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工農兵學員

肖燦先

1.考試錄取

那是1973年的上半年，我在家鄉的小學任民辦教師。忽一日，傳來一個好消息，大學要招生了！大學1966年停止招生，前幾年招了一些，人數不多。這次據說全國招13萬人，從有2年以上社會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和解放軍戰士中招收大學新生。要求家庭出身好，本人表現優秀，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程序是自愿報名，組織推薦，統一考試，高校錄取。我們公社的推薦名額是4個。消息一經傳出，報名十分踴躍，我們公社一下報了30多人，可我不敢去。學校劉校長見我無動于衷，問我為什么不報名，我說我只有初中學歷，考不過別人，再說公社也不一定會推薦我。劉校長說：“先報名再說吧，公社領導對你印象比較好，不一定不推薦你；你原來讀書成績很好，有點名氣，這些年也經常看看書，寫點東西，不一定考不過別人。你考上了讀大學，沒考上繼續當民辦教師，又不花多少本錢。”拗不過一片好心的劉校長，我誠惶誠恐地報了名。豈料，不久公布的推薦名單中居然有我。另外三位中的一位是兄弟大隊的民辦教師，條件比我強得多，南昌二中高中畢業，后來又參了軍，入了黨，再退休回鄉當民辦教師。還有兩位是上海下放知青，跟我一樣的初中學歷。事后了解，我能在公社干部會上獲得通過，基本條件是家庭出身好，貧農成分，親戚也都是貧農，連個下中農都難找。主要是因為我當民辦教師的四年，每年都被評為優秀教師，學生參加全公社統一考試，成績名列第二，有點好影響。會上分管文教的彭宣委替我說了話，本大隊和兄弟大隊認得我的書記替我說了話，最后一把手譚書記也就拍了板。而我事前沒有給他們任何一位倒過一杯茶，事后也沒有給他們任何一位遞過一支煙。

既然有了參加考試的資格，就得認真做點準備，爭取考好，否則，無法向關心我的各位領導交代，無法向全公社的人民群眾交代。可學校的課還得上，班還得管，只是家里的事就一概不管了。可怎么準備呢？誰也不知道。大學多年不招生，高考早已停止，如今只聽說考語文數學，語文可能只考作文，數學則初中、高中的內容都考。于是，我一邊按學校同事們幫我猜測的題目寫練習文章，一邊找來數學課本做數學題，也沒有什么計劃，準備到考試前就算結束。

終于到了考試的日期。前一天，我和那位同鄉從家里趕到縣城，領了準考證。考場設在縣中教學大樓的二樓，據說全縣有130多人參加考試。第二天，考試開始，考場戒備森嚴，氣氛緊張，公安局的警察持槍守衛。上午考語文，監考老師宣布完考試紀律就發試卷。打開試卷，只有兩道作文題，在當時，此類題目不生僻。我選擇其中一道，認真構思了一遍，列了個提綱，然后在草稿紙上寫起來，寫完做了些修改便仔細謄抄到作文紙上。時間到了，就把卷子交上去。下午考數學，打開試卷，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感覺有些題會做，有些題看不懂。我把會做的題做了，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不會做的只好留著。

考試結束，我回到學校繼續上課，學校放暑假，就和父母一起參加雙搶，同時等待高考錄取的消息。開始我不知道高考的分數，后來聽說我考了兩個80多分：作文82分比較高，因為最高是85分；數學81分比較低，因為卷面總分是120分。突然有一天，《人民日報》登出了遼寧鐵嶺一考生寫在試卷背面的信，全國上下反響十分強烈，高考錄取變得撲朔迷離。有消息說全縣錄取了30多人，我被錄取了，可到學校開學了，還沒有得到通知，我在縣城無熟人，無從打聽，仍然去學校上課。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江西師范學院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信封上用標準的楷體字寫著我的姓名，里面的通知書寫的是中文系，這正是我填報的志愿。我的那位同鄉錄取在江西醫學院，兩位上海知青沒能錄取。

