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歌之殤

徐清松

你和下屬小張的矛盾應該是始自于前天晚上KTV唱歌，當時我們陪著遠道而來的四位客人喝完四瓶五糧液，見眾人依然興致勃勃，你禮貌性地問客人的頭兒：“去吼兩聲？”

頭兒從你征詢的口吻中嗅出敷衍的意味，高聲喧嘩直轉急下，延宕成片刻的支吾。就這么一瞬，你馬上心領神會，迅速摸出手機，以在場人都聽到的聲音不容置疑地定了附近那家夜來歡KTV的可容納10人左右的中型包廂。心里在暗暗叫苦這唱歌的費用該怎么報銷的同時，嘴上卻絲毫不含糊地對著頭兒說：“早就聽說領導您的歌聲渾厚響亮，富有磁性，今天終于有機會當面凝神諦聽了。”你大學是中文系，一不留神，就說出一個別人不明所以的成語，也算正常。

頭兒半推半就地“哈哈”笑了一下，你的下屬小張、小王、李姐又在起哄，這事兒也就在你心臟絞痛中完成了。

包廂內的光線昏黃不清。一張張酡紅的臉迎來晃去，氣氛很快就出來了。互相敬來敬去，一箱啤酒在沒有嗨歌之前，就下去了大半箱。白酒啤酒一混合，身上的汗再一出，在場的人員不論職位高低，也就都放開了。

客人的頭兒先來了一首悠遠深情的《天堂》，立刻爆出了開門紅，你在眾人的唿哨聲、歡呼聲中接過話筒，不無感嘆地說：“領導這首《天堂》簡直不是《天堂》，那純粹是天籟啊，真是比騰格爾還騰格爾。”客人的頭兒很受用地擺擺手，扭身就往沙發上擠，你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到熒幕前的空地上，合唱了一首《朋友》之后，就是蝦兵蟹將的天下了。你和客人的頭兒并坐在長排沙發的正中間，咬著耳朵交流酒桌上沒有說透的“深度合作”。

事情的起因源自于小王，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自作主張給你點了一曲你最拿手的《向天再借五百年》，冒冒失失地把話筒杵到你眼前，不無諂媚地說：“經理，這是我特意為您點的。”你一向堅持“不欺下可以媚上”的職場原則，盡管“深度合作”的談話被迫中斷，你也只是稍微皺了一下眉，爽快地接過話筒，踩著音樂的鼓點踱到屏幕跟前。

“做人有苦有甜，善惡分開兩邊，都為夢中的明天……”你無限深情地投入到這首歌曲之中，雙目微閉，緊緊跟隨著音樂的節拍，在旋律尚未停頓之時，就默念著下一句的歌詞。而偏偏就在此關鍵時刻，音樂聲掉了鏈子，旋律戛然而止，屏幕上出現了下首歌曲的名字。你的腦中戲劇性地猛然出現了“金嗓子”的廣告片，在調子最高的地方突然靜止。你勃然大怒，不由自主地扭頭向點歌臺看過去，厲聲質問：“誰切的歌？”喧喧鬧鬧的包廂內立即闃然無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腦袋扭過去，注視著點歌臺。臺前轉過來一張誠惶誠恐的臉，是小張這個二貨的，豬肝一樣顏色的臉。

“經理，實在對不起，都怪我白酒啤酒的混合著喝多了，剛才沒看清楚，手指頭一哆嗦，本來是想按點歌的，結果按成了切歌。我真是該死，真對不起。”小張緊張地不敢抬頭看你，見你充滿怒意的眼神，機靈的小王立馬放下敬酒的杯子，貓一樣躥到點歌臺前，腦袋湊近屏幕，邊快速地點播回放邊打圓場：“經理，重唱一遍嘛，我馬上就點好了。”瞬間，《向天再借五百年》開頭的旋律在包廂內響起。你訕訕地將臉轉向大屏幕，小張萎頓地縮到不起眼的沙發角落里呆坐起來。

一曲終了，盡管你刻意地高聲追著音樂的旋律，亦步亦趨地扣合著歌曲的節拍，以便給小張和客人造成你胸懷坦蕩，大肚能容的好脾氣印象。但是音調中傳遞出的不快還是讓小張如履薄冰、手足無措。從此，一種隱形的矛盾就在你們之間產生了。

翌日，你前腳剛進辦公室，還沒打開電腦，小張就恭謙著敲響了你虛掩著的門，你抬頭一看，發現是他，就沖著門口招招手：“進來，進來吧。”小張輕手輕腳地來到你辦公桌前，仿佛擔心踩壞了地板。你坐下來，打開電腦，招呼他：“坐吧，坐呀。別客氣！”小張并沒有坐下，而是惶恐地對你說：“經理，我昨天真是喝多了，您知道我酒量不好，從始至終喝一種酒還勉強，昨晚白酒啤酒混在一起，上頭就很快……經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您千萬別往心里去。”

