一輛電瓶車,嘟嘟嘟,去西山了。

村里人知道阿謠得了喉癌。人前人后,阿謠還是笑呵呵的。她四處托人,給女兒找婆家。女兒二十七了,還沒談戀愛。之前,有人向阿謠說媒,有醫生,有公務員,有中學教師,有會計師。阿謠都沒同意,說,現在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主見,不會聽父母的話,我女兒想找一個中意的,她自己也買了房,都想好了怎么安排生活的。她女兒學金融,是西南財大畢業的,算是村里學歷最過硬的女孩子了。也有研究生找阿謠女兒,也沒同意。鄰居知道阿謠的想法,想找一個條件相當的人,做上門女婿。可有本事的男孩子,誰會入贅呢?至少在饒北河兩岸,不會有這樣的人。上海回來之后,給女兒找對象,成了阿謠的心頭痛。她不想自己閉眼了,女婿長什么模樣還不知道。女兒雙休日回家,母女關起房門,談半天話。每次談完,母女都眼淚汪汪。

中元節我回家,聽說阿謠得了喉癌,很難接受。我說:“阿謠怎么得了喉癌呢?”父親問我:“你說說看,村里這幾年,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得癌癥呢?水源是好的,都是高山泉水,菜是自己種的。”村依山而建,生活落后,但水質好,很少有人愿意離開村子外遷。父親又說:“富貴得了直腸癌,有半年多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醫藥費花了三十多萬,看樣子,他拖不了多久了,你抽空去看看富貴叔。”

隔兩塊稻田,便是富貴叔家。他家有一個大院子,種了很多果樹,有椏柑、馬家紅瓤柚、梨、枇杷。摘碰柑了,他用畚斗裝一畚斗給我父親吃。老人愛吃,吸汁,不需要用牙齒嚼。有什么喜事,兩家也是往來的。富貴叔六十三歲,以前開過竹器廠。有幾個鄰居也在富貴叔家里坐著,雜七雜八地聊天。他剛出院回家,戴一頂灰色扁帽,顴骨像兩塊鵝卵石。我說:“叔,瘦多了,精神還好。”富貴叔說:“還好,就是想吃東西,能吃下去,比什么都幸福。”我說:“人要樂觀,好好保養。”富貴叔坐在長板凳上靠著墻,太陽照在他空蕩蕩的褲腿上。

他四十來歲時,還很帥,國字臉,飽滿,穿四角袋的中山裝,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去竹器廠上班,辦公室還有一臺架天線的黑白電視機。晚上,鄰居都去廠里看電視。他把電視搬到院子的八仙桌上,搬十幾條長板凳給大家坐。我也去看。《霍元甲》《陳真》《射雕英雄傳》《楚留香》,都是在那兒看的。

“人沒幾年年輕的,你看看,你的頭發都掉得差不多了。—富貴叔說。我摸摸自己的頭,說:“遺傳吧,我家男丁都掉頭發。”富貴叔說:“你小時候調皮,來我家偷柚子吃,我怕你從樹上摔下來,還特意在樹下放一把木樓梯。”我說:“多少年的事了,你還記得,有心了。”富貴叔搓搓眼睛,說:“就像昨天的事,你從小就討人喜歡,白白凈凈,嘴巴甜。”

在院子里,坐了一個多小時,我回家了——坐不住,看著富貴叔的臉,我說不出的難受。他的頭發全白了,端午的時候,還是滿頭黑發的。我穿汗衫,他卻穿起了厚厚的黑色秋裝。他的手緊緊地抱著自己單薄的身子,似乎不抱住,身子會隨時被人搶走。他不時地用舌頭舔自己的嘴唇,但嘴唇很快又干了,露出慘白色。

每天傍晚,有幾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去峽谷水庫的路上散步。富貴叔也去。以前這條路是碎石路,去年澆上了水泥。老人說,這條路好,沒有車,空氣好。來回走一次差不多有八千步,適合老人走。他們散步約伴,邊走邊聊。峽谷兩邊的山坳,栽紅薯一樣,堆滿了墳墓。舊墳有高高的泡桐樹和苦楝樹,或者芭茅苦竹。新墳還掛著紅白綠的墳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路邊太陽廟的大門常年緊閉,兩扇木門分別豎寫著“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八個黑墨大字,赫然在目,幾十年了也沒褪色。

