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條

任樂

女人四十出頭的樣子，圓臉盤，中等個兒，衣著很樸素，舉手投足也有幾分拘謹，一看就是個鄉下人。老魁起初還以為她是乞討要錢的，正準備從身上掏出一塊錢給她呢，卻見她麻利地從手中提的一個淺灰色小布兜兜里掏出一團紅布，取出裹在里面的一個有棱有角、金光閃爍的東西，神秘兮兮地說，金條，要嗎？老魁這才知道女人是要給他賣金條。

老魁不理也不應，只管朝前走，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

老魁是來縣城辦事，事已辦完，現在是要去公共汽車站坐車返回。正是午飯后人們在家歇晌的時候，人行道上老遠都不見一個人。女人緊緊地貼著老魁走，邊走邊說，這根金條是去年秋天在自家院子里挖菜窖時挖出來的，當時挖出的是個小陶罐，金條裝在小陶罐里，本來想一直存著，不賣，可是婆婆患了癌癥，醫生說得趕緊做手術，一天都不能耽誤，為了湊做手術的錢，只能賣了。

老魁一向不喜歡搭理街旁攔路賣東西的，比如賣手機賣眼鏡賣皮帶之類，更不要說賣這真假難辨的金條了。這會兒聽女人說賣金條是為了湊錢給婆婆治病，他就站住了。

你說的是真的？老魁問。

真的，這種事情我還能胡說嗎？

老魁還想問點別的，前頭和他結伴來的喬三回過頭催促說，老魁，趕緊走，不要跟她多說了，這號事情不能相信。

女人惶急地說，大哥，我說的都是真的，要不是給婆婆治病，這金條說啥也不會賣的，沒辦法呀，求大哥買了金條幫幫我們吧！

老魁仔細地看了看那金條，也不能確定是真是假，問，有多少克？

女人說，五十克，聽別人說，五十克的金條，要是到金店里去買，怎么都得一萬多，我看大哥是個好人，就八千塊錢賣給你吧！

八千？喬三說，八十都不值，明明是塊銅，硬說是金條……算了算了，老魁，不跟她說了，我們走。

太貴了，八千確實太貴了，老魁搖著頭說。

那……那就七千吧。女人不理會喬三，只瞅著老魁說。

頂多兩千。

好我的大哥啊，兩千塊錢能買到一根五十克的金條嗎？

就兩千，你賣就賣，不賣算了。老魁不愿再跟女人討價還價了，說著，就從身上掏出來了兩千塊錢。

女人似乎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咬了咬嘴唇說，實在是家里老人病了，急著用錢，要不兩千塊錢說啥也不能賣的。女人邊說邊接過老魁的兩千塊錢，然后就將紅布和金條一并塞到了老魁手里。

女人走后，喬三拿上金條仔細端詳了一番說，五十克的金條兩千塊錢就賣了，這不是騙人才怪呢！要是真的金條她一定不會這么便宜賣給你。

老魁說，我看那女人不像是騙子。

喬三說，這年月，越是騙子看上去越不像騙子。

老魁說，金條是假的，她湊錢給婆婆做手術可能是真的。即便這兩樣都是假的，我那兩千塊錢是真的，還有我希望她婆婆的病能治好是真的。

喬三聽了，無言以對，只是搖頭。

老魁是半截溝村的村民，今年六十四歲。女兒出嫁了，兩個兒子成家后也都另起爐灶，家里就剩下他和老伴。老兩口干不動大田里的活了，就將土地轉包給別人，在家里搞庭院經濟，除了發展綠色養殖，還在院子周圍的空閑地方種了許多土豆、南瓜、蔥、蒜、蘿卜等，一年下來也有兩三萬塊錢的收入，日子過得很滋潤。有時候節假日，女兒、兒子、媳婦會帶著孩子們一齊攏來團聚，家里弄得跟過年似的，鄰居們都很羨慕，都說他們老兩口幸福。

