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星
《大江南北》2017年第8期為紀念彭雪楓誕辰110周年,發表了我寫的《彭雪楓的書生本色》。那篇文章已經比較長,因而沒有介紹彭雪楓酷愛讀書的情形。彭雪楓的讀書生活是很精彩的,而且對我們多有啟示,應該再寫續篇。
人們常把書籍稱為精神糧食。在彭雪楓心目中,書籍比糧食更為重要。紅軍時期,尤其在長征途中,環境很苦,戰斗頻繁,往往沒有書讀,有書也沒有時間讀,彭雪楓說那真是“如饑似渴”。后來他率領新四軍游擊支隊東進敵人后方,既是司令員,又是政治委員,還需要兼顧發動群眾、統一戰線、建黨建政等工作,他并不因為日夜忙碌的勞累而苦惱,苦惱的是沒有時間坐下來讀書。1939年6月1日彭雪楓給毛澤東、王稼祥寫信,報告東進敵后一年的情況,寫著寫著,忽然插進一句:“老感到讀書的時間少。”這是積郁已久情不自禁地向黨傾訴。后來他給妻子林穎寫信,這樣的傾訴就多了。1941年10月24日的信中說:“總想讀點書,老是不會騰功夫。”“報章雜志尚堆滿一桌子,更讀不上理論書了。長此下去,將何以堪!”
其實,彭雪楓是很會“騰功夫”的。他見縫插針,抓緊間隙,讀書之多相當驚人。1942年11月彭雪楓指揮反“掃蕩”戰斗,十多天里過的是晝伏夜出的生活,而且多次遇險。17日早晨剛到鮑集,日軍就追擊而來,相距僅四華里。25日日軍占領管鎮,只有一河之隔。在這種緊張環境里,彭雪楓堅持每天讀書,讀了《紅軍內戰史研究》《法蘭西痛史》《尼赫魯自傳》等六本書,還開始精讀德國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他欣喜地寫道:“這些日子,我沒有放棄讀書”,“戰爭情況下讀書,別有風趣,亦頗有心得”。1942年12月,新四軍第四師召開精兵簡政會議,彭雪楓自己說:“兩天來忙于開會,不像頭幾天之有時間讀書了。”但他還是抽空讀了毛澤東的《農村調查》,重讀了《辯證法唯物論教程》,還讀了通俗小說《七俠五義》。1944年7月,彭雪楓到新四軍軍部參加整風會議,暫時離開工作崗位,更被他看作是讀書的大好機會。除了認真研讀整風文件,他還讀了《魯迅書簡》和《清史通俗演義》《西漢演義》《戊戌政變記》《官場現形記》,得意地說:“甚以為快!”
新四軍第4師的多位戰友,在悼念彭雪楓的文章中講到他酷愛讀書。張愛萍說:“雪楓同志喜歡讀書,興趣廣泛,常在作戰行軍繁頻之隙,手不釋卷”,“他不僅有高度的政治理論水平,而且還有淵博的文學素養和科學知識”。張震回憶說:1941年中共中央委派鄧子恢任第4師政治委員,重擔兩人分挑,彭雪楓有了一些時間讀書。“他在師部附近一所破廟里布置了一間小房子專門讀書。除參加會議、處理部隊問題外,差不多整個白天都在讀書。如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論、歷史唯物論,毛主席在延安的哲學講話、中國革命的戰略問題等著作,他都是在這個時候讀完的。”陳其五1945年2月5日在《拂曉報》上發表的《雪楓精神光照人間》的悼念彭雪楓的文章中寫得更具體:“你真是做到手不釋卷,工余飯后都在讀書。你的興趣很廣,涉獵的書籍很多,除了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黨內書報文件之外,不論是敵偽友的報章雜志,還是自然科學、文學藝術,不論是經濟、政治,還是軍事、歷史,不論是中國的書,還是外國的書,也不論是說書唱本,詩詞經史,你都要看,你都要學。你讀書又快又好,讀后總有自己的真知灼見。”
