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拾萃

殷徳泉

正當三蝦面上市，上海的陳衛伯先生約我在蘇州裕興記聚聚。一見面我有點不放心地問他：“你是如何來蘇的？”“便當的，手機上買張火車票，蠻快，不是已經到了！”他爽朗地回答。好久未見的陳老師還是往日相貌，步履輕盈精神矍鑠，思路敏捷身體硬朗，這就是——評彈不老松陳衛伯。

陳衛伯與顧宏伯、金聲伯是師弟兄，都是如雷貫耳的藝術家，資格老閱歷深。所以只要與陳衛伯先生一起就喜歡聽他講過去的事，因為他說起往事來就如說書一樣抑揚頓挫，連說帶做，我們聽得冿津津有味，回味無窮?！案衩茨?，先講后吃，阿是有點辣手？”陳衛伯笑嘻嘻說。

麒麟童周信芳聽十齡童陳衛伯唱《四進士》

“聽說你今春三月去津四月又赴京唱京劇了，難道你這么喜歡京劇??？”陳老師點頭微笑，往事我們就從京劇開始吧。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黃金大戲院坐落在法租界愷自爾路敏體尼蔭路轉角上，離陳衛伯家很近。那時是專演京劇的場子，每天華燈初上這里人流如潮車水馬龍，四大名旦和眾多京劇世家、名角紛紛登臺獻藝。剛十歲的陳衛伯人小鬼大，看“白戲”是他常課，特別愛看京戲，“鬧忙”、扎勁。有一次，京劇大牌麒麟童周信芳在這里連演好幾天，發現有個小孩天天在看，就讓場方叫陳衛伯當面問問。豈知他一點兒也不膽怯，也不知周信芳是何人，直言回答：你的戲比別人唱得好演得好，戲服也比其他人的好，我很喜歡，也想學唱戲。周信芳聽了微微一笑，覺得蠻可愛，低咕一聲：“小戲迷，你會唱戲嗎？”“會啊，你會唱的我也會唱。”小衛伯像模像樣地唱起了周信芳的拿手戲《四進士》：“三杯酒……”渾然不覺在“關公面前舞大刀”，樂得麒麟童哈哈大笑。陳衛伯童年就種下了京劇種子，也可看出卓越的文藝稟賦和直率膽大的個性，成就了他人生藝術道路上的不斷創新。

海上大畫家吳湖帆贈扇初上書臺的陳衛伯

“那怎么未成京劇演員，卻成了說書先生呢？”

要想投拜周信芳學京劇談何容易？不過后來也好，陳父引領他投到評話名家楊蓮青門下，學說大書了。

滄州書場是當時上海的一流書場，地處黃金地段，設施豪華一流，響檔先生云集，評彈聽眾上流。是舊上海說書藝人夢寐以求的高檔評彈場所，能進滄州書場說書，即標明你已跨進響檔行列?！拔业钠瓶冢吹谝淮蔚桥_演出）就在這里說的《包公·破窯告狀》。”說到這里陳衛伯加重了語氣，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還未滿師的他怎么有資格進滄州書場演出呢？說來就巧了，其時原先說《白蛇》譽稱“蛇王”的楊仁麟在此演出，不料有急事，場方去請陳衛伯的先生大名家楊蓮青“代書”。先生卻有意推薦自己的小學生陳衛伯，讓他去見見世面。便說老聽眾一定會喜歡小朋友，一定“討俏”。場方想著先生楊蓮青大名鼎鼎，還有師兄顧宏伯名望大大，成全了陳衛伯第一次登臺就上了連做夢也不敢想的滄州書場。

滄州書場的聽眾以教師、大學生、醫生和文人居多，文質彬彬，氛圍極雅。其中一位身穿嗶嘰短衫褲子，腳上絲襪、直貢呢圓口鞋，一身文人夏裝，鼻子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手執折扇，氣度非凡，扇正面墨竹疏淡清雅，扇反面書法痩金清脫，他就是海上大畫家吳湖帆先生，是這里的老聽客。大家一起爭睹今天這個小先生如何？小衛伯跟一般初上書臺小朋友不一樣，膽大鎮定，不慌不忙，“今朝我來說一回李國太破窯告狀，請大家……”響亮開口。只見他左剛起包公，右即起張龍，一轉身又活現瞎子李國太。臺下嘖嘖贊嘆：像、像、像……笑意滿面，調遣了審美口味，聽眾朋友特別滿足。說書結束后吳湖帆先生特地去后臺望望小先生，一邊鼓勵問話，一邊紙扇輕搖。哪知小衛伯充耳未聞，注意力聚焦在那把折扇上。哦，吳湖帆這才明白過來，便將折扇贈給小先生，說你以后說書用得著，希望你將來也成為大響檔。陳衛伯當時不知，后來曉得獲得名家寶扇，覺得受之有愧，暗下決心不能辜負吳老先生的希望，今后定要成名成家。一把折扇成了陳衛伯藝術道路上催馬揚鞭的進軍號。

評彈大名家蔣月泉請青年演員陳衛伯挑刺

“聽說你年輕時要給蔣月泉提意見格，阿有介事？”我有點疑惑，一定要讓陳老師說出來我才相信。

當時1958年，才26歲的陳衛伯年輕氣盛，積極投入到創新說新的行列中，說慣了傳統書的藝人腦中身上全是古代人物的思想與影子，要說現代作品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陳衛伯就是天生有股闖勁，凡人家能做到我也能做到，這奠定了他成功的自信。他自找題材，下基層體驗生活，在很短的時間內創作演出了短篇評話《社會主義的第一列快車》，來反映鐵路工人在多快好省的年代里大步流星地與時間搶速度，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有時代感的作品在上海引起轟動，頓時陳衛伯與短篇評話《社會主義的第一列快車》一起火起來。

同年舉辦的第一屆全國曲藝匯演，上海推送的評彈界蔣月泉、朱慧珍是眾望所歸的名家，始料未及的是還有陳衛伯。“是新編現代短篇評話《社會主義的第一列快車》帶上了我陳衛伯?！闭f到這里，陳老師語氣漸輕微微一笑。

參加全國曲藝匯演，陳衛伯有幸和蔣月泉同宿，零距離的接觸才發現大名家平易近人，在生活中善于觀察，用心分析，無時無刻不對藝術孜孜以求。蔣月泉以非凡的氣度，一曲《戰長沙》贏得不同凡響的氣場，理應滿足，可是蔣月泉說“不”，希望陳衛伯給他說說不足之處。這讓陳衛伯驚呆了，“學生怎能給老師提意見？！”陳老師笑著問我：“倷說阿對？”蔣月泉語重心長地真切地要求陳衛伯提意見，如此大將風范讓陳衛伯拍大膽吐出了真言：“你所唱的《戰長沙》開篇中多了些賈寶玉的成分，少了些關云長的氣概?！币痪湓捓诵⊙輪T和大名家的距離。

人的性格、人的拼搏、人的機遇，鑄就了人生的道路與成功，藝術貴在創新，藝術要與時俱進。陳衛伯先生從一個評話演員華麗轉身為上海單口獨角戲創始人，成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紅遍上海灘的新潮演員。

名家的藝品讓我終身受益，名人的勉勵促我一生追求，陳衛伯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