學校劉校長、同事和學生紛紛向我表示祝賀，我當時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第二天，我從家里帶了一套木匠工具（因為我曾跟隨父親學過木匠手藝），用了幾天時間，利用學校的木料，做了一套乒乓球桌留作紀念，爾后告別了親密無間的領導和同事，告別了活潑可愛的學生，結束了我的民辦教師生涯。

2.走進大學

走進江西師范學院報到，我才知道學校剛從井岡山搬回。此前，江西師院與江西教育學院以及江西大學的政教、中文、生物三個系合并成立井岡山大學，在井岡山下的拿山辦學，只招了兩批學員，便遷回南昌原地。江西師院此時只中文、數學、歷史、體育等系招生，全校共招359人，其中中文系100人，分2個班，我被編在1班。

來到報到處，見到了1班班主任，姓張，女性，2班班主任姓葉，男性，兩位都是前一屆畢業留校的，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對人十分熱情。辦完報到手續，我被領到第2教學大樓的一間普通教室里，這是全班男生的寢室，擠擠挨挨擺滿了床。找到貼著我名字的床位，放下行李，感覺自己正式成為江西師范學院的一名學生了，我們的專用名稱是工農兵學員。

到校園里走走，發現這所創辦于1940年的大學校舍陳舊，沒有新房，到處都有機器轟鳴聲。原來，江西師院遷往井岡山期間，南昌市竟有四五十家工廠乘虛而入占用了校舍，校園成了工業園。這些單位并沒有因為師院遷回而遷出，離第2教學大樓最近的是一家塑料廠，我走進車間，看完了塑料拖鞋的生產流程。

第三天，舉行全系新生開學典禮。系領導、教師、全系新生參加，系總支鄭書記等領導講話，歡迎我們入學，闡述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重大意義，強調“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并希望我們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不要“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

這時才知道，我們這100個學生，基本都是初中或高中的老三屆，讀過高中的不少，有的還是1966屆高中畢業生。大家都在社會上干過四五年，有的長達七八年。大多數同學來自農村，有一批下放知青，一批民辦教師，還有一批退伍軍人，有的還是大隊干部、生產隊長，有的在部隊當過班長。少數同學來自工廠，有的帶薪上學。100人中有共產黨員40名，共青團員47人，學員政治素質可見一斑。學員年齡相差比較大，最大的已30歲，最小的19歲。

學校不收我們一分錢，學費、住宿費、教材費全免，還給每人每月發13.5元菜票，另外，發男生37斤、女生33斤飯票。還有，按甲等每月4元、乙等每月3元、丙等每月2元發給生活補貼。我是乙等，每月3元。家里每個學期好不容易給我20元，這樣，我就可以專心讀書。如果全部自費，不僅我，大部分同學都讀不起。

3.讀書學習

簡短的入學教育結束，我們就正式上課了。

因為從當年春天開始，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對各行各業的秩序進行整頓，其中包括整頓高校的教學秩序。在這種形勢下，江西師范學院領導班子貫徹“以教為主”的方針，調整了中層干部和各系領導干部，將下放的教師調回，同時修訂了教學計劃，因而我們很幸運，一開始接受的就是正規的教學。

因為我們所學的專業叫漢語言文學，這個概念很寬泛，培養的是中學語文教師，什么都得懂一點，所以現代漢語、古代漢語、當代文學、現代文學、古代文學、當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古代文學史、外國文學、外國文學史、文學理論、寫作等課程都得開設，政治和體育等公共課程當然也不可或缺。另外，根據當時的形勢，我們還開了毛澤東詩詞、魯迅著作、《紅樓夢》研究等課程。每周學時為45節（含每周3個晚自習），每周授課時間20余節。基本上是每天上午4節課，下午和晚上自習。每周僅星期日為休息日。