也有得了癌癥,至死也無人知道的人。土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土樨是個石匠,四十來歲,去哪里腰上都插一把泥刀。泥刀像是他的命。他父親叫贊書,是餓死的。贊書死的時候。我只有十多歲。贊書得什么病,我不知道。他有一身好力氣,能挑一擔兩百多斤的木柴。土樨的母親是個瞇瞇眼,看不清人,個子矮小,一年到頭看起來有氣無力的樣子。贊書砍柴回來,感到渾身疲倦,就上床睡覺了,再也沒下床。每次放學回家,我經過他門口,聽到他喊:“我餓啊,餓啊。”我聽得毛骨悚然。鄰居趁瞇瞇眼不在家,送一碗飯或一碗粥給他吃。瞇瞇眼知道了,罵送飯的人:“這不是輕賤我嗎?不是說我虐待男人嗎?我虐待男人天休我。”罵了幾次,便再也無人送飯了。過了十幾天,贊書便死了。他倒在飯甑架下,手里捏著飯團,嘴巴塞滿了飯。飯一半是米一半是糠。贊書留下了一兒一女。女兒叫藍鮮,十六歲嫁給了村里的修鞋匠。兒子土樨十七歲學做泥工。贊書過世時,女兒八歲兒子五歲。土樨長得像他母親,個矮,瞇瞇眼,瘦弱,臉像黃瓜干。土樨沒進過學堂,跟著母親種田。到了三十歲,土樨也沒娶上媳婦。他的瓦屋夾在兩棟廢棄的瓦屋之間,矮矮的,狹長,一年也曬不上兩天太陽。有一年,土樨給一個打錫壺的人做泥工,錫壺師傅見他老實,說,我有一個瘸子的外甥女,你不嫌棄的話,我去說說,或許能成。

瘸腿成了土樨的女人。瘸腿用拐杖走路,卻是個胖子。村里人叫她瘸胖。瘸胖有做冬棉鞋的絕活。她買來布鞋底,一天做七八雙冬棉鞋。她的鞋子又暖又養腳,村里人都買她的鞋子。一雙鞋子十三塊錢。過了幾年,土樨拆了瓦屋,蓋了二層土磚房。土磚房的窗戶也沒玻璃窗,張開的大嘴巴一樣。夾在廢棄的瓦屋之間,黃褐色的土磚房像個炮樓。又過了幾年,土樨死了。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做一會兒事,便捂著腰部,痛得全身冒豆大的汗珠。別人也不敢再請他做事了,怕他在工地上出事。他的身子開始收縮,臉發黃發白,眼睛發澀。他去了縣人民醫院,體檢了一次。

他對瘸胖說,身體好好的,做事累苦了,調養十天半個月,便沒事了。他又對瘸胖說,你給我兩百塊錢,我想去坐坐火車,我還沒坐過火車呢。土樨一直在鎮里做工,去得最遠的地方,便是縣城了。他外出,給孩子帶回了火車玩具和一只布娃娃,給瘸胖帶回了玉手鐲。他搭腳手架,把房子外墻粉刷了一遍。他戴一頂草帽,用滾筒把乳膠漆滾上墻。

墻刷完了,第二天,土樨便不見了。一個病人,走不遠的。村里人開始找人。在親戚家,在鎮里,在鎮醫院,都沒找到。去河邊找,去水庫找,去后山樹林找,也沒找到。有人說,看見土樨在他父親贊書墳前坐了小半天,燒香紙。找了五六天,也沒找到人,便不再找了。瘸胖整理土樨衣物的時候,在木箱底翻出了醫院的診斷書,才知道土樨肝臟完全硬化了,得了肝癌。一年后,一個去廢棄石煤洞打鐵烏春(鶇鳥的一種,在巖洞筑窩)的人,發現了一堆白骨,衣服還是完好的。土樨死在煤洞里,至于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

