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麗芳 趙亞珉 盧旭晨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
索爾·貝婁是美國著名的猶太裔作家,一生出版了多部作品。1976年,貝婁因“對當代文化賦予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雖然貝婁從不承認自己是“美國猶太小說家”,然而其作品無一不涉及猶太文化,以普通猶太人的視角觀察現實生活,探索人類生命的本質,引導人們思考、反思。
縱觀美國文學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對個體身份的探尋是其十分重要的主題之一。成長于美國的貝婁必定會受這種環境的影響,加之其猶太裔身份,貝婁執著于對自我身份的探尋從根本上來說是受其內心猶太因子的影響,而小說《赫索格》便是這一影響外現的典型代表。《赫索格》是圍繞美國猶太知識分子摩西·赫索格的現實遭遇和精神危機展開的,赫索格經歷了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境遇和精神折磨,艱難地探尋著個體獨立在社會中的意義,并漸漸找回自身的猶太身份。小說不僅探討了如何通過回歸猶太傳統文化以尋得自身猶太身份,更是涉及所有知識分子、整個猶太民族的命運,甚至是現代人類的整體命運。本文將分析赫索格對自我的迷失、探尋和最后的回歸,揭示猶太裔知識分子在后現代的美國社會所遭遇的身份困境,探討擺脫困境的可行方法。
小說主人公赫索格是一位猶太裔的大學歷史教授,為人友善,德才兼備,在學術上頗有成就,曾撰寫過《浪漫主義和基督教》等著作。他尊崇理性,關注人的自我發展,但他的家庭生活卻不盡如人意,兩段婚姻都以失敗告終。第一段婚姻結束后,妻子帶走了兒子馬克。第二段婚姻中,妻子馬德琳與好友格斯貝奇私通,迫使赫索格選擇離婚、凈身出戶。在歷經兩次婚姻失敗后,赫索格陷入了迷茫與焦慮。與此同時,戰后科學技術迅猛發展,物質主義至上,赫索格所秉持的浪漫主義思想顯然已落后于時代潮流,一方面,社會變革、新舊思想交替使得傳統思想遭受前所未有的沖擊,赫索格精神上與主流社會思想格格不入,因而遭受巨大打擊;另一方面,為成為真正的美國人,赫索格刻意遠離猶太文化傳統,但又不可能完全脫離,最終在內外兩方面的否定下迷失自我。他曾照著鏡子自問:“我的天哪,這個生物是什么?這東西認為自己是個人,可是究竟是什么?這并不是人,但他渴望做個人。”[1]由此可見,赫索格渴望成為獨立意義上的人,但要找回自我必須要先了解自身,探尋自身猶太身份,最終才能回歸社會。
在貝婁所有的作品中,《赫索格》是猶太元素最顯著的一部。不僅小說的背景蘊含一定的猶太文化,故事內容也是貝婁自身猶太生活經歷的外現。小說中赫索格對猶太身份的探尋主要體現在小說人物、內容、結構和思想等方面。
貝婁小說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具有猶太身份,《赫索格》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首先,貝婁在創作時便有意識地結合猶太文化,這點從主人公摩西·埃爾凱納·赫索格的名字上就可以發現。“埃爾凱納”是《圣經》中的一個人物,意為上帝創造。埃爾凱納的妻子哈拿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可是沒有生育,后來她乞求上帝賜予她子嗣,上帝為她的誠信感動,遂賜子撒母耳,撒母耳即后來擁立掃羅為王的著名先知。[2]而根據《舊約》,摩西是猶太人的優秀首領,帶領猶太人歷經40年的時光終于抵達了理想的國度迦南,獲得了幸福的生活。由此不難看出,貝婁將主人公如此命名,寄予了其某種希望。
其次,貝婁以自身經歷為拓版創作小說。在《赫索格》中,不僅關鍵女性人物馬德琳和好友格斯貝奇的原型來自貝婁現實生活中的第二任妻子和好友,赫索格的兩個哥哥、母親、父親以及其他女性人物也都取自現實生活,主要故事情節也是貝婁與他的第二任妻子真實經歷稍加改造寫成的。
作為當代知識分子,赫索格能夠在陷入窘境時反思自己。第二段婚姻失敗后,赫索格便開始著了魔般地寫信,整部小說多達數十封書信。赫索格寫給熟人或陌生人,寫給在世或離世的人,寫給偉人或平民,甚至寫給自己,總之,他率性而為,無論何時何地都在寫信,訴說看似荒誕的言語,即使從未寄出去過一封。事實上,寫信已然成為他思考的一種方式。看似一封封毫無頭緒的書信,實則是他對社會現實的認知,對生活世俗的見解。他在思考,探索精神的棲息之地。信的撰寫過程其實就是赫索格探索精神自我的歷程。在書信中,赫索格將自己的迷茫、焦慮傾吐而出,或七零八落,或長篇累牘,以期獲得些許慰藉。慢慢地,他開始理解自己和社會,他選擇回到社會而不是繼續孤立自己。他漸漸了解了生命的本質,從而脫離了墜入自我毀滅境地的危險。