我們的教師都是原來江西師院、江西教育學院的教師，去了井大又回到師院，有的暑假才從下放的地方回來。我們入學時，只有我們這一批100個新生，沒有老生，學生少，班級少，第二年才增加兩個班。有的教師一個學期都排不到課，就全心在家編教材，寫講義，只要星期二下午到系里參加集中政治學習就行。教師充足，每位教師的教學則非常專業，比如現代漢語課程，語音、漢字、詞匯、語法、修辭、邏輯分別由一位教師任教；再如古代文學，從先秦到清朝，每個朝代的文學由不同教師授課，四大名著，就是四位教師講授。

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感覺眼界大開，老師們知識淵博，講授生動，只恨自己腦笨手笨，不能把老師講的全部記下來。教語音的何老師語音純正標準，讓我發現自己的普通話有無數錯誤；教古代漢語的余老師是江西省古漢語研究的權威，上課只帶幾支粉筆，沒有講義，卻講得有條不紊、具體細致；教散文寫作的汪老師循循善誘，讓我們對散文寫作不再苦惱；教《紅樓夢》研究的萬老師風趣幽默，讓我們對研讀《紅樓夢》產生濃厚興趣；教哲學的唐老師能將抽象的哲學原理講得深入淺出，讓我們聽得如癡如醉……

系里發給我們的教材太多是打印、刻印的，很少有鉛印的。政治運動認定過去的教材存在封資修的毒素，必須清理，老師們只好重編教材，系里有一群工作人員，每天都在打印、刻印教材。老師們經常在課堂上給我們開書單，可城里的書店基本無書可買，學校圖書館的書經過從南昌搬至井岡山，又從井岡山搬回南昌的反復折騰，遺失損毀不少。學校給予中文系的學生特殊照顧，可以借閱古今中外的名著和其他中文專業書。可因書少，只能先登記，再輪流借閱，好不容易借到了書便如饑似渴地閱讀。因為書在自己手上過了一次再回來的可能性很小，因而大量抄錄。我們組一位同學用一個多月的課余時間讀完《魯迅全集》20卷，摘錄了大量筆記；另一位同學居然抄完了王力主編的四大本《古代漢語》。

熬過嚴冬的人最知道紅太陽的溫暖。我們這些離開中學，種田、做工、當兵的人，本來對上大學已經絕望，突然絕處逢生，老天爺把關閉的門打開了，讓我們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因而非常珍惜。不僅認真上課，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幾乎都用于讀書學習。那時候物質匱乏，加之大多數同學囊中羞澀，上街也沒什么意思，買點日常生活用品，就在校門口的小商店里解決。我們的娛樂活動，就是有時周六晚上在禮堂看一場電影，大多是拍下來的樣板戲，看的次數多了，大家都能把臺詞背下來。至于談戀愛，學校嚴格禁止，大家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一天夜晚，有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出現在學校操場上，被敏感的巡邏人員發現，第二天全校通報，大家取笑男生所在寢室的同學夜晚沒有關好牛圈門，跑出牛去了。如此，大家心無旁騖，潛心讀書。我們專用的301教室，總有不少人讀書到晚上12點以后。

