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一詞溯源

★劉 鋒

對于構建中國對聯學這一學科， 對于研究中國楹聯（對聯）發展史，對聯源流的研究是最基礎的課題。 其中，「對聯」一詞起源當然是很值得研究的。

一

梁章鉅在《楹聯叢話· 卷一· 故事》中有兩段話講到『對聯』。 這兩段話都來自《野獲編》。 其一云：『張江陵盛時，有送對

聯諂之者云：「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高日月； 狀元榜眼，二難登兩第，學冠天人。 」江陵欣然懸于廳事。…… 昔年，殷歷城罷相在里，江陵以宋詩為對聯寄之云： 「山中宰相無官府； 天上神仙有子孫。 」蓋諛與嘲各半。…… 』

此段見《萬歷野獲編》卷九之內閣條之【宰相對聯】下。

其二云：『前明邱南鎮岳由亞卿左遷藩參，數厚遺張江陵，嘗以黃金制對聯饋之云：『日月并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蓋亦欲以己名時蒙記憶也。江陵喜，將驟擢之。 未幾敗，岳遂罷歸。 』

此句最可怪者是用『前明』字樣，這當是清朝人口吻。 查《萬歷野獲編》卷十三之【邱侍郎獻諛】，原文是： 『至江陵柄政，邱始出補官，江陵亦許以光復矣。 邱乃以己姓名獻一對云：「日月并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相公大喜，將超擢而病告殞矣，邱竟以外藩再斥。 』

『張江陵盛時』，『江陵柄政』都是指張居正執政的鼎盛時期。 張居正于萬歷十年（一五八二）去世。 據此聯文，對聯或最早出現在一五八零年前后。

《野獲編》即《萬歷野獲編》，明人筆記，沈德符撰，三十卷，又有補遺四卷。 沈德符（一五七八——一六四二）浙江秀水（今嘉興）人，明代萬歷四十六年（一六一八）舉人。該書萬歷三十四至三十五年間（一六零六——一六零七）撰成。此書仿歐陽修《歸田錄》之體例﹐隨時記錄。書名寓『野之所獲』之意。 雖云野獲，堪比正史。

此書編輯過程也很復雜： 萬歷三十四至三十五年間先成二十卷，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又編成《續編》十卷。 最初的刻本是明朝的大字刻本，每卷自起止，沒有分類。

到了康熙二十五年， 桐鄉人錢枋又依據朱彝尊的舊鈔本，分類編排為三十卷，四十八門，另有《補遺》四卷。

若據作者編書時間， 對聯一詞或出現在一六零六——一六零七年。梁章鉅在《楹聯叢話· 卷一· 故事》中另有一段提到對聯，文曰：

二

《敝帚齋余談》云： 『江陵初賜第于鄉，上御筆親勒堂對云：「忠可格天，正氣垂之萬世； 功昭捧日，休光播于百年。 」可謂異典極褒。至癸未籍沒，則并第宅不保矣。但對聯乃御制御書，不知當時在事者何以處之。 』

好奇之余，檢讀《敝帚齋余談》，其中有兩條提到對聯： 《宰相對聯》和《山人對聯

》，從略。 《敝帚齋余談》的作者或曰佚名，或曰沈德符。

三

山西張延華先生在研究明末喬應甲及其《半九亭集》對『對聯』一詞的使用有了新發現。 他在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八日在《中國楹聯報》發表《『對聯』一詞源于何

時何人？》說：經查閱《李漁（一六一一——一六八零）全集· 楹聯卷》，李開先（一五零二——一五六八）的《中麓山人拙對》《中麓山人續對》，均未發現『對聯』一詞。

張延華經過細心檢閱， 發現喬應甲在《半九亭集》第一卷第三頁『心學』中已經使用「對聯」一詞： 『余仿趙清獻焚香告天之意，每白日看書得料，夜間想為對聯，次早書于格，三閱月矣。 』

喬應甲（一五五九——一六二七）字汝俊，山西猗氏（現臨猗）人，明萬歷十六年（一五八八）中舉，二十年（一五九二）進士。 《半九亭集》成書于明天啟六年（一六二六）。由此推斷，『對聯』一詞在一六二六年之前已在使用。

二零一二年九月五日張延華又在《中華楹聯報》發表了《喬應甲三書三證『對聯』情》一文，指出喬應甲在《誠信錄》一書的開篇『烏兔記』寫道：『予行取為壬寅等歲時，慈烏集吾鄉者不啻蔽地遮天。 然猶自吾家屋樹以漸他，及而南社、西社，不一二見。予記取書院， 朔望進鹽院公祖衙門作揖，見對聯云： 柏干森森，雅稱柏臺氣象； 烏飛肅肅，應知烏府風棱。此吉兆也。如此者數年。』根據《誠信錄》成書時間在『萬歷四十年（一六一二）孟冬二十五日』，可以推斷『對聯』一詞出現當在一六一二年或稍前。