其實,赫索格信中所寫正是貝婁本人想要表達的。書信中所傳達出的焦慮思想正是貝婁對現實社會的擔憂,貝婁意識到要想在千變萬化的社會中維持自我發展,必須調整自己以適應社會。
整部小說采用流浪漢模式,這也是貝婁經常采用的結構模式。
歷史上,猶太民族一直受外族欺壓和排斥,幾經戰敗,猶太民族最終散落各地,因而,流浪成為猶太人特殊的生存方式,他們始終在流離中探尋自我身份的歸屬和自我價值的實現。這種與眾不同的經歷形成了流浪這一特殊猶太母題。
貝婁以主人公赫索格無根的狀態塑造了一個典型的流浪漢的形象,既是現實上的流離,又是精神上的流浪,在流浪的過程中進行不斷地自我反省、自我分析,探尋自我。具體來說,流浪從兩個方面鋪展開來:一方面,五天內赫索格抵達了不同地點,接觸了各不相同的人物,但始終沒有找到可以長久棲息的安寧之地,顯現出現實世界的流浪;另一個方面,現實生活的不幸遭遇演化成精神世界的折磨,主人公在雙重文化的夾擊中形成了迷失——探尋——回歸的心理流浪歷程。因此內、外部流浪模式塑造了一個鮮活的20世紀猶太知識分子的形象。
貝婁雖在美國長大成人,但由于父母親對子女猶太文化傳統教育的重視,貝婁自小便耳濡目染地學習猶太傳統,因此,猶太民族的傳統文化、價值精神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積極樂觀的處世態度,而這一點在《赫索格》中也有較為鮮明的體現。即使遭受妻子與好友的背叛,赫索格最終還是選擇原諒他們,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中。對于格斯貝奇,赫索格有千千萬萬個理由打死他,但是,當他目睹格斯貝奇給自己的女兒洗澡的畫面時,他突然意識到“用這支手槍殺人只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1]這正是猶太傳統文化中樂觀向上精神的體現。
一直以來,猶太人堅信與上帝訂有“契約”,是“上帝的選民”,承擔著拯救自己拯救天下的責任、為整個人類贖罪而受苦的使命。小說中赫索格就時常為猶太民族甚至整個世界思考。從整體上看,貝婁放大個人的命運以展現整個猶太民族甚至全人類的處境,這必然使其作品顯示出更具價值的現實意義。
除此之外,小說的另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就是愛——“愛上帝”、“愛人”。在猶太教中,上帝擁有絕對權威,雖然赫索格否認猶太身份,但他對上帝的尊崇絲毫未減,從開始的呼喊“上帝啊,我為你的神圣事業拼命向前奔跑,但不幸頻頻失足,迄今猶未能到達斗爭的地點”,[1]173到后來的感嘆“上帝把我全身鍍了金”,[1]413赫索格在信仰上帝的過程中做到了拯救自我。而“愛人”指的是孝敬父母、尊重生命、珍愛自己。父親在赫索格眼中“是個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是個國王”,[1]197這與猶太思想中的家庭至上觀點不謀而合;當赫索格想要報復背信棄義的好友時,是內心的愛化解了一場悲劇,彰顯了生命的價值;赫索格在經歷種種不平等待遇后仍能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用愛來體現個人價值。凡此種種,皆是猶太文化中“愛”的作用。
索爾·貝婁的文化創作來源于其猶太文化傳統,他一直關注著猶太人的精神世界和猶太人獨特的生存狀況,關注人的精神回歸。[3]小說的結尾,赫索格只身回到路德村的鄉間古屋,回歸自然,恢復內心的平靜,對生活重燃希望,最終心靈獲得了救贖:“現在,他對任何人都不發任何信息。沒有,一個字都沒有。”[1]438主人公赫索格重返舊屋,不是逃離現實,而是堅守自我的一種表現,只有暫時脫離物質與精神激烈碰撞的社會,赫索格才能重新思考自我,維持自我的獨立性,洞察生命的實質,從而回歸到普通的社會生活,重拾人生的希望。
赫索格的回歸啟示我們:任何時候不要放棄對生活的希望。只要懷抱著一顆積極進取的心和一種樂觀向上的態度,無論現實如何不堪,前方荊棘遍地還是溝壑縱橫,我們仍會找到一種契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同樣,這一道理也適用于一個國家或整個社會。雖然貝婁所描繪的是一個物欲橫流、人性丑惡的社會,但在精神層面,貝婁深信人性本善,愛是人類社會得以生存發展的根本。
貝婁的小說通過赫索格的精神拯救,不僅展示了猶太裔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更體現作家對萬花筒式美國社會的思考。作家通過分析美國后現代背景下的個體困惑與探求,以知識分子的敏感,以理想主義的基調,提出了一種人類普遍意義上的身份追問,對多民族國家和后現代背景下的當下中國有著一定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