就我自身而言，一開學就感覺到與同學的差距。從系里大黑板報上同學們的詩文，從每次開會同學們的發言，從被寫作老師選中、翻印給大家做示范的作文，我發現有一批同學相當厲害，他們更像大學生，我必須奮起直追。因此，不僅認真聽好每節課，記好筆記，老師要求閱讀的書盡可能找來閱讀，而且不放過每一個訓練自己的機會。黑板報要稿，我不怕出丑，寫了交過去；系里開大會要發言，我也寫好發言稿大著膽子上臺去念一念。特別是多與老師接觸，以便得到他們的單獨指導。系里在安義縣印刷廠印一本魯迅著作輔導讀本，兩位老師去校對，把我也帶去了。江西省軍區政治部要求系里組織師生采訪老紅軍和赤衛隊員，準備出兩本書，系里找了十幾個學生由老師率領去井岡山老區采訪，我算一個。教寫作的羅老師帶著我和另一個同學到了我的老家永新采訪。我在羅老師指導下采寫了兩篇，收入《井岡山赤衛隊員》一書中，此書和另一本《老紅軍講傳統》都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盡管署名是“講述人”，但因為自己采寫的文章第一次由正規出版社出版，得到樣書時還是非常高興。系里創辦一本函授輔導刊物《語文函授》（后改稱《讀寫月報》公開出版發行一直延續至今），編輯老師讓我們幾位同學寫稿，我也寫了，都發了。系里函授組的老師要去縣里給函授學員做面授輔導，因人手不夠，找一些學生協助，我也湊個數。吳老師、茅老師帶著我和另一位同學去撫州講新聞寫作，分給我的任務是講通訊寫作。在學校時，老師指導我們備好了課，還做了試講，到了撫州后，從市內開始，再到臨川、南城、南豐、黎川轉了一圈，每處講兩天，一人講半天。或許因為我們兩個是學生，聽課的領導和函授學員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就在這樣的聽、讀、寫、講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有了明顯進步，對搞好學習充滿信心。

4.開門辦學

那時大學特別強調理論聯系實際，主要做法就是開門辦學，而文科要以社會為課堂，開門辦學更是一大特色。中文系對開門辦學高度重視，每學期一個月，系里領導、教師、學生一齊出動。好在那時假期短，暑假僅8月份一個月，寒假只有10天，平時每周上課6天，僅星期日休息一天。如果僅從時間上講，開門辦學對課堂教學的影響倒不算太大。

第一個學期開門辦學是上井岡山。時令已是深冬，學校用兩輛大巴將系領導、老師和我們兩個班的學生從南昌送到我的老家永新縣城。大巴回去了，只留下一輛解放牌卡車負責后勤服務。我們住在永新縣委黨校的教室里，把課桌拼起來當床用，被子是自己帶的。飯菜由學校安排的師傅負責烹制，學生輪流協助。

在永新縣城，我們參觀了湘贛革命紀念館和一批革命舊址，聽了老紅軍、老赤衛隊員講述當年跟隨毛澤東鬧革命的故事。第三天離開縣城，像解放軍戰士一樣打好背包，背在背上，步行約20公里，到達龍源口，住在一所小學里。在那里參觀了龍源口大捷舊址，了解了龍源口大捷的史實，知道了這是紅軍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第一次重大勝利。2天后，我們又步行約30公里，到達三灣，參觀了“三灣改編”舊址，了解了“三灣改編”的過程，認識了“黨指揮槍”的偉大意義。幾天后，我們又步行到達寧岡茅坪，參觀了八角樓等革命舊址，還在老師指導下，認真學習了毛澤東在八角樓寫下的兩篇文章《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井岡山的斗爭》。爾后，我們從茅坪一路攀登，登上了當年井岡山五大哨口之一—黃洋界，聽講解員講解了黃洋界保衛戰的英雄事跡，誦讀了毛澤東的壯麗詞作《西江月·井岡山》。最后，我們到達井岡山的中心—茨坪。在茨坪，我們參觀了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和一批革命舊址，在革命烈士紀念碑前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從永新到井岡山，歷時一個月，大家對井岡山斗爭的歷史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對井岡山道路有了一定認識，對井岡山的革命傳統有了真切感受。寫作老師指導我們把見聞和感受寫了下來。大家邊學邊做，從永新縣城到井岡山茨坪，這一百多公里都是背著背包走過來的。系里規定，實在走不動的，可坐負責后勤服務的卡車。可一個月下來，除了學校安排的后勤師傅，從系領導、教師到學生，包括女教師、女學生，無一人坐過這輛卡車。在井岡山的活動全部結束后，學校大巴開到茨坪，將我們接回南昌。