“這根本就是工作之外的小事情，你又何足掛齒？我又怎么會往心里去呢？”頭也不抬地說，然后你打開OA，準備計劃一下今天的工作。

“接待也是工作內容之一，都怪我平時沒注意。當時我看您真的生氣了，您現在還怪我嗎？”

“當時我也是一種本能反應，希望小張你不必介懷。這事就到今天為止了，還是安心干好你的本職工作吧。”你從電腦前抬起頭來，柔和地看著疑惑的小張。“再說，我都說沒往心里去了，你又何必糾結呢？”

看小張臉上釋然一下，又惶惑一下，你柔聲地問他：“還有事兒嗎？”

“哦——我還有個工作要向您匯報一下……”

你擺擺手讓小張坐下慢慢說，對方卻惶恐著不肯，你只得起身親自給他將椅子挪到你辦公桌前，又倒了杯茶遞過去，讓他更加手足無措了……

你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是你沒有想到的是，中午臨下班時，你經過下屬們的公共辦公室，原本打算順路進去，當面告訴小王把下個月的費用預算統計出來拿給你簽報。剛走到窗戶前，你還沒露頭，就聽到李姐的粗門大嗓音從虛掩的門縫里沖出來：“他說沒往心里去就表示他真的沒往心里去嗎？領導越尊重你就表示他越把你當外人，他什么時候給我倒茶搬椅子呢？他就是一個笑面虎，你盡管看，等事情平息了，大家都忘記這事兒了，不定哪天就給你個小鞋穿。”你心里一梗，隱約覺得這話和昨晚的切歌有關，李姐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在你的印象中，她潑辣但對人并無惡意。其實你一直想做個通情達理的好領導，最看不慣那些媚上欺下，動不動就擺架子的所謂的領導。因為你是從基層一步一步上來的，了解基層員工的疾苦，你對待下屬像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們一樣尊重并體貼他們。至少在表面上，他們還是和你相處得很愉快，對你也是恭敬有加。但是現在聽到這話，你才明白：每個人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嘴上有多少個版本，所以必須學會淡定，并且不拘泥其中。

如果此刻你往前走兩步，扭身轉進他們的辦公室，大家肯定“哐”地一聲瞬間不再言語，辦公室的氛圍也會瞬間凝重起來，然后各自裝模作樣地去找工作來做，或者收拾辦公桌上的文件，做出很忙的樣子。此事還會無限延伸下去，你以后的任何言行都會讓李姐和小張謹小慎微，并且和“笑面虎、小鞋、切歌”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你猶豫著，盤桓著。如果你選擇轉身離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裝作什么也沒有聽到，好像你又有點不甘心。你很想知道自己在別人嘴上還有幾個版本，以及小張如何應答，好奇心讓你忍不住逗留在窗戶前。此時，你的腦中一晃而過閃現出高中晚自習時，班主任貼在教室外的窗玻璃上的樣子，你雖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和那時的班主任一樣不是那么光彩，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自己的喘息聲，支棱著耳朵。

“我當時已經道過歉了，今天上午一上班，我又當面鄭重地道歉了。還要我怎么樣？”小張恨恨地說，“愛給我穿小鞋就穿。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此處不留哥兒們，自有留哥兒們的地方。”

“哎呀！都是你們兩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你看我手上還拿著一份報給政府的文件正準備拿去給總經理簽呢，今天下午一點必須報過去，總經理應該還在辦公室，我趕緊過去啦。”小王唧唧喳喳的聲音從辦公室里傳出來，電光石火之間，你扭身就往回走，還沒邁開步子，又扭轉回來，努力將臉上的表情調整成微笑的模樣，慢悠悠地踱步過去。因為你知道，時間已經來不及，與其給小王留下一個躲閃的背影，讓各種猜測在辦公室里擴大、蔓延，還不如正面短兵相接，捕捉各種可能緩和的機會。

你邁到第二步的時候，小王就貓一樣躥出來了，就像昨天晚上貓一樣躥到點歌臺前那樣。小王剛出辦公室門口，一抬眼就看到你，訝異地半張著兩片緋紅的薄嘴唇，風起云涌的表情在她的瓜子臉上起伏不定。“經理，您在這兒呀？”

“我剛從辦公室出來，正找你呢。”你擠出下屬們嘴中的“笑面”，一本正經同時又將聲音提高到小張和李姐都能聽到的音調說：“下個月的辦公室費用預算你統計出來后拿給我簽一下，下午下班之前報到財務部去。”