老魁從城里回來的第二天，就趕上了端午節。除女兒有事沒回來外，別的都到了。兩個兒子領著各自的老婆孩子已將老魁頗為寬敞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了。老伴宰了只雞，還煮了粽子。吃完了飯，大家就坐在一起一邊閑聊一邊欣賞老二的女兒楠楠表演幼兒園老師教的新疆舞《掀起你的蓋頭來》。和著楠楠媽特地帶來的錄音磁帶播放出的舞曲，楠楠跳得十分投入，不時博得大人們的叫好和掌聲。跳著跳著，楠楠突然就不跳了，楠楠說，她要跟剛剛哥哥一起跳，她在幼兒園里就是跟一個男生一起跳的。剛剛是老大的兒子。剛剛比楠楠靦腆多了，慌得直往奶奶跟前躲，大人們哄笑起來。老大瞪著眼睛說，一個男娃子家，咋這么沒出息！不跳就不跳，躲藏啥呢？做媽的則攬著侄女說，楠楠乖，你剛剛哥上三年級了，三年級的老師不教跳舞，還是楠楠自己跳吧！楠楠全然沒了剛才的興致，噘起小嘴巴不愿再跳。這時，楠楠奶奶說，昨天你們老爸進城去了，在城里碰上一個女的賣金條，他就買上了，貴倒是不貴，就是不知道真的假的。兩個兒媳婦聽了，頓時來了精神，要老魁把金條拿出來看看。老魁說，不是金子，假的，有啥看頭。兒媳婦們還是要看，兩個兒子也說，假的就假的，拿出來看看咋了？老魁就把紅布裹著的金條取了出來。二媳婦手快，搶先把金條抓在了手里，她細細看了看，又掂了掂，然后用牙咬了咬說，真的真的，上面還有字呢，你們看，中間是個“福”字，兩邊是“足赤、祥和”，跟我一個同事去首飾店打耳環戒指那金條大小一樣，人家用了不到一半，就打了三對耳環，三個戒指。

那我們也拿上打耳環戒指去！大媳婦說。

就是！二媳婦笑著把金條拿到正鬧情緒的女兒楠楠跟前，說，給，楠楠，我們拿上這金條到鎮上打耳環去，給你打一對大耳環，跳起舞來咣當咣當晃，多帶勁！誰知楠楠對此沒興趣，朝她媽大喊，我不要耳環，不要耳環！喊著，猛一揚手，將她媽手里的金條打在客廳門的鎖扣上，而后跌落在了老魁坐著的凳子旁邊。

楠楠！老二喝了一聲。二媳婦趕緊將女兒扯到客廳外。楠楠哭起來，弄著要回家……

老魁側過身子拾起金條，發現“祥和”的“和”字下方有一道傷痕，顯然是剛才碰的。他臉上露出一絲不快。老二察覺到了，從父親手中拿過金條瞅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緣故。不過，他沒當回事。因為他記得曾聽內行人說過，金條都是用模子澆鑄的，上面的字一筆一劃都是凸現出來的，而這根金條上的字全凹了進去，是鐫刻上的。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老魁。老魁聽后點點頭，不再言語。

半天一直埋頭看手機的大媳婦則不以為然，他從老二手中把金條拿過去，盯著看了看，說，我百度過了，金條上的字，有凸出來的，也有凹進去的，所以，僅憑這一點，根本辨別不出這根金條的真假。

老二說，那你說怎么才能辨別出它的真假呢？

我不知道，還是你辨別吧。大媳婦把金條又塞回到老二手里。

老二把金條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到左手，說，老爸是兩千塊錢買的，要真的是這么大一塊金子，人家絕不會賣這么便宜，所以，可以斷定，不是真的。