第二個學期，因開了魯迅作品專題課程，待老師講過魯迅的生平和部分作品后，系里組織我們去了浙江紹興。在魯迅的故鄉，我們參觀了魯迅故居、魯迅紀念館，去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還訪問了當地鄉村。此行讓我們對魯迅的家庭背景、生平事跡有了更多了解，對魯迅作品內涵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對魯迅在黑暗的年代，以筆作武器，與反動勢力英勇斗爭的精神更為欽敬。

為了讓我們了解一下工廠的情況，第三學期我們去了撫州棉紡織廠，跟工人們一起上班。在機器轟鳴的車間，工人們整日來回奔跑，特別是前紡等車間，整日塵灰漫揚，人都辨不清楚；而在細紗等車間，為了紗線不斷，必須一直保持恒溫，濕度較大，影響人體關節，大家由此知道紡織工人的辛苦。我們陪著工人師傅一起上通宵夜班，但只能做一些搬搬運運的簡單事情，技術性的活我們干不了。比如我在細紗車間，紡織機上的線斷了，怎么也接不上，而心靈手巧的女工師傅一下就接好了。應該說，我們這一個月的工人當得比較輕松。

學校從部隊手里把白馬山農場接管回來了，于是第四個學期學校安排我們去農場勞動。農場在南昌市郊新建縣石埠公社，學校有車去，可不許坐。我們有幾位老師是師院畢業留校任教的，他們說：“你們現在只是背個背包，當年我們還從學校挑大糞過去呢！”言下之意，我們沒有他們當年辛苦。

學校農場距石埠街10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農場的宿舍常年失修，破舊不堪，我們解開背包，就在這里住下來。農場有幾間廚房，學校安排了兩位工人師傅主廚，學生則輪流協助買米、買菜、洗菜、切菜。雖然飯菜簡單，但新鮮、衛生，而且管飽，大家都很滿意。有一次，我們一群同學逮住一條蛇，便剝了皮煮湯喝，這是難得的美味佳肴，可人多湯少，喝完了添水又煮，最后等于白開水，但大家喝得津津有味。

農場有水田200余畝，還有大片旱地。正值春耕時節，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犁耙田、插秧，還有種花生、插紅薯。大家都跟泥土打過多年交道，這些農活都不在話下，于是又當起了農民。天氣逐漸變熱，每天滿身是汗，洗澡成了大事，好在那個季節雨多，下雨的時候，我們就站在屋檐下“淋浴”。春耕春種結束，我們的勞動任務完成，望著長勢正旺的禾苗、嫩綠可愛的花生苗、自由伸展的紅薯藤，田野山坡一片新綠，大家的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

第五個學期，系里以教育實習取代了開門辦學。第六個學期，因為臨近畢業，開門辦學未再進行。

5.教育實習

教育實習是師范生的必修課，我們的教育實習全部安排在廬山腳下的星子縣，我和組里一位同學被安排到溫泉公社的東山學校。

學校條件簡陋，兩棟土磚房建在田野中間。這所學校是小學加個初中班組成的，我們就在初中班實習。學校的李校長、教導處的張主任和老師們對我們非常熱情。初中班的原班主任把這個班的管理和他任教的語文課全部交給我們，我們也樂意接受。當然他也沒有偷懶，和我們一起，一天到晚都在班上轉，我們上語文課他每節必聽，課后都會提出意見。全班三十幾個孩子，全是學校附近村里的，淳樸得很，沒有調皮搗蛋的，對我們非常友好，對我們的工作積極配合。只是語文基礎普遍較差，雖然認真聽課，但還會有練習題不會做，作文更是寫不出多少內容。我們知道著急沒有用，因此教得比較耐心。原任課教師和學生對我們的教學表示高興。學校領導和別的老師聽過課后給予了充分肯定。