有一個女人患了宮頸癌,只有酒知道。有一次在雜貨店,幾個人說起喝酒的事,說誰誰最喜歡喝酒。趙家老四,一天三餐酒,一餐四兩,已經喝了十三年。楊家明清,一天四餐酒,最后一餐一定醉,喝了八年。李家駱駝,褲腰常年掛葫蘆酒壺,口袋里一包油炸花生米,葫蘆已經掛了十一年。大頭說:“這些都不算最,弄堂里的一帆下午四點開始喝,喝到晚上九點下桌,雷打不動,喝一斤二兩。”“一帆喝酒?”我有些驚訝。大頭說:“她的廳堂擺了十個酒缸,都是她自己泡的藥酒,藥材也是她自己上山挖的。”“她怎么會攤上酒呢,酒多傷身。”我說。

一帆年長我幾歲,年輕時是村里的美人。高中畢業后,去了贛州工作,老公在電廠上班。前五六年,她回到村里,蓋了三層的房子,便一個人住著。聽她父親說,她離婚了,辦了病退手續,回了村里。一帆的哥哥住在市區,有一次我遇見他,問:“一帆是不是嗜酒了?”她哥說:“不喝酒,又能怎樣呢?”一帆得宮頸癌有七年多了,做了手術,再沒治療過,也不去復查,村里人不知道這些,她心里比藥苦。

弄堂里我常去,和我家隔個巷子。一帆的屋邊有一個叫老海的人,喜歡打獵。有獵槍,也有各種捕捉野獸的夾子,春夏季靠電泥鰍電魚為生。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買泥鰍。我拎一個鐵桶,在他門前喊:“老海老海,有泥鰍買嗎?”老海穿一條大花褲,蓬頭垢面,慢悠悠晃出來,說:“泥鰍還有一些,豪豬要不要?”他嘿嘿地笑,露出滿口大黃牙。有一次去買泥鰍,看見一帆正坐在廳堂里喝酒。太陽西斜,黃暈暈,像一個碰柑掛在樹上。我說:“這么早上桌了。”一帆說:“進來坐坐,也喝一杯。”她的頭發扎了一條藍色手絹,從窗戶落進去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一層淡淡的光斑。我說我好多年都沒喝過酒了。

“不喝酒多可惜。有酒,人生都顯得長了,沒有酒,人生會更長。”一帆說。

我有些鼻酸。她曾被村里多少男孩子追逐,被多少男孩子暗戀。如今一棟房子,只有她一個人。黃黃孤燈下,一個人,自己斟,自己喝,一杯又一杯,喝到太陽下山,喝到月亮西去,喝到夜露四起。

這個月初,我母親八十歲生日,我提前一個星期回到村里,給母親張羅擺酒的事,備煙備酒備菜。生日當晚,一家幾十口人,陪老人說話。我侄子摸著手機不放。我說:“你都三十多歲了,還在玩手機,也不陪表兄弟說說話。”侄子說:“在看微信呢。…‘微信瀏覽一下不就可以了,看那么認真干嗎,天下大事天天有。”我說。侄子說:“時富叔的二兒子尿床得了直腸癌,治療費需要二十萬,微信在朋友圈里向全村人籌集,我們也出一份。”

尿床是唯一第一時間公布自己患癌的人。誰得了絕癥,有忌諱,是不可說的,即使鄰居知道了,也當作不知道。誰當面安慰病人,誰找羞辱。尿床公布患癌的原因,可能是急需錢。尿床才四十來歲,一直養牛賣。他養了二十來頭牛,放養在唐僧塢,早上趕牛上山,傍晚帶牛下山。一年殺十來頭牛,一頭牛賺四千來塊錢。他的牛肉不注水,殺牛的頭一天,他在村里敲著鑼吆喝:“明天殺牛了,在河埠頭殺,早賣早了,鄰里鄉親,吃好牛肉早點來。”牛是他自己殺的。牛肉用棕櫚葉扎好,買肉的人提著棕櫚葉圈繩回家。牛膀胱、牛脊髓、牛鞭、牛腦漿,他不賣,留著。他知道村里哪些人需要這些做藥引子,免費送。

又一個患癌的。我怎么也睡不著——裹著被子睡,被子也冷冰冰,冰凍了一般。天氣預報說,過兩天南方大面積雨夾雪。這幾年,村里不幸的消息那么多,即將離去的那么多,這個冬天顯得尤其長。聽著窗外潺潺的溪水聲,我披衣而起,看著冬霧蒙蒙的窗外,星星時亮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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