大媳婦說，如果人家把真的當假的賣呢？

真的當假的賣？老二困惑地瞅著嫂子。

大媳婦說，也許金條是真的，賣金條的人并不知道是真的，還以為是假的，只要能變幾個錢就行，所以就便宜賣了。

怎么會呢？

這種可能是有的……

老大皺著眉頭說，你們煩不煩！很簡單的一點事情，讓你們越整越復雜了。他把金條從老二手里拿過去，徑自走進廚房，拿火鉗揭開爐蓋子，騰嗤一下把金條丟進了爐子。

你做啥？老魁發覺老大燒金條后，很是生氣，他奪過老大手中的火鉗，把金條撿出來扔到地上。

真金不怕火煉，煉煉不就知道真假了？老大不甘心就此中斷自己的試驗，眼睛還盯著父親手中的火鉗。

經過一陣烈火灼燒的金條，已黯淡了許多，甚至略呈紅銅顏色。老魁伸手去拾金條，老大制止不及，就聽哎喲一聲，老魁的手指頭被燙傷了。

真是老糊涂了！老大說，剛燒過就去拾，等一會兒拾又沒人跟你搶。

誰叫你燒的！本來就不是真金，煉啥煉！要不是聽她說湊錢給婆婆做手術，我也不會買的。老魁手指頭疼得很厲害，就不再理會老大，忙叫老伴給抹了點醬油。

這時女兒回來了，見此情景，問，咋了？爸的手燒傷了？

自找的！老大說完朝門外走去。

大哥咋這樣說呢？女兒朝老大的背影上瞥了一眼。

老魁的老伴說，你大哥說得對的呢，你爸就是自作自受，誰叫他買這么根背時的金條呢？

買了根金條？可以打首飾嗎？在哪呢？我看看！女兒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地上扔著呢！大媳婦臉一歪示意說。

女兒低下頭在地上找。

五十克金子呢，金戒指、金耳環都有你戴的。見丈夫氣走了，大媳婦也陰陽怪氣起來。

都悄悄的！老魁吼了起來，誰也不要想打這根金條的主意！吼完又覺得不妥，就改了口氣說，根本就不是金子，假的。

對，假的！頭天跟老魁一起從城里回來的喬三恰好這時來串門，接上話說，當時我就說是假的，不讓他買，他聽那女人說湊錢給婆婆治病，就買了。

這時老魁環顧家中，發現人都走了，客廳里就剩下老伴和女兒，一臉沮喪地望著自己……

金條是假的，這似乎已是板上釘釘、不容置疑了。可是，兩周后的一個傍晚，喬三突然跑來問老魁借金條，他要把這根假金條拿去當真金條用。

喬三的岳父八十歲了，其他啥病都投有，就是經常喊頭疼，讓好多醫生看過都沒看好。近日遇到一江湖醫生，說他能治好喬三岳父的頭疼，但必須用五十克黃金做引子煎藥才能有效。喬三就想起了老魁的金磚。

又不是真金子。老魁說。

喬三說，有病亂投醫，上哪找五十克真金子去？只能拿你這個去試試了。

老魁把金條連同裹著的紅布給了喬三。

喬三把金條取出來看了看，問，咋劃傷了？

老魁皺了下眉頭說，讓孫女弄的。

喬三按那江湖醫生開的方子，為岳父配齊了藥，連同金條一塊兒熬，讓岳父一連喝了三副。據岳父自己說，越喝越覺頭腦清爽，頭一點都不疼了，連說話聲也大了許多。

半個月后，老魁去鎮上趕集，迎面碰上從岳父家回來的喬三。喬三從懷里掏出金條還給老魁，說，我岳父多年的頭疼病好了，多虧了你這金條，他還說要專程上你家謝你去呢。

謝啥呢，老魁說，只要病治好了就好。見金條比以前光亮了許多，不知是不是藥物所致，老魁也沒在意，就往褲兜里一塞，去了農貿市場。

過了四五天，喬三又來到老魁家，問他那塊金條在哪，老魁以為喬三又要拿去做藥引呢，就給找，找了半天，卻沒找到。

喬三便將岳父家的人又見到一根金條的事告訴了他，說他們村一個叫李四的，在半截溝鎮的農貿市場拾了一根金條，形狀與作藥引的那根一模一樣。

肯定是我還給你的那天丟的，看你當時那份隨意勁！喬三頓足說，也怪我沒直接送你家里來！走，我為你做證，到李四那里把金條要回來。

于是老魁就跟著喬三去找李四，找到李四，說明來意后，李四翻翻白眼說，誰給你說的我有金條？我沒有金條。

喬三說，你有，你們村里好幾個人都見過，要不要我喊他們來作證？

李四見瞞不住，就擰著脖子說，我有金條咋了？我有金條也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

喬三說，祖上傳下來的以前咋不見拿出來？

李四說，以前不想拿出來，我的東西，啥時候往出拿是我的事情。

喬三說，你家祖上是咋么個情況別人又不是不知道，能給你留下金條？扯謊你都不會扯！你那金條是在鎮上拾的，我借了老魁的金條做藥引，就那天在鎮上還給他的，老魁朝褲兜里塞的時候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也不一定就是我拾了呀，鎮上那么多人。

