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主筆 王魯湘
年過八旬的黃永玉,如今已是名滿天下。他那無所依傍自由揮灑的畫風,莊諧并重語含機鋒的文字,灑脫豪放不拘形跡的性格,成為當代中國一個絕無僅有、難能可貴的人生例外,讓人想起久違了上千年的魏晉風流。

既然是在鳳凰采訪黃永玉,話題自然少不了鳳凰人。
“鳳凰永遠是鳳凰人的故鄉,即使離開了,他們的根仍在此。”家鄉是黃永玉最愛的題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畫鳳凰那些古樸而出奇美麗的風景,畫那些同在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的老人和孩子們。他畫斗雞、賽龍舟,畫放鴨、趕場,還畫打架、挑大糞。在他的作品背后,是鳳凰這片充滿陽剛之氣的土地,同這些奔放、雄健、甚至野蠻血性不怕死的鳳凰人。
鳳凰人生活在一個自然條件相對惡劣一點的地方,求生存不易,又處重重關山之中,交通閉塞,天高皇帝遠,王化不深,歷朝亡命之徒多聚嘯于此,隱身于此。這個地方又是四省交界的偏僻之地,誰也不管,誰也管不了,而且漢苗土雜處,為生存空間而爭斗,械斗成風,所以這個地方民風好勇斗狠,目無王法,民匪難分。一個人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的話,必須尚武剛毅,必須在精神和意志上不服輸,不怕死,而且還要有堅強的體魄。
我問黃永玉:“鳳凰人是不是對生死看得很透,很淡?”
“那是培養出來的。”黃老回答:“你比如說小學,聽到吹號,殺人了,剩下老師在教室,全部學生跑去看殺頭去了。因為殺頭的刑場離小學校很近,常有殺頭的,老吹號,一聽吹號就跟條件反射似的,就好像不當一回事了。這個環境的培養,對我以后抗戰的八年的生活還是非常有用的。”
黃老接著講了兩個他自己的故事。
“當時在泉州,有一次看電影。那個影院的銀幕是布的,不知怎么燒了,看電影的人驚慌失措往外跑。那個門是往里開的,大家擠在大門那兒,門打不開,壓死了好幾個人。然后救火隊來了,打開門,看到我坐在臺子邊,跟電影院里所有的人相反的方向。就問我為什么坐在這里?我說我是從人的肩膀上爬過來的,因為我估計那個銀幕燒完了就不會再燒了,我就逆著人流往反方向爬,不去跟他們瞎擠。你看,十幾歲的人能夠這么從容。”
“還有一次也在泉州,大年初二,日本飛機來轟炸,我在理發。理發師給我拿肥皂洗頭。警報響了,我說得走。理發師就笑,你滿頭肥皂泡,你怎么走?我說要走,你也趕快走。說完我起身就走了,躲進防空壕。炸彈大炸,炸完了我回去,那個理發師的腸子粘在墻上,腸子、手指頭,都粘在墻上。我16、17歲,有時候很從容,尤其在危難的時候很冷靜。應該就是小時候見過太多生死了,鍛煉了我,至少煉了膽,是吧?對付一些事情,這些事都還沒有生死那么重要,所以我們鳳凰人都比較從容。”

2018年5月19日,北京,94歲高齡的黃永玉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紫砂壺藝術展
黃永玉寫過一篇短文,叫《鳳凰和鳳凰人》,很短,抄錄于下:
看鳳凰人的眼睛,你明白什么是忠誠;
看鳳凰人的身段,你懂得什么叫辛勞;
看鳳凰人的腳,你知道什么叫萬水千山;
看鳳凰人的手,你清楚什么叫靈巧;
看鳳凰人的頭發頂起了帽子,狗日的,你不跑更待何時!