興趣廣泛,博覽群書,正是彭雪楓讀書的特色。但他讀書的目的是為了汲取滋養,充實自己。他讀書的動力是常感到學識的不足,唯有讀書才能彌補。彭雪楓在給劉少奇的一封信中,自稱是“黨性鍛煉不夠的黨員,經驗雖有一點,理論實在差得可驚!”他在給林穎的信中感嘆:“以未曾受過系統教育為一生的憾事,尤其是自然科學和史地知識。”接著的一封信又說:“我恨不得將最著名作品于最短時間一齊裝進頭腦里去。越讀書越感到自己的貧乏。”正是這種強烈的求知欲,促使彭雪楓勤奮讀書,而且雖然興趣廣泛,卻是主次分明,有些書只是瀏覽,有些書必須精讀。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等軍事著作和哲學著作,《孫子兵法》和《戰爭論》,他都是讀了又讀。理論書籍,讀來當然不如小說、劇本有趣,但彭雪楓認為:“讀理論書籍的興趣是會逐漸養成的。”“要硬著頭皮,攻完一部再攻其他。讀書要有一種像出兵進攻敵人那樣的精神才行,否則你永遠也得不到勝利。”

彭雪楓
至于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彭雪楓并不滿足于閱讀帶來的愉悅,而是更注重從中了解歷史,剖析社會,批判性地繼承傳統文化,學習文字語言的表達技巧。他認為,“《三國演義》也是一部必讀的書”,“那里有戰術,有策略,有統戰,有世故人情”。他讀了巴金的長篇小說《家》寫道:“內容以反封建為主,也還沒有失去時間性。”還對《家》中的主要人物一一表達了愛憎。讀了曹禺的劇本《日出》,他寫下很長的一段讀后感:“讀《日出》或觀《日出》演出的人,當他已成為一名革命戰士時,他將更堅定更奮發更自感其為革命事業而奮斗的偉大與光榮!當他尚在黑暗之中——即太陽尚未照在他的身上而他又具備著靈魂時,他將走向太陽。”彭雪楓贊賞《日出》的結局,認為不像《打漁殺家》那樣“僅給人以殺后的快感而已”,也不僅是對舊社會的義憤,而是出路之尋求。
彭雪楓十分推崇魯迅著作。他寫道:“魯迅的文章簡潔尖刻,極有骨氣,多讀不僅在文字技巧上有益處,更可加強自己之修養。一九三二年以前的魯迅的文章、小說幾乎每篇我都讀過。彼時雖為大兵生活,但對我在寫作的鍛煉和意志的修養上幫助實多。”幾天以后,他讀完《兩地書》,又興奮地寫道:“情趣甚濃,關于學問、時事、教書、訪友、吃飯、睡覺、穿衣、做文章、發牢騷之類,幾乎無所不談”,“一代文豪如魯迅,殊多值得我輩效法者”。
還應該說說彭雪楓的讀書方法。
彭雪楓讀過的書,無論是精讀還是瀏覽,大多有眉批、摘記、或長或短的讀后感。可以看出,他一邊閱讀,一邊在思考、辨別、消化,有益的吸收,糟粕則揚棄。重要的著作,他還認真地寫下讀書筆記。1940年4月21日和23日,《拂曉報》發表了彭雪楓的《我們的鏡子》,副題是《讀書筆記之一》。這是他讀蘇聯古伯爾曼《怎樣把日本武裝干涉者趕出了遠東》一書的筆記。全文分為七個部分,著重論述了當年遠東紅軍以劣勢的兵力和武器開展游擊活動,最終取得勝利的經驗。《拂曉報》的編者按說:“此文之發表,不但可增高我們的抗日信心,亦可鼓勵我們干部的學習情緒。”這后半句話,說的就是提倡讀書,推廣寫讀書筆記。1942年10月15日,《軍事雜志》發表彭雪楓的《戰略戰術淺說》。他在前言中說:“嚴格說起來,叫做《軍事業務讀書筆記》還更名副其實些。”在這之前,他就說過:寫這篇文章,“實際等于讀軍事書和記筆記”,“這是一種強迫某一目的而讀書,故較之無目的的瀏覽為好,故我心中愉快!”這一年,彭雪楓讀完《戰爭論》,接著又讀《孫子兵法》,“打算寫一篇《戰爭論》與《孫子兵法》之綜合研究,一種筆記性的文章,當作精讀的方法”。
