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會遠距離地陪伴你
——記錄在貴州支教的他們

文丨 實習生 楊 蕊

一

我問舒萬林，支教有沒有給他帶來影響，他想了會兒回我“不知道怎么說，只是很久沒有這樣不求回報的去做一件事了”。

去年8月，我送一名腳上有傷的孩子回家。他家是最遠的一戶，在坡上的坡上。家里沒有人，他也沒有鑰匙，家里只有一只貓。

我只好翻窗給他開門，然后叫他把鞋脫了，幫他找藥酒。我看到他的小腳臟兮兮的，沒有穿襪子，腳后跟通紅，皮早就已經磨掉了，旁邊還有點青腫。

我說你忍著點，藥酒抹上去肯定很痛。他出了好多汗，但沒有喊疼。我問他家里還有人么，他說沒有。我給他開了電視看。

我好像實在找不到還能為他做什么，坡下的老師在等著我一起回去。房子里面好悶，吊頂風扇一直轉啊轉發出響聲，房間里全是藥酒的味道，他一個人垂著腳坐在破舊的沙發上望著電視，那時候我突然想干脆就坐在他旁邊，直到他奶奶回來。

但是我沒有，我就留下一個六歲的小孩和一只貓走了。或許那只貓還記得我，或許當時我真應該留下來。

這是舒萬林去年支教回來后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的動態。他今年大二，8月4日是他第二次啟程去遵義泗渡鎮金田村支教。

他將和他帶領的貴州大學支教隊，在金田村小學開展半個月的支教活動。

他告訴我，今年回去的時候那只貓還在，但沒見到那個小孩，小孩奶奶說他去參加了一個免費的夏令營，活動方還會給予學費的幫助。

我想他對于這個回答是開心的。

這是他第二次去支教，這次的去程不太順利，原校長已經不再任職，新上任的校長在啟程前幾天突然變卦，不讓支教隊下鄉。

采訪當天他才終于說服了新校長，讓原定的行程得以按計劃進行。

他發給我的語音里透著疲憊，“這個支教隊每年夏天都會去，也許成員不是固定的，但是村民們都是知道這個隊的，一到暑假一些家長都會問村里面我們什么時候下去。如果說今年夏天沒有去，你說我，我……”

他停頓了會兒沒再說。我理解他作為隊長的壓力，誰也不希望這種傳統到自己負責的時候被擱置。我能想得到對方變卦時他緊皺眉頭的焦慮模樣，也能感受到行程敲定后他呼氣的暢快和放松。

三年了，他還是高中的樣子，對于自己堅持的事情從來不說放棄。

我問他支教時有沒有記憶特別深的小孩子，他回答我“有個姓李的小孩兒蠻讓我心酸的”。

“那次放學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出于安全原因，我們讓家長親自來到學校接孩子回家。我給他爺爺打了第一個電話，他爺爺說晚一點就過來，等了很久班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我再一次打電話給他爺爺，這時候他爺爺卻說不是本人，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一直說我打錯了。

我知道號碼沒錯，因為也不是第一次打這個電話。他看著一個個小朋友被接走了就只剩他一個人，眼神四處張望，然后低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流露出些許失落，在我和他對視的時候他又突然和我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掩飾他的難過，也不知道這是他第幾次遇見這種事情。”舒萬林的言語中有點無奈。我至今也無法揣摩出那個年幼的小孩，是怎樣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又試圖安慰他人。

七八歲的年紀，應該是最不會克制自己喜怒哀樂的年齡。舒萬林卻說，自己接觸到的孩子大多都比同齡人懂事，但那種懂事是會讓你心疼的體貼。

我想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回憶了很久才發現，自己留戀的那些眼神，牽掛的面孔，都無法用言語精確表達。

二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舒萬林在采訪中說，自己對于支教開始變得矛盾，一方面覺得去傳遞知識很好，一方面又覺得短期支教會傷害那群孩子。

在廣西深山板烈小學做了十年支教的德國人盧安克，也曾說“時間短的話陪他們玩就好了，上課需要穩定，持久。因為老師一走也會把孩子們的心帶走”。但故事的最后他也離開了自己魂牽夢縈的板烈小學。

