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積雪草

他一直是后知后覺的人，什么事情都比別人慢半拍。上大學那年，他十八歲，從小城一隅步入繁華的大都市，眼前豁然開朗。面對藏書巨豐的圖書館、時尚典雅的咖啡館、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他有些茫然，張著一雙孩童般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一直埋首書本的他像一個剛剛睡醒的人，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小攤上淘來的衣服，腳上穿著來路不明雜牌旅游鞋，一口濃郁的鄉音與這個城市一點都不搭調。再看看那些同學，穿著專賣店里的名牌衣服，手里握著手機，耳朵里塞著耳機，談笑風生，神采飛楊。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腳，心底慢慢滋生出一絲卑怯，原來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為了縮小心理上的落差，他開始找尋各種各樣的借口跟父親要錢。剛開始，他開不了口，總是吞吞吐吐，父親急了，罵他：“臭小子，到底有什么事啊？想急死我啊？”他狠了狠心說：“爸，我的鞋子壞了，想買一雙新的。”說完這句，他如釋重負。父親說：“傻小子，就這事兒啊？早說不就完了，爸有錢，別省著，好好念書，身體健康就萬事大吉了。”

父親的要求很簡單，好好念書，做一個好人，身體健康，天天向上。如果是以前，他不會覺得父親的話有什么錯，可是現在，他生活在大都市里，看問題的眼光已經不在原來的高度，他在盡可能地逼迫自己靠近大城市的現代文明，貼近時尚的都市生活。

他拿著父親打進卡里的幾百塊錢，買了一雙旅游鞋，把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扔進路邊的垃圾桶里。錢不多，只勉強夠買一雙新鞋，但這畢竟是改變自己的開始。

同學當中，他是最勤奮的，不是學習，而是打工。做家教，送報紙，他兼了好幾份職，可是那點收入對于他期望的生活是遠遠不夠的。無奈，他只好一次次向父親求助：“爸，我的錢花光了，這一次多給點吧！我鬧虧空呢。”“爸，我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同學們都有，就我沒有，所以咬咬牙也買了，你得支援我點。”“爸，我戀愛了，從下個月開始，你得給我增加一項戀愛經費。”

如此種種，花樣繁多，從剛開始的羞于啟口到后來像家常便飯一樣。好在父親從來沒有為難過他，什么時候請求支援，什么時候援助就到。

那年寒假快到的時候，父親的弟弟，也就是他的二叔給他打電話：“臭小子，你能不能不這樣沒完沒了地跟你爸要錢？你就是個敗家子，就是個不長良心的小兔崽子。”他被罵得暈了，沒好氣地對著電話吼：“我花我爸的錢，你心疼什么？又沒跟你要。”

二叔也急了：“我不能看著我的親哥哥，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搭上半生的幸福，最后再把老命都搭上。”他懵了：“誰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他親兒子。”二叔說：“得了吧你！你是我哥在火車上揀的，因為你，他連個媳婦都沒討到。你斷送了他的幸福不說，還像索命似的天天追著他要錢。為了掙錢，他去石灰場打工，結果得了很嚴重的肺病，現在氣都喘不勻溜，一口一口的，你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時尚生活就那么重要嗎？天天追著他要錢，比討債的還兇……”

他無言以對，輕輕地放下電話，慢慢萎坐在地上。想起父親，不到50歲的人，佝僂得像一個小老頭，因為他，不停的從一處奔波到另外一處，不停地對他說：“兒子，爸有的是錢，不給你花給誰花？”

想到父親，他的心里一陣一陣地發緊，父親像銀行里的自動提款機，他像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無休止地從里面汲取養分和愛，終于機器損壞了。

他從地上站起來，淚水在眼睛里打了個轉，終于還是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