正因為鎮上人多才有人看見你拾了。

我沒拾！

你拾了！

我沒拾！

二人爭執不下。

喬三說，拾了就是拾了，別人看見的呢，你賴是賴不掉的。

李四說，你說這金條是老魁的，那么老魁你說說，你的金條啥模樣？

老魁說我的金條用一塊大紅布裹著……

我沒見過什么紅布，我的金條是藍布包著的。李四將老魁的話打斷，邊說邊從衣兜里翻出一角藏藍色的布，看清楚了嗎，藍布！

喬三說，李四，布你可以倒換，你想倒換成啥顏色都行，但老魁的金條上有特別標記，你卻換不了。

李四問，啥標記？

“祥和”的“和”字下邊有一條劃痕，是老魁的孫女弄的，我可以作證。

李四低著頭往衣兜里看了看，沒有吱聲。

怎么樣！喬三說，金條可以給我們了吧？

憑啥給你們！李四兩手插在褲兜里，倚著門框站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事情再明白不過了，這根金條就是老魁的。喬三說，李四，我給你五十塊錢，你把金條還給老魁，這樣總可以了吧！

李四眼睛望著門外面的天，不言語。

一百！我給你一百。喬三說。

李四將目光從天上收回來，看著喬三，還是不語。

一百五……要不二百！喬三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朝李四跟前跨了一步說，二百總行了吧？

算了，不要說了。老魁把喬三拽了一下說，一根假金條，不值得再花那錢，就讓他拿著算了。

你呀！兩人往回走的時候，喬三說，當初讓那女人纏住的時候，我說是假的，不要買，你不聽，硬是把金條買了回來。現在金條讓李四拿去了，已經證實是你的，我一心想贖回來，你卻溜軟蛋，說讓他拿著算了，真弄不明白你這人是咋回事情。

就是，老魁說，我現在也有些后悔，要資助人家湊錢給婆婆做手術，當時送她些錢不就行了，何必要人家金條呢！反而鬧出這么多煩惱，老魁說著嘆了口氣。

喬三也跟著嘆了口氣。

老魁說，現在好了，金條沒了，所有的煩惱都跟著沒了！

然而，老魁怎么也沒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斷有關于他那塊金條的消息。先是老二跑來說，李四家進賊了，屋里被翻了個底朝天，啥東西都沒丟，估計是沖著金條去的。

老魁沒吭聲，老魁的老伴問，金條偷走了嗎？

老二說，沒有，金條在李四那狗日的身上揣著呢。

真該把他家放一把火燒了！二媳婦忿忿地說，誰叫他拾了人家東西不退給人家呢！

過了幾天，女兒帶來的消息更叫人吃驚。女兒說，李四把金條賣給別人了，李四要價一萬五，那人出了一萬，最后以一萬二成交。

老魁的老伴聽后給女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女兒再不要亂說了，讓老魁聽見受刺激。然而，當天下午，老魁就接到老大打來的電話，老大在電話上說，那金條賣了一萬二聽說沒有？老魁說聽說了。老大冷笑一聲，自己家的人要打戒指耳環，硬說不是金子，是假的，連燒一下做個試驗都不行，金條落到人家手里，現在人家卻賣了一萬二，咋就不是假的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那根金條是假的，不是真金子……老魁握著電話費勁地說著，我只花了兩千塊錢，我是看在她湊錢給婆婆治病的份上……

不要騙人了！電話那頭，老大陡然增粗了嗓音，不是真金子你就不會那樣小氣！我全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花了兩千，一根五十克的金條，人家會兩千塊錢賣給你嗎？

那你說我花了多少錢？

多少錢買的你自己清楚！

聽到這里，老魁腦子里嗡的一聲，一陣恍惚，好半天都沒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