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職稱

●陳 敏（陜西）

火藥點燃也有四五天了，硝煙味兒越來越濃，可是沒有那聲響動，戰斗好像就沒有勝負、也就沒有結束。這不，昨晚手機滾燙、7點后就沒有清閑一分一秒：先是顥文打出，再是一個接一個打進，段氣急敗壞說以為你死了哩、怎么34分零8秒都在占線！都啥時候了，你還在忙啥？隔著千山萬水、顥文都看到了段那張憤怒的又老又黑的臉……段說今天下午下班時有人進了老張辦公室掩起門整了半天，出來時熱氣騰騰的，你咋不去？段說你整我支持，他整我堅決反對，哪怕幾十年老臉撕破！他說的他，是朱。

段和顥文現在活得好好的，可還真有人死了，是市委機關報的社長、總編輯老曲，本名曲善。先是被當地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江軍實名舉報，說自己老婆長期被老曲占有，他的老婆正是總編辦剛提拔起來的副主任康霞，擔任中樞機構的正科級職位。士可殺不可辱，江講師慷慨激昂之后，附上了老婆所謂因公出差，實則夜不歸宿的時間表，更神奇的是，段的工作日志記載緊隨其后，還有曲、康二人簽字的旅差報銷清單附后——老曲與康霞同時消失居然高度吻合！這一招靈驗，省市紀委立馬調查，那個長腿豐滿、見人羞澀的小婦人康霞頓時花容失色，請了長假。緊接著常務副市長武抗抗涉及土地基建領域違法被檢察院帶走，而正是在武副市長主管期間，顥文所在的身處繁華地段的報社大樓經過媒體公示后，很正式的投標競標，并賣給了曲善的老鄉，一個山西挖煤成功的土豪丁老板，拆遷后蓋起了天價的商品房小區——豪華領郡。報社在距老城區之外10公里的高新區按市里統一規劃，新建家園，只是苦了顥文、朱、段奔六的這類人等，每天早早擠公交，晚上沒有七八點進不了家。現在丁老板玩消失，跑不動的老曲涉案配合調查不得外出，卻沒想到上上個周末吊死在辦公室里側臥室的門框上，懸空的腳板下有照片信件紙類燃燒未盡的灰燼和一地的煙把，看來那么呼風喚雨、大小通吃的人也就草包一個……10年前老總編退休、空出全社唯一一個正高職稱時，新領導老曲，也就是市委宣傳部原副部長，讓繼續空著。先折騰了幾年把自己弄上副高，再到他的副高5年資歷夠了把自己聘上正高，工資漲到比副廳還高一大截。顥文、段、朱幾個科班出身，副高拿了十多年的先是眼巴巴看著，后是苦巴巴候著——候著也是干候，老曲比他們年輕幾歲哩！

也很忙了一段時日，顥文、段、朱松口氣，還真是人作孽，天在看……

本周一，50周歲的新社長老張到位，當過縣武裝部政委和市紀委二室主任的他很利落：人死了組織會有結論，大家不要跟著網上什么蛐蟮死了罪該萬死之類瞎起哄、更不要誰是內奸胡猜疑，當務之急是凝聚人心把報紙和手機報、電影網絡平臺辦好。于是本周二總編辦張貼正高職稱中省相關部門制定的申報細則，本周五，也就是昨天上午通知今天利用周末沒有干擾，上午八點開會評審。

差5分8點，顥文進會議室，做記錄的總編辦另一個副主任小于要求他先關掉手機并放置在桌上的塑料筐里。老張主席位上喝茶，并不抬頭看人。朱、段和后面幾個相繼進來交了手機，散落在會議室兩個側面。

老張面無表情說開始述職。其實也就是朱、段和顥文三個人的事。朱一反常態、趕忙拿出一沓子文字材料，咳嗽了一聲亮嗓子，段回過頭惱怒地盯了一眼，背轉身表示抗議，顥文從包里取自己東西的手，驚愕間也停到半道上。小于笑盈盈地說，按規矩來。朝老張社長眼光問詢了片刻。年紀大的先來，副刊部的顥主任說。

獲獎作品的名目、檔次、專著、論文出處云云，三個人各有千秋地過了一次堂，小于則按程序補充說三人經審查均具備申報正高暨高級編輯或高級記者資質。然后全場啞然，只等上邊發話。

評職稱要講資歷學歷，但是更要講工作實績和綜合品質，同時也不能不講人性化。老張說的句句在理，可云里霧里摸不著。這樣吧，大家說說，每個人填表投個票，統一交給小于，現場公布。他倒是全身而退。

顥文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來報社，現任副刊部主任，今年59歲；朱，新聞本科畢業、新聞部主任，57歲；段，58歲、政法部主任，是西安政法大學本科。現在已是10月份，明年這時60歲退休了也就不必評職稱了，顥文所以格外重視這個唯一的機會，說到底，評上正高不僅漲工資，也有個尊嚴在里面。朱30多年一直從事新聞編采的履歷及省級以上5篇新聞一等獎篇目為他加分。顥文一等獎少，副刊到底是副的，有價值的新聞題材也輪不到顥文，中國作協會員頭銜對評選新聞職稱頂個屁用，但顥文恰恰在前年正式出版過一本報告文學集，可視為新聞作品專著，還有個全國報紙副刊評選的一等獎，中國記協蓋了章子。段，硬件也夠，但年齡的危機感緊隨顥文之后！

七嘴八舌小下去，投票回收驗票后碼在小于面前亂糟糟的。老張該開金口了吧。他從塑料盆里取回手機往小包里塞，又從小于遞過來的紙張上簽了字。沉吟了會兒說，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接了十幾個電話，各位都是大神啊！他有意朝朱、段、顥文和記錄的小于梭巡了一遍，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于法、于理、于情一致哩——我的意見今天會議很好很民主，大家意見基本上一致，絕大部分同意顥文正高職稱申報。我已經簽了字、總編辦盡快給市里上報材料。我早就強調老同志職稱優先解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年紀大的拿了退了，職稱指標騰出來下一個不也解決了嗎？又何必明爭暗斗？這個下個文件形成制度，優先讓業績突出的老同志逐一解決正高待遇，市委領導肯定了我們的做法……市委今天下午兩點開會，布置檢查今年年底安全工作，周部長昨晚點名讓我去參加，沒有啥了散會。

顥文堅決推辭了段、朱包括幾個幾十年老伙計的邀約慶賀，想走走輕松些。小于不出意料在樓下拐角候著，奔四的她離異多年卻仍溫婉雅致，說我打給了周，說完眼光放到了遠處。周，正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待他再次抬起頭來，小于已經走了。多好的女子呵，他想。

他還想，狼多肉少，世情所致，可是轉眼山水故舊，人卻未必。若不然何以朱元璋戮功臣，趙匡胤解兵權？樸素的正義感和利益的一致性決定了面對前社長曲善的邪惡時，段、朱和自己幾個老兄弟的同仇敵愾及其與小于們的團結一心，可是桃子熟了明晃晃掛到那里沒有主人，誰都可以摘，誰都有機會，誰能夠責怪誰？！

問題是他現在摘到了桃子。

他感謝老張社長的公平正義……大家都在耕耘施肥勞作，自己原本收獲的是自己的一份，但得心存感激——世風欲下，人心不古，他能不感激嗎？

明年這時，攜老妻泛舟江湖還是徒步山野？人間煙火盛隆，只是倦了，何況響動過了是平靜……

于他，果真有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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