彭雪楓的又一種讀書方法,是提倡大家都來讀書,互相交流讀書心得,共同探討書中的疑難問題。1939年10月,他用繳獲的麻將牌,請《拂曉報》編輯莊方刻了兩方藏書印。一方是:“書有未曾經我讀”,這是用于提醒自己。另一方是:“有書大家看”。雖然戰爭環境收集書籍很不容易,還是歡迎戰友們借閱。1940年4月,彭雪楓主持創辦了《讀與寫》雜志,寫了創刊詞《望讀與寫》,再次提倡讀書和寫作。他在讀書中遇到不熟悉不理解的內容,總是虛心向別人請教。讀書有什么體會,是他和干部談心時常有的話題。1941年6月1日,彭雪楓同《拂曉報》編輯李波人作“夜雨閑話”,從青年時代講到游擊生活,又講到未來,講的都是讀書。他甚至說:“我的愿望是關起門來讀三年書”,“民族解放戰爭以后,非讀書養晦不行,不然要落伍的”。彭雪楓還將自己珍惜的書籍贈送戰友。1943年夏天,他將《戰爭論》和《思想方法論》送給韋國清,附信說:“這兩本書我已讀了兩遍了,現贈送給你,請你也讀它兩遍。”1944年8月彭雪楓即將率部西征,趙匯川前來送別。彭雪楓將一年前陳毅贈他的《戰爭論》轉贈給他,但是只贈上冊,說是下冊還要再讀,相約再見面時贈他下冊,并且切磋讀后體會。非常遺憾的是這個約定未能實現。現在這本有陳毅簽名又有彭雪楓許多眉批的《戰爭論》上冊,已經由軍事博物館珍藏。
彭雪楓學以致用,讀書的收獲是多方面的。
彭雪楓說過,讀洛甫(張聞天)的《論待人接物》,胡服(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這對于我輩為人為黨員為一個革命家,是有著極大的作用的”。他還說:“古人的不少待人處世之道,我們共產黨人也可以借鑒。”從新四軍游擊隊東進時就和彭雪楓并肩戰斗的吳芝圃,在回憶文章中寫道:讀書使彭雪楓“在思想上與氣量上都有很大的提高與變化。他后來是那樣的虛心和有耐性,那樣的向爐火純青的境界發展,與他認真讀書不斷改造思想是有直接關系的”。
彭雪楓善于演講。無論是工作報告或是即席發言,他常常旁征博引,借用歷史上的人和事,借用古人的名言警句,生動地闡明革命道理,因而極受干部戰士的歡迎。他在新四軍第4師軍事教育會議作報告時,引用《孫子兵法》的話來說明對部隊軍事素質的要求。例如:“其疾如風”,就是動作要迅速勇猛如同疾風;“不動如山”,就是待機之時要穩如泰山;“難知如陰”,就是保守秘密如日月星辰隱于濃云陰天之中。這種講法,使大家印象很深,容易記得。在第4師直屬隊政治工作會議上講話時,彭雪楓從《靜靜的頓河》對哥薩克的描述,講到黨的政治工作對執行黨的政策的保證作用。又有一次講供給工作的重要,彭雪楓說:“漢高祖的三杰,韓信、張良、蕭何,蕭何就是當供給部長,漢高祖是依靠了他們三個創立了封建王朝大業。”
彭雪楓奮發讀書,最主要的收獲當然在軍事方面。他將熟讀兵書和戰爭實踐緊密結合,寫下了許多軍事著作,提高了指揮藝術和治軍才干。一部新四軍第4師在敵強我弱、日頑夾擊的險惡處境越戰越勇,從三百余人發展成三萬余人的戰斗史,也是彭雪楓從一個紅軍的年輕將領淬煉成無產階級軍事家的成長史。
彭雪楓在初讀《戰爭論》時寫道:“人們怡然自得之時,即為文章寫就、名著讀畢之日,快哉!快哉!”先說“怡然自得”,再加連聲“快哉”,讓我們分外親切地見識了這位一代名將的書生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