與小王擦肩別過之后，你沉吟地邁進了下屬們的公共辦公室。李姐正在不停地點擊鼠標，小張則驚異地看著你。你無話找話地說：“都在辦公室呀！”看二人沖你僵硬著表情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自然地一擼袖子，朝手腕上掃一眼，說：“喲！都十二點過啦，都下班吧，下午有個領導要過來檢查工作，辦公室還得準備準備資料。”就回身往外走，耳邊響起下午上班后下屬們各種盡可能全面的言論版本。

今天剛一上班，小張像昨天一樣，再次恭謙著敲響了你虛掩著的門，待你示意他進來后，就邊走邊說：“經理，感謝您當時錄用了我，讓我在這個單位里快速成長，也實現了養家糊口的愿望。”你笑瞇瞇地看著來到辦公桌前的小張，既沒有為他倒茶也沒有為他搬椅子，這下意識的心理不知道是受了昨天李姐言語之中的影響，還是你真的不想就切歌之事再和下屬們產生繼續糾纏下去的可能。

“所以，經理，我真的沒有想過不干了。昨天在辦公室里只是隨口說說，我言者無心，希望您不要聽者有意。”

“你什么時候說過你不干了？”你說出來這話，根本沒有經過大腦，脫口而出后連自己都覺得虛假無比，“你要辭職嗎？”這種自欺欺人的說詞比前一句更加不得要領，你擔心事情會向另外一個無底的黑洞滑過去。

“當然，如果單位要我下課走人，我會很快辦理好交接手續。”小張冷冷地說，以一種自以為是的洞若觀火的眼神看著你。

你對這種另有所指的言詞心生反感，一心只想息事寧人，嘴上卻依然針鋒相對：“沒有人要你下課走人，如果你確實想離開，對單位沒有絲毫留戀，我也愛莫能助，只能順水推舟。”

時間在此刻一下凝住了。小張呆呆地看著你，你也默然地看著他。半晌，你想平息此事的想法在心頭占據了上風，你擺擺手，喊小張坐下，說：“不就是切一次歌嘛，完全沒有必要多生出這么多枝節來。”你待他坐定，抬起頭來面對你之后，客氣又認真地注視著小張的眼睛說：“我不希望自己在大家的心目中留下假公濟私、打擊報復的假象。況且這本來就算不上一件事兒，你至于這樣嗎？”

經過了此次苦口婆心的談話之后，你從內心深處都不愿意再提此事了，而從小張的反應來看，他也不想再糾結下去。于是，你認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準備放松身心投入到工作當中去。豈料在一個周一下午，一向和你私交不錯的財務部經理來你辦公室串門，在聊了股市，談了談天氣之后，無意間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話：“聽說你的手下小張有天晚上切了你的歌，你要把他開除？”

你的憤怒一下子就爆發了，凌厲地注視著財務部經理，嘴角掛著一串紫葡萄似的哆嗦，以質問的口吻說：“誰說的？”

“整個單位都知道了，就你自己不知道？”財務部經理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我是為你好才告訴你，你這樣做對你的成長不利，連這點肚量都沒有，領導以后如何提拔你？”

“我不開除他，我開除我自己總可以了吧？”你一時氣憤難平，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感覺實在讓你不勝其煩，但是你沒有料到的是，此話卻一語成讖，終結了你在這個單位的職業生涯。

“你簡直不可理喻！我是沒把你當外人才勸解你，好心當做驢肝肺！”財務部經理憤憤不平地起身離開你的辦公室，連一聲“慢走”你都忘記了說。

緩過神來，你一個電話把小張招進了辦公室，面對著這個二貨，你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是愛大于恨，還是恨大于愛。你盯著他的眼睛單刀直入地問：“誰說要開除你？我說過嗎？”

“沒有啊，沒人說過啊。”小張茫然地望著你，“就算要開除，單位也要出書面的通知呀。”

“那怎么整個單位的人都知道我要開除你？說是因為那天晚上陪客人去夜來歡KTV唱歌時你切了我的歌？”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啊……難道是李姐張開嘴巴亂說？或者小王亂八卦？”

“那天我和你溝通完以后，你在你們辦公室里說過我們談話的內容沒有？”

“這個……好像淡淡地提了下，但是我沒有說你要開除我啊？經理！”小張急于辯解，語無倫次又顧此失彼。

“好吧，我明白了，不用多說了。小張你可以出去了。”你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低下了腦袋。

等抬起頭來后，你無助地看著電腦屏幕，慢慢地在桌面上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雙擊點開，在最上方的空白處，你緩緩地打下四個二號的宋體字，毫無疑問，就是那端莊又方正的辭——職——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