星子縣是全國“農業學大寨”先進縣，“農業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冬季大搞田園化建設，將原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圓不圓方不方的田塊全部整成平坦的方塊，將原來彎彎曲曲的田埂全部整得筆直。社員群眾全部上工地，每天從早干到晚，夜晚在田野里接通了電燈，一直干到九點。我們帶領初中班學生也停了一段時間課，加入轟轟烈烈的“農業學大寨”運動。我們被賦予一項特殊任務，就是在田野旁邊的山坡上用石頭砌筑“農業學大寨”五個大字，讓田野中間公路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大隊派人把山坡上的樹砍了，整出一塊寬闊的斜坡，我們先用石灰在上面畫出“農業學大寨”五個大字，每個字長寬各七八米，字的筆畫大約寬0.5米，然后和學生一起從遠處抬來大石塊，由泥工師傅按筆畫砌筑大約一米高的石墻，就像建房打基腳。農村的小孩勞動慣了，抬石頭不叫苦不叫累。但后來大隊干部發現這些十三四歲的孩子畢竟能力有限，泥工師傅常常停工待料，這樣不知道要多少時間才能完工。于是派了一批強壯勞力來接替，學生還是回校上課。過了一段時間，那五個大字終于砌筑好了，泥工師傅在上面粉了一層石灰。這樣，從公路上看過去分外醒目，大隊和公社的領導都很滿意。

學校附近的風景名勝不少，游覽風景是我們假日的主要活動，我們去了羲之洞，據傳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曾經隱居此處，修身養性。我們去了秀峰，在山澗戲水，站到旁邊的山頭上，“遙看瀑布掛前川”，領略“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宏偉氣勢。我們和幾位在別的學校實習的同學一起，充當了一回英雄好漢，從好漢坡登上廬山，在山上住了一晚，在各處景點游覽一遍，見識了廬山的真實面目，飽覽了廬山的壯麗風光。

快放寒假了，我們在學校上了匯報課，寫了實習總結，學校給了我們很好的評價。實習任務完成了，我們向學校領導、老師和同學們告別，向他們表示感謝，和大家一起照了合影，然后在大家的簇擁下登上了師院的校車。

6.政治運動

三年大學始終伴隨著政治運動，作為學生，不可能不參與。如果刻意回避，會被認為不關心政治，這在政治掛帥的大環境下，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后果難以承受。聲勢最大的政治運動是“批林批孔”。記得當時有個文件，將林彪的言論與孔子的言論加以對照，認定二者如出一轍，因此林彪就是當代的孔子，而孔子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儒家的思想理論是為沒落的奴隸主階級服務的，是用來愚弄勞動人民的。法家的思想理論才代表社會前進的方向，代表勞動人民的利益。中國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集中表現為儒法斗爭。報紙上經常刊登大塊文章，對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做出評價，誰是儒家，誰是法家，比如：秦始皇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焚書坑儒；漢武帝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我們把報紙上披露的儒家人物和法家人物分別記下來，以免搞混了。系里布置我們寫批判文章的時候，我們則根據報紙上那些文章的意思敷衍成篇，因為我們對中國歷史上的儒法斗爭不夠了解，更談不上自己的見解，當然也不允許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只能人云亦云，鸚鵡學舌，反正這些人都已作古，任由你們怎么說，他們都無法辯解。

事情如果只是停留在這個層面，或許只能叫走過場，對學校的教育教學秩序沒有大的影響，也不會傷害什么人，問題是有些人不愿意如此，他們要聯系實際，將運動引向深入。所謂聯系實際，就是把矛頭對準各級領導干部，層層尋找代理人。江西省有些人認定當時的省領導是林彪、孔老二在江西的代理人，應該批倒批臭。師院開始是批判孔子“克己復禮”的目的是復辟倒退，批判林彪叛黨叛國的罪行。后來，一些人要聯系學校實際，將運動引向深入，主持學校工作的這些領導就成了林彪、孔老二在江西師院的代理人。于是，1973年的教育教學秩序整頓是“復辟回潮”，修訂教學計劃增加科學文化知識的教學是“智育第一”，是對工農兵學員的“管卡壓”，調動教師工作積極性是向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投降，如此等等。