鳳凰人身上有一種讓人感覺到很敬畏的氣質。眼神陰鷙,深沉,狠。即使像黃永玉這樣的文化人,被文明的墨水了洗泡幾十年,戴貝雷帽,穿名牌夾克,抽大煙斗,撇京腔,但你看他背著手攥著煙斗走路的背影,還是留著湘西山民走山道的一身匪氣。他有時看著你,其實心不在焉,但那目光會把一股涼氣透進你的脊梁而讓你感到背冷。他熱情迸發的時候像一團火,他突然沉默的時候像一坨冰。他是百分之八十的文雅加百分之二十的粗野;百分之六十的嚴肅加百分之四十的不正經;百分之七十的深沉加百分之三十的調侃;百分之九十的愛加百分之十的恨;他是一個世界人,也是一個中國人;他是一個城里人,也是一個鄉下人;他是一個文明人,也是一個野蠻人;他是一個當代人,也是一個民國人——他頑固地用對民國故鄉的回憶,頑強抵抗半個世紀的改造;他對那個民國故鄉的不斷追溯和復原,讓我懷疑中間摻雜了太多他自己的愛,他追憶中的那樣一個野與美的鳳凰,正好是他生命的二重奏。離開了野與美這二重屬性,生命也好,藝術也好,對黃永玉來說,是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的。
他說:
“有生命而無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愛這個世界
包括它的悲苦”
他給我講了幾個民國鳳凰人的故事。
故事一:鳳凰人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將近兩個師團的子弟。剩下一個團長,留英的,解放后也被鎮壓了。他是沈從文的弟弟,同沈從文長的樣子不一樣。沈從文矮小,他長的高大,漂亮極了,玉樹臨風,我看就像電影明星一樣的。寫得一手館閣體的字,工工整整。他打槍打得非常準,槍法好得不得了。他可以打字母,ABC字母,說打A就不打B。還可以打香頭。黃昏的時候,把香插在地上,一排,然后一個香頭一個香頭打,打熄。槍斃他的時候,他很從容,自己鋪好毯子,坐好,用手指著心臟的地方,來吧!打這里。很瀟灑。
故事二:1940年代,解放前,全省運動會。我們鳳凰人參加了排球,打排球,鳳凰人贏了,裁判不公道,老判對方贏,結果我們輸了。輸了不要緊,晚上把那個裁判打死,然后全隊徒步都走回,光腳板丫子走回鳳凰。
他還說:“鳳凰人還有個特點,最困難的時候,沒吃沒喝的,把門關起來,躺在床上,全家!都沒有討飯的。你看到討飯的,不是本地人。再窮,再餓,躺在床上,都沒有討飯的。”
我說:“這也不知從哪兒傳下來的一股貴氣,一股傲氣!受不得侮辱,鳳凰人一點兒不能受侮辱,受侮辱,一定跟你玩命。”
這時候,黃老點起煙斗叭嗒一口,吐出一口濃煙,冷冷地說:“受侮辱可以,但是你得等著,等著。”
這使我想起他寫過一篇《警告游客》,是忠告那些來鳳凰古城旅游的男人的:
“如果街上有個妹仔看你一眼,或是對你笑一笑,
你千萬不要妄想她在愛你,這只是一種禮貌,
要小心,她哥哥可能是個閹豬的!”
在北門河轉彎的地方,有一處幽靜隱謐的山角,林木森森,青苔復石。這里長眠著另一位鳳凰驕子,一代文豪沈從文。他的墓簡單而自然。沒有墓碑,山根巖石上刻著一句話:“一個士兵不是戰死疆場,就是回到家鄉。”這是黃永玉為表叔親自撰寫的墓志銘。
正如我對作家黃永玉的認識,是從讀《永玉三記》開始的,我對畫家黃永玉的初識,是從他的荷花系列開始的。記得是剛上大學,看到一本外文雜志中的彩色插頁《紅荷圖》,濃黑的墨色渲染出有點恐怖壓抑的環境,一朵綻放的紅荷亭亭玉立于暮色之中,如一盞海上航燈,大放光明。筆直的荷梗一筆到底,不偏不倚,正正直直,給我莫名的感動,竟因此激發我寫了一篇幼稚的散文,名字就借了《紅荷圖》。今天,我有機會當面向黃永玉先生求證某些社會傳言。
“據說這是您在周恩來總理去世之后為紀念他而作,您在畫這根荷梗時,心里默禱總理在天之靈保佑你一定一筆畫成,一直到底。是這樣的嗎?”
“是的。我當時就住在北京火車站旁邊一間平房里,房子里都沒有窗,窗是我畫出來的,畫的陽光燦爛的景象,春天就在我心里。那個年代,只有抱著希望活著。畫那幅《紅荷圖》,正是四人幫批林批孔批周公,氣氛很壓抑,我也是借懷念周總理來排遣一下,要不太郁悶了,會得病的。”
“那您不怕清查,不怕告發嗎?”