四

二零一一年第三期《對聯· 民間對聯故事》刊載湖北李學文先生的《『對聯』一詞的出處有了新發現》一文。

新發現有兩個。 其一是： 據李學文文章，『余從清代何文煥輯的《歷代詩話》下卷《韻語陽秋》卷一中發現了「對聯」一詞，而且四次出現，…… 「對聯」一詞早在南宋就出現了。 』『《韻語陽秋》卷一· 一百八十四頁寫道： 梅圣俞五字律詩，于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處甚多。 如碧瀾亭詩云：「危樓喧曉鼓，驚鷺起寒汀。 」…… 』其余三處略。

《韻語陽秋》葛立方著。 葛立方，字常之，南宋丹陽人。 紹興八年（一一三八）進士。 官中書舍人、吏部侍郎等。 隆興二年（一一六四）卒。徐林《〈韻語陽秋〉序》云：『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常之由天官侍郎罷七年矣，于是《韻語陽秋》之書成，貽書謂余敘之。 』依據『由天官罷七年』推斷，《韻語陽秋》的寫作時間在一一五五年后，用七年時間于一一六三年編竣。——對聯一詞起源于南宋一一六三年或稍前（一一五五年后）。當然此處『對聯』一詞是指律詩中的含有對仗的一聯，或是頷聯或是頸聯。

其二是李學文從《漢語大詞典》第二卷一千三百零五頁的『對聯』詞條的注釋查到對聯一詞。 其中云：…… 《西湖二集·忠孝萃一門》： 『洪武爺撫定了婺州，于城樓上立大旗二面，親書對聯道「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一統天」。』『就這對聯看將起來，我大明一統氣象見于此矣。』——此書兩次用到『對聯』一詞。

此處顯然是指一般意義的對聯。《西湖二集》，明末短篇小說集。 作者周楫，字清原，號濟川子，浙江杭州人。明萬歷（一五七三——一六零九）末前后在世。

文中雖然有『洪武爺…… 親書對聯』字樣，但此書是小說，不能認定是朱元璋作對聯。 但可以推斷『對聯』一詞出現當在一六零九年前后。

五

和《西湖二集》類似的還有明代長篇小說《封神演義》。 劉太品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五日在《聯史探微》中曾經指出，不能因為小說中出現了對聯，就以此認為商、周時期已經出現了對聯。

《封神演義》第六十七回是姜子牙金臺拜將。 其中云：『…… 話說子牙排儀仗出城，只見前面七十里，俱是大紅，直擺到西岐城。 西岐百姓扶老攜幼，俱來觀看。 子牙至岐山，將近將臺邊，有一座牌坊，上有一幅對聯：「三千社稷歸周主； 一派華夷屬武王。 」…… 』

《封神演義》第六十七回中出現了『對聯』一詞另有意義。 《封神演義》一書的作者是許仲琳。許仲琳(約一五六零——約一六三零)，亦作陳仲林，號鐘山逸叟，應天府(今江蘇南京市) 人， 生平事跡不詳。 因為《封神演義》小說中出現了『對聯』兩字，所以可以推斷『對聯』一詞出現當在一六三零年前。

由于對《封神演義》一書的作者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一種觀點認為《封神演義》一書的作者是陸西星。 陸西星（一五二零——一六零六或一六零一），字長庚，號潛虛子，又號方壺外史，揚州府興化（江蘇泰州興化）人，明朝時期道教人士，道教內丹派東派的創始人。 由于《封神演義》一書的宗旨與陸西星的身份相符合， 所以作者是陸西星的可能性更大。 據此可以推斷『對聯』一詞出現當在一六零六年之前。

又由于魯迅、章培恒、劉振農等很多學者的研究，《封神演義》的出版至遲應在嘉靖三十年（一五五二）完成。 所以還可以推斷『對聯』一詞出現當在一五五二年之前。

然而， 所有這些推斷都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六

檢讀《春明夢余錄》，其卷九云： 『萬歷二年四月，面諭輔臣作對聯。 先擬三字，對云： 天地泰，對曰： 日月明。 張居正賀云：永樂十一年端午，宣宗隨成祖北京射柳，連發三矢皆中。 又出對云： 萬方玉帛風云會，即對云： 一統山河日月明，成祖大喜，賜名馬、纻絲等物。 時宣宗年十五也。 上所對適與符合。 』