那些人覺得只是少數幾個人鬧沒有聲勢，產生不了轟動效應，也想煽動學生參與其中，理由是工農兵學員肩負著上大學、管大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的神圣使命，不是帶著紅口袋來裝知識的。但是，目睹過“文革”混亂局面的工農兵學員對這樣的運動已經由厭倦、厭煩到厭惡，沒有興趣。除了批判孔子、林彪這些過世的人，不愿批判在世的人，都希望安安靜靜學點知識，因而普遍不去參與。

這種斗爭影響了學校正常的教育教學秩序，影響了教師的工作積極性。最為難的是講授古典文學的老師，本來他們編了一套《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作為教材，還是鉛印的，上冊都已經講完，“批林批孔”運動一來，有人說這套書有尊儒反法傾向，應該批判，系領導只好沉著應對。睿智的系總支鄭書記知道這事得有所表示，不能怠慢，便組織大家分析批判，寫批判文章，開批判會。我也寫了一篇，還在會上發了言，但大家都是對事不對人，一致認定，書是運動前編的，認識是過去的認識，不應過多指責，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

1974年10月，鄧小平再次主持中央工作，開展對各方面工作的全面整頓，師院“批林批孔”時鬧事的人不鬧事了，學校的教育教學秩序恢復到了1973年整頓時的良好局面。到1975年底，又來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學校的秩序又不穩定了，只是那時我們都在星子縣實習，游離于運動之外了。

7.畢業離校

1976年7月，我們完成三年的學業，面臨畢業分配。

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1月份周恩來總理逝世，全國人民無限悲痛，清明時就出現了“天安門事件”。7月份朱德委員長逝世，人們的心頭又多了一份悲傷。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還在繼續。我們明顯感覺到，國家的局勢動蕩不安，這種動蕩波及基層，到處停電停水，停工停產，南昌亦不能幸免，占用學校房子而沒有搬出的工廠因停電而停產，工人師傅們坐在廠區的大路上玩撲克，街上商店的柜子里空空如也，售貨員伏在柜臺上打瞌睡。

我們本應在7月底搞好畢業分配離開學校，可7月份過去了，學校遲遲得不到上級的通知，我們都無所事事。看書已沒了心思，只是整日閑逛，又不敢離開學校。七八月份的南昌，“火爐”燒得正旺，熱得實在難熬，幾個同學相約，下到禮堂旁邊的水塘里聊天，盡管塘水不潔，可也顧不了那么多。早上起床沒有水刷牙洗臉，提個鐵桶從校內尋到街上，再沿著鐵路尋到火車站的站臺上，發現一處有水，見沒人注意，趕緊裝了水就走。

去老師們家里坐坐，感謝他們對我的教育培養。我說：“讀了三年大學，好像沒有學到多少東西。”老師說：“你們同學都很刻苦，進步都很大。你也不錯，發表文章比較多，還是學生干部，又在本屆學生中第一批入黨。”老師還說：“越學越覺知識少，其實，我們老師只不過是給大家引個路，但路還得自己走。讀了大學，以后在工作中遇到問題，知道怎么去尋找解決的辦法。即使再讀三年，也不可能把這輩子要用的知識全部學好。”

當然大家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去向。按照當時的政策，我們是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系里早就對我們進行了畢業分配教育，口號是：到農村去，到廠礦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家紛紛表態，堅決服從組織分配，決不用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的知識向黨和人民計價還價。有四位同學主動申請，到條件最艱苦的西藏去工作，一位同學主動申請回鄉繼續當農民，五位同學的申請立即得到上級的批準，同學們紛紛贊揚他們越是艱苦越向前的精神。

等到了8月下旬，分配方案終于下來了，除了去西藏的同學，少數同學留在南昌，大多數同學回到原地區，再由地區二次分配到縣市。我們吉安地區的八位同學，先到吉安報到，爾后全部回到自己縣里，我則回到了永新。