我想舒萬林糾結其實與盧安克并無不同，他們都深知自己沒有辦法長久的守護他們，由此產生的愧疚總是時不時讓他們質疑這種相遇的合理性。

第二次支教結束后，他曬了一張金龍小學的國旗照，配文選自《挪威森林》。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里，總會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我沒有追問他明年還會不會再去，只是在他分享的金龍小學文藝匯演直播下點了贊，然后關掉了頁面。

英俊瑋談及自己在高武小學支教的那群小孩，說“他們就像山間的精靈，剔透的石頭，干凈得讓你都不得不去反視自己。說你給予了他們愛，倒不如說他們給予了你更多的愛，讓你心里更富裕更充實”。

他今年大一，暑假剛參加完由東南大學校內組織的貴州支教活動，在凱里市從江縣翠里鄉高武村高武小學待了21天，擔任高武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

他說起有學生一定要讓他去三樓，起初以為只是要讓他陪著她們玩，結果上去后小女孩從自己書包里抽出一張紙遞給他，讓他把汗擦了。他才后知后覺這是山里孩子表達善意的方式，“他們喜歡你就會跑過來拉著你的手，趴在你的背上。表達喜歡的方式很直接。”

問起去支教的初衷，他說“（因為）一種描述的畫面感，想象自己在大山里起來看朝陽和孩子們玩耍，就覺得是件很棒的事”。

采訪的間隙，我看見他手機屏幕是兩個小女孩的自拍，倆人戴著粉色大墨鏡的貼紙，露了一口白牙很活潑的樣子。我笑他屏幕太夸張，他笑說“沒辦法，拿給她們玩，收回來就這樣了。還讓我不要改，我只好不改了”。

我讓他講講屏幕上的小孩，他沉默著說“算是我最放不下的吧”。小女孩叫紅艷，今年上五年級，她起初并非是他帶的學生，但紅艷總是會跑來模仿他上課摸頭發的姿勢，喜歡來逗他，英俊瑋因此對她有點印象。

有次紅艷和她同學因為下河游泳沒去上課被他抓了個正著，英俊瑋兇了她，紅艷反問他“你憑什么管我”，英俊瑋說：“其他人我不管，你倆我管定了”。

而后紅艷的轉變讓他也很詫異。“起初是大大咧咧沒規矩的女孩，后面變得特別懂事也很聽話。”我問他知不知道是什么讓紅艷發生了轉變，他想了會兒說“可能是感覺老師也在乎自己吧”。

紅艷學習成績不大好，家里父母文化程度也不高。英俊瑋用普通話去紅艷家家訪的時候，紅艷就坐旁邊當他們的翻譯。

雖然紅艷給英俊瑋說自己不想讀大學，念完初中就想去打工。但英俊瑋告訴我“其實她是那種在學習上受到鼓勵就會非常用功的孩子。只要啟蒙教育好，后面一定會好起來的”。

大概是因為熟知紅艷內心，英俊瑋對她多是鼓勵，也很照顧這個內心很敏感的小孩。

回想起離開的時候，他說：“最后那天，在老遠看見有車時候，紅艷就哭了，她知道車輛對于她的意義或者說對于我的意義。我看著她哭也忍不住，只好握緊她的手。

他們催著上車，我一直不舍得上，最后抱著她，讓她聽話，我就跑上車了。我不知道我走了她哭了多久，但我真的很想她，也很喜歡她。”

有人曾說“教育，是人與人之間，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觸碰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只要這樣的傳遞和喚醒不停止，我們就不會告別盧安克”。

最開始對于支教，我們向往的是或許是純真無邪的笑臉，到后面發現，自己也被他們的熾熱善良打動，被真誠吸引，被他們深邃又隱秘的孤獨牽扯，在那里留下了綿長的牽掛和難以長久陪伴的愧疚。但就像英俊瑋沒有換掉的手機屏幕一樣，他們對于那群小孩的陪伴也許注定就是遠距離的。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采訪對象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