“也怕,但就這么畫了。我這是隱喻,表面上你也說不出什么。再說了,反正批黑畫這么大的風浪都過來了,死豬不怕開水燙。”
作為畫家的黃永玉是個多面手,涉獵題材廣泛,不拘山水、人物、花鳥,但畫的最多,名氣最響的,還是荷花。他自己也說過荷花是他的拿手好戲,是他看家的東西。

2017年8月7日,“全球水墨畫大展” 正在香港舉行。其中現年93歲知名畫家黃永玉一幅大尺幅畫作《涉江采芙蓉》,以古詩寄情,成為展廳內一大焦點
“那您為什么會對荷花這東西如此……”我想說“情有獨鐘”,沒想到黃老截住了我的話頭,輕描淡寫地說:“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沒有什么,就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人生活比較寂寞,我就到京西郊區去畫荷花,那里過去是種水稻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荷塘,同江南一樣。我就騎個自行車,橫一根棍子,把紙卷在棍子上,知道嗎?卷得像膠片一樣,卷著,然后一塊小板子,一邊打開,一邊畫寫生,一邊卷,一邊畫,就這樣畫了上萬張荷花寫生稿。”
年過八旬的黃永玉,如今已是名滿天下。他那無所依傍自由揮灑的畫風,莊諧并重語含機鋒的文字,灑脫豪放不拘形跡的性格,成為當代中國一個絕無僅有、難能可貴的人生例外,讓人想起久違了上千年的魏晉風流。他的成名也與常人不同。說起黃永玉的成名,時光要倒流回1974年的“黑畫事件”。那還是“文革”中間,中國的外交戰略由于尼克松總統的來訪而取得重大突破,外事往來漸趨頻繁,北京飯店新樓應景而建。周恩來以外交需要為名,將一些知名畫家,如吳作人、李可染等人,從下放地調回北京,提供較為安定的環境,讓他們揮毫潑墨。這批閑了好幾年的畫家舊習難改,工作之余畫些小畫遣興,一是練練荒疏了的筆墨,二是相互間交流切磋。沒想到讓人告了狀,引起四人幫的警惕,他們覺得這是在周恩來的精心安排與庇護下的一次“文藝黑線回潮”。于是,他們挖空心思,將在北京飯店作畫的黃永玉、李可染、黃胄等人私下練筆的習作集中起來,辦了一個“黑畫展”。李可染的一幅水墨山水“江山如此多嬌”被誣蔑為“江山如此多黑”,嚇得生性膽小老實的可染先生一時失語,有一年時間只能用筆同人交談。而生性灑脫不羈的黃永玉,卻渾然不知他畫給宋文治的一幅貓頭鷹,赫然列于“黑畫展”之首,成為牛鬼蛇神反撲攻擊社會主義和文化大革命的鐵證。
今天,就讓當事人黃永玉自己來敘述當年這樁轟動全國的公案,還事件一個真相。
王魯湘:“說說當時轟動全國的一幅畫,使您真正一畫成名的作品,就是貓頭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1974年畫的,黑畫。”
黃永玉:“那個黑畫,香港人說,說是把子彈打到黃永玉的胸部里頭,透過去,打到周恩來的身上。因為周總理調我們七八個人去給北京飯店做設計,那么美術界另外有些人,就是江青那邊的,他就匯報給王曼恬。”
王魯湘:“王曼恬當時是負責文化部的。”
黃永玉:“然后組織這么一個畫展,就是黑畫展,把貓頭鷹放進去,說那張畫是給北京飯店畫的。貓頭鷹那張畫有多大呢?有這么大(黃用手比劃了一下,大概不到一尺),掛在北京飯店什么地方?你掛在廁所都太小。那么這張畫是怎么回事呢?是我的一個朋友,就住在我家附近,穿拖鞋,拿杯茶就可以到他家去,叫做許麟廬,一個畫家。”
王魯湘:“許麟廬當年開和平畫店的,又住在火車站旁邊,大江南北的畫家都到他家落腳,他也喜歡幫人。”
黃永玉:“我到他家去坐坐,他拿出一本冊頁,說南京有個朋友請北京的朋友畫冊頁,一個人畫一面。宋文治,當時不認識,后來認識的。他請你畫一張。我說我還不認得他,畫什么呢?我說給你畫個貓頭鷹吧。就這個貓頭鷹。然后畫完了,許麟廬再拿給這個畫,拿給那個畫,就轉到王曼恬那里,把我送給宋文治的題款用紙蓋住,就說是給北京飯店畫的。這個太卑鄙了,太無恥了。當時我不在北京,為了創作北京飯店的壁畫,我們出去旅行寫生了。”
王魯湘:“長江三峽?”
黃永玉:“到黃山,廬山到處去寫生,然后到了年底,到了重慶,就開始傳說了:北京有黑畫了,有個人畫了個貓頭鷹,事情很嚴重。我一聽還打哈哈,說那有什么了不起,貓頭鷹我也畫過嘛!”
王魯湘:“您還不知道那個貓頭鷹是您的?”
黃永玉:“不知道是我的,回到了北京知道了。我就趕快去告訴許麟廬,你不要說在你的家里畫的,就說是你叫孩子拿到我家里畫的,我自己畫的,不要說是你給我出了主意,說畫個貓頭鷹,是我自己畫的。為什么要這么講呢?因為他那個家很大,有九個孩子。我呢家里,一對兒女,香港也有關系,我出了什么事,他們可以回香港嘛!問題不大。我說你那個資本家的帽子,又有九個孩子,你怎么受得了,是吧?結果過幾天外調就來找他,幸好他沒有事。”
王魯湘:“我很好奇,您為什么要畫貓頭鷹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呢?”
黃永玉:“這個希臘雕塑里面有雅典娜女神,管藝術的,她肩膀上就站了一個貓頭鷹,一只眼睜,一只眼閉。什么意思呢?智慧。這個wise man,聰明人,是吧?”
王魯湘:“智者。”
黃永玉:“那么最后為什么沒事呢?毛主席看到那個文件,匯報給他了,他就講了幾句公道話,他說黑畫,用墨畫的,怎么不黑呢?大潑墨嘛!”
王魯湘:“哦,老人家幸好還懂。”
黃永玉:“大潑墨。這是第一句。第二句,毛主席講,這個貓頭鷹,畫貓頭鷹這個畫家,很有生活,貓頭鷹就經常是一只眼開,一只眼閉的。”
王魯湘:“您這個畫還蠻符合實踐論和反映論。”
黃永玉:“為什么我知道這些呢?王炳南后來告訴我的,王炳南他同我很熟,他說,有個好消息,就是這個那個的。我知道了,但我還不怎么相信,我就用了一個鬼主意來驗證。我說我媽媽病了,希望我趕快回去看她。要是有事,還要開會,就不會批準我回去。結果批準我回來了。”
王魯湘:“真的沒事了?”
黃永玉:“沒事了,回來了。整個貓頭鷹事件就是這樣的。”
事隔三十多年,聽黃永玉先生風清云淡的講述,除非當事者,又有誰還會體驗到當年“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恐怖呢?他去許麟廬家的那番安排,天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擔當。湖南人,湘西人,鳳凰人敢做敢為的性格,一事可驗!