8.四十年后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從我們跨進大學校門到今天，四十多年過去了。2016年5月底，我們兩個班的同學回到母校，舉行畢業40周年聚會。大家回顧今生，感慨良多。我們是不幸的，在我們認認真真讀書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政治運動迫使我們中斷了學業，或回鄉，或下放，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我們又是幸運的，在許多人想上大學而沒能上大學的情況下，我們走進了大學校門，有了工農兵學員這個當年榮耀的身份。

我們在毛澤東主席逝世的時候，含著淚水正式走上工作崗位。不久，“動亂”結束，我們和全國人民一樣歡欣鼓舞。一年后，高考恢復，從有實踐經驗的工農兵中招收大學生的政策宣告結束，“工農兵學員”從此成為歷史名詞，其學歷有了一個專用名詞“大學普通班”。由于水平參差不齊，工農兵學員遭遇尷尬，受人歧視，甚至使用受到限制。

工農兵學員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是一種不由個人意愿左右的客觀事實。如果不是政治運動，這批人不在中學時中斷學業而是一直讀下去，相當多的人應該可以走進大學校門。如果這些人沒當工農兵學員而到恢復高考后參加高考，多數人也可以考取。而這些人在成為工農兵學員之前那段或種田或做工或當兵的經歷，給了他們較為豐富的社會經驗、一定的工作生產能力，特別是吃苦耐勞、頑強不屈的精神，這是他們獨特的優勢。加之他們走出大學校門后通過各種方式繼續學習，提升自己的知識水平，所以他們在工作中往往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他們中有一批人特別優秀，成就卓著，令人欽佩。比如我們班的郭敬喜，1976年畢業時自愿報名去了西藏，面對高寒缺氧、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飲食不習慣等重重困難，憑著一股頑強的精神，戰勝困難、站穩腳跟，從區公所文書到日喀則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連續工作22年，直到1998年離開，贏得了當地人民群眾的高度贊揚，獲得縣、地獎勵無數，還被評為西藏自治區優秀共產黨員。與他同去西藏的吳雨初，從海拔4500多米的那曲地區嘉黎縣無人區邊沿的麥迪卡鄉文書到自治區黨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連續工作16年，1992年離藏到北京，曾任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出版集團黨委書記兼董事長。2011年年近六旬的他，辭去在北京的工作，回到西藏，克服無數困難，創建國家級專題博物館—西藏牦牛博物館，就因為千百年來，牦牛與高原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并且深刻地影響了藏民族的精神性格。而牦牛憨厚、忠勇、悲憫、盡命的品性在他的身上也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人民日報》曾發通訊宣傳其事跡。

我們兩個班的同學都很爭氣，走出大學校門以后，不忘“人民送我上學，我上大學為人民”的初心，以黨和人民賦予的知識回報黨和人民，并注重提升自己的知識水平和學歷層次，以便更好地服務于人民。大家在不同的崗位上艱苦奮斗，頑強拼搏，取得了驕人的業績，給黨和人民交上了滿意的答卷。

根據粗略統計，在我們的100人中，有教授4人，副教授（或相當于副教授）6人，中學高級教師30人；有省級干部1人，廳級干部7人，處級干部24人，科級干部25人。同學中不乏育人有方、成果出色的教育名師，不乏政績卓著、口碑良好的領導干部，不乏造詣頗深、佳作迭出的詩人、作家、書法家、攝影家、陶瓷工藝大師。

在同學中，我只能算一般，畢業后在一所中等師范學校工作，從團委到行政再到黨委，一共28年。后來進入一所大學，先在一個學院負責學生工作和教學工作，后在另一個學院負責黨委工作，前后共8年，直到退休。回顧大學畢業后30多年的工作，沒有輝煌業績，沒有榮譽光環，只是為教育事業做了一些應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