《春明夢余錄》是孫承澤所著。 孫承澤（一五九三——一六七六），字耳北等，號北海，又號退谷等，山東益都人，世隸順天府上林苑（今河北大興）。 明末清初政治家、收藏家。 明崇禎四年（一六三一）中進士。 官至刑科給事中。 清順治元年（一六四四）被起用，歷任吏科給事中、太常寺卿、大理寺卿、兵部侍郎、吏部右侍郎等職。 富收藏，精鑒別。 著有《春明夢余錄》《天府廣記》《庚子消夏記》《九州山水考》《溯洄集》《研山齋集》等四十余種，多傳于世。卒年八十五。其故宅寓號『研山堂』，內有『萬卷樓』。

《春明夢余錄》記載明代北京的情況，體例似政書，又似方志，分《建置》《形勝》《城池》《畿甸》《城坊》《宮闕》《壇廟》《官署》《名跡》《寺廟》等十四門， 其中《官署》四十卷，篇幅最多，是研究明朝章典源流沿革的好材料。

萬歷二年是一五七四年。由于《春明夢余錄》具有史書性質，或可推斷一五七四年已經使用『對聯』一詞。

七

受梁章鉅在《楹聯叢話· 卷一· 故事》引用書籍的提示， 檢讀明代郎瑛《七修類稿》。在《七修類稿》卷三十五· 詩文類下有『對聯』條，云：

對聯

吏部許尚書贊，乃尊亦吏部尚書，己先為戶部尚書； 兄詔，亦嘗為南戶部尚書也。吾友俞子木為作一對云：『父冢宰，子冢宰，秉一代之銓衡； 兄司徒，弟司徒，總兩京之會計。』又友陳敏之木，天臺人也，受徽州歙縣訓導，書一聯于衙曰： 『四萬八千丈山中仙客； 三百六十重灘上閑官。 』一則不可移易，一則天生切對。

條目用『對聯』，條目中有『作一對』，『書一聯』，『天生切對』等字樣。 而且條目中有兩副對聯。——這是目前所發現的對聯一詞出現的最早資料。

在《七修類稿》中，不僅有對聯一詞，還出現『聯對』一詞。據《七修類稿》·卷十三· 國事類之《霸州賊》條下，其中云：

霸州賊

正德五年九月，霸州劉六、劉七、齊彥名，原系謀逆太監劉瑾門下。 瑾敗，遂糾賊眾流劫地方； 后又增入楊虎、趙鐩、劉惠等，共二十五名，分為二十八營，共有人馬十七萬五千。 各授偽官，張打『奉天征討元帥』旗幟，上以金書聯對云： 『虎賁三千， 直抵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 』又于老營以大紅彩緞書： 『英雄吞海岳， 氣勢轉乾坤。 』攻破州縣幾二百，殺死總兵馮禎、參將王杲、都指揮王保、詹濟、潘翀、同知郁采、指揮、知縣雜職數十員，奸淫婦女，磔剉兇殘，不可言也；…… 嗚呼！擾亂六省，延逾兩年，豈非數也哉？ 然不立官據土，此其賊也歟？ 詳載《守溪長語》。

對聯一詞經歷了『對』，『聯』，『聯對』，而最后歸于『對聯』。

《七修類稿》五十一卷(又《續稿》七卷) 是郎瑛所撰寫的一部重要筆記。 全書按類編排，分天地、國事、義理、辯證、詩文、事物、奇謔等七大類。 涉及： 當朝及前朝史事掌故， 社會風俗及瑣聞， 藝文及學術考辨。 四庫入存目。

李慈銘對此書的史料頗為重視， 而批評其論。 總結有三點： 其一，『此書引證頗廣，當時楊升庵（慎）已屢引其說，然識見殊卑，筆亦冗拙，時有村學究氣。 』其二，『論詩文尤可笑，其浩博則不可沒也。 』其三，『然以其談當時事多，治明史者必讀』。現存明嘉靖刻本等。

而且，作者是認真的。 據陳善《〈七修續稿〉序》云： 『嘉靖丙寅，先生春秋八十，猶日綜群籍，參互考訂，…… 』

郎瑛（一四八七——一五六六），字仁寶。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明代藏書家。因居草橋門，自號『草橋子』。 淡泊功名，好山水，著有《七修類稿》五十五卷、《訂正孝經》一卷、《大學格物傳》一卷、《萃忠錄》二卷、《青史袞鉞》六十卷等。 可以推斷在一五六六年已經使用對聯一詞。

結論： 現在可以明確，對聯一詞作為詩歌術語首先出現在南宋葛立方著《韻語陽秋》中，對聯一詞作為一般意義的概念首先出現在明代郎瑛著《七修類稿》中。更新的發現有待更新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