前年,也就是2004年8月,黃老度過了他八十歲的大壽。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記者問他:“八十歲在人生旅途中處于一個什么樣的階段?”他回答:“兩個字,倒霉!我常常想,我怎么一眨眼就八十歲了呢?感覺像自己的年齡被人給偷去了似的。我要是50歲多好啊!”對于年歲的增長,黃老表現出少有的惆悵。他還在其他場合說過,這些年來老是收到朋友和熟人逝世的訃告,剛開始,有點憂傷,收到的多了,覺得荒唐,怎么就一個個都走了呢?唉!親愛的黃老,您也許沒有意識到,您是這群民國抗戰過來的文藝人中年紀最小的,用您的話說,“那些比我還老的老頭”們,遵循自然規律,可不是一個接著一個要先您而走嗎?誰叫您那么小的年紀就一頭闖進成人的江湖呢?誰叫您聰明與勤奮都絕世,少小成名,與前輩共享師尊呢?您注定是要孤獨寂寞的。當您九十歲的時候,您有沒有想過,民國畫人,可能就剩您一人孤芳自賞了。
黃老也意識到他已是時間的窮人,所以他告訴我,為了專心致志寫完他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他今后要慢慢戒掉畫畫和看電視。不過在我看來,要讓黃老戒了這些生活中的樂趣,就如同要他戒煙,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有個好習慣,能使時間發生倍增效益。“我口袋里隨時裝個本子,看書的地方也放個本子,畫畫的地方也放個本子,樓上睡覺的地方也有本子,看電視的桌子上也有個本子,一切勾起我聯想的我都隨時記下來。想起一個句子記下來,想起一個人記下來,一件事,有趣,記下來。所以每一個人哪,他本身的能量都沒有真正地發掘出來。人應該是有很多很多的能量,但是過了一輩子,可惜了許多能量蘊藏了,沒有發出來。閑拋閑擲了。我就盡量利用自己這些東西。”
我說:“您這種活法真好,在生命中用乘法,結果回頭一算,比別人多活了好幾條命,而且條條命都精彩。劃算。”
他說:“好多事情,取決于態度。態度不一樣,結果不一樣。你就說錢這個事,也是這樣的,是吧?我進出門,我一定關燈,吃飯,一口米都不剩。我不是沒錢,該花的錢就花,不該花的錢,絕對不花。”
我說:“您最近把您的一大部分的作品,都捐給了吉首大學,建了一個博物館。在開館那一天,您有一段話,讓在場的人聽了以后,眼睛都紅了。您是怎么說的?”
黃老抽了口煙,把煙絲壓了壓,說:“我是這么說的:我說這些東西既然捐給你們,律師就給我一個意見,按照國際慣例,就是捐贈人死了以后,這個受捐者看見他的家屬后人經濟有困難,要給予適當的照顧,幫助。我說這個捐贈是我們全家一致決定的,我們送給吉首大學,律師提出的這個條款,我就不寫上去了。這是很溫暖,也是很美的條款,我就不寫上去了。我告訴我家里的人,一旦有朝一日你們真的沒有飯吃了,你們餓得要討飯了,你們討飯的時候,應該離那個吉首大學的大門要遠一點,免得影響到人家。”
我的眼睛也紅了,濕了。一個鳳凰人的俠氣和骨氣打動了我。
采訪結束,黃永玉先生拍拍金毛犬的頭(乖乖它一直趴著聽到現在沒動窩),蹭地就站了起來。這樣的腿腳,叫人羨慕。
“走,去畫室。”我們收拾好設備就跟著黃老來到了他的大畫室。畫室中央立著一根大烏木,“從長江江心撈出來的,不知有幾千年了。”他介紹說。烏木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全身布滿坑坑洼洼,烏黑錚亮,矗在畫室像根定海神針。墻上赫然掛著一幅六尺整紙的五彩鳳凰,墨色猶濕。原來是老先生直播結束后回來新畫的,晚上劉長樂和陳魯豫要來山莊看望黃老,黃老特意準備的見面禮。這就是湖南人講的禮數要到堂。
黃老走到畫案前,裁開一張六尺整宣,說:“魯湘,我給你寫副對聯。”
我喜出望外,連連道謝。他鋪紙,倒墨,握筆,沉吟片刻,側臉對我說:“今天我讓你看我怎么寫行草,我從來沒有當著外人這么寫過,你是第一個看我這么寫字的人。”
只見他逆鋒從紙的下端開始往上倒寫,我一下就愣住了,這是哪個野路子的書法?而且,我也認不清他所書為何字何句?因為他寫畫出來的東西就像一道符箓天書,我完全不認識。見我驚訝,他很得意,寫得更來勁兒了。一會兒工夫寫完,命助手用磁鐵將其倒掛到墻上,原來如此!紙倒過來后,但見蒼勁古拙的兩行行草大字,帶著斑斑墨痕和陣陣墨香撲面而來:
人生豈得一知己
世間何止五車書
中午在酒店樓梯口同我的一席談話,就變成了老人書寫給我的聯語。這種設計,用心良苦,天衣無縫,行云流水,古道熱腸!誰道秀才人情一張紙?這張紙,微斯人,誰與歸?
后記:
此為舊稿,系2006年11月18日在鳳凰古城玉氏山莊采訪黃永玉先生后所寫,但一直未曾發表。一晃10年過去,先生已是九旬老人,越活越健朗,不僅小說寫完,還在國博辦了大展,且常作巨畫,色彩絢爛無比。祝先生春